作者:希昀
回去时,眼底还渗着泪,站在风口擦了擦,略略平复方回了北府。
回到春景堂,看到明夫人搂着珂姐儿坐在廊庑下晒太阳,祖孙俩不知在哼着什么小曲一唱一和。
明夫人身上总流淌着一种能让时光折腰的柔美,令人不自禁生出向往。
珂姐儿将新的糖果递给明夫人,明夫人拨开纸封,塞去她嘴里,珂姐儿嚼着糖果在明夫人怀里打滚。
谢云初笑着迎过去,“母亲怎么没去琉璃厅坐着?”
明夫人笑道,“珝哥儿被你公公唤人抱走了,珂姐儿拉着我说要给我好吃的,我便带着她在这里等你,怎么,一朝早去哪儿了?”
谢云初淡声道,“南府有个嫂子病了,去看望了一趟,云霜呢?”
明夫人回,“被书琴唤过去顽了,我带着她出门,便嘱咐李姨娘伺候你父亲。”
谢云初见珂姐儿脖子上新挂了个璎珞,问林嬷嬷道,
“怎么又换了个新的?”
明夫人道,“别怪她,是我的主意,前段时日我收拾妆奁,发现皇后娘娘曾赏了几串色泽鲜艳的宝石,我上了年纪要了作甚,便干脆打了赤金的璎珞给了珂儿。”
谢云初立即蹙眉,“母亲,我什么都有,孩子也什么都不缺,您上了年纪,总该给自己留些体己,以后万不可给孩子破费。”
明夫人却语重心长,“云初,这次我着了风寒,你托人给我请太医,送来最好的药材,云佑和云霜亲侍汤药,我便想我何德何能能得你们如此厚待,我嫁了你父亲,最幸运的不是老来有个伴,而是有你们这群儿女,我孤零零一人,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留着做什么,便是哪日死了,我也不后悔,自是现在有什么,就给你们什么。”
谢云初抱住她的胳膊,“不许您说这个字,您待我们如亲生,我们侍奉您是应该的。”
过去谢云霜被拘在后宅,出门见客的机会少之又少,如今有明夫人带着,随意结交权贵,日渐开朗大方。
谢云佑能有出息,功在明夫人日督夜导。
谢云初对着明夫人唯有感激。
“对了,云舟的婚事如何了?”
明夫人想起谢云秀连累了谢云舟,摇头叹道,“对方退了亲,我们也没强求,云舟一蹶不振,也辞了县学的职,日日潦倒在家。”
“前两日,庄子传来消息说是他姨娘去了,我让他去寺庙里做做法事,全他一片心意。”
谢云初没说什么。
“那云佑的婚事呢?”
明夫人闻言一个头两个大,“休得再提,云佑读书我管得了,婚事我可奈何不了,他叫我给云霜相看,先把妹妹嫁出去再说。”
看得出来明夫人面对执拗的弟弟,也束手无策。
不一会琉璃厅开席,谢云初携着明夫人过去落座。
琉璃厅摆了满满十桌,没有请外客,来的都是姻亲,出嫁的姑奶奶们都回来了。
至午时,诸位陆陆续续入席。
王书仪有了身孕,挺着隆起的小腹坐在姜氏身边,姜氏特意给她安置了一把圈椅,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背搭。
王书琴和王书雅倚着她身侧问起怀孕难不难受。
三太太望着王书仪满脸艳羡,趣了女儿一嘴,“你不是不嫁人吗,怎么好意思围着人家看?”
王书琴提着裙摆往谢云初身侧一坐,离着自己母亲远远的,不甘示弱道,“我不嫁人,总比嫁个不如意的来气您的好吧。”
三太太被噎住,现在跟女儿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王书琴二十了,实打实的老姑娘。
三太太怕自己女儿带坏王书雅,问四太太道,
“宁侯府那门亲考虑得如何了?”
四太太还在挣扎,“我想让她做个当家太太,她父亲倒是乐得让女儿过清闲日子。”
这是嫌弃宁家三公子不能继承家业。
三太太比她看得开,“日子踏实比什么都实在,要那么多家业作甚,你听我的,只要她乐意,赶紧嫁出去,回头一拖再拖,有你的苦头吃。”
譬如她和王书琴。
王书琴现在一月有大半月窝在书院不回来,三太太拿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王书仪却难得替姐姐妹妹说话,
“三婶,四婶,我倒是羡慕二姐和四妹,若是叫我选,我情愿不曾嫁人,就拿我来说,勋阳侯府显贵,婆婆信任,公公看重,丈夫待我也够好了,我日子该是满意的,只是每日我却跟个陀螺似的,不是去上房伺候婆母,便是去议事厅打点家务,午时歇个晌,小姑子又来窜门,总没个停歇的时候,我如今倒是明白几位嫂嫂的苦,懊悔少时不更事,不曾帮衬嫂嫂们。”
王书仪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谢云初身上。
谢云初没有看她。
姜氏每每听得女儿抱怨,心中疼惜不已,下意识便要责怪勋阳侯夫人不体恤儿媳,只是想起自己过往的行径,又倏忽闭了嘴,这不知算不算一报还一报。
四太太怕书雅听进去又不肯议亲,连忙劝书仪道,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习惯便好了。”转身又与三太太交头接耳,
“看来当长媳也有长媳的苦,实在不行我便叫大嫂回个话,让两边孩子相看相看。”
说曹操曹操便到。
大太太匆匆忙忙带着苗氏过来了,连忙朝客人赔罪,
“失敬失敬,来晚了几步。”
众人起身见礼。
大太太年纪最长,姜氏将主位让给她,四太太主动问起了长公主,
“母亲身子如何了?我们待会可否过去请安?”
大太太道,“原是有些头疼,这才回府静养,方才朝云传话,说是下午请弟妹们过去说话。”
三太太抿唇不语,四太太点头应是。
过去几房为了爵位和家产明争暗斗,如今一切明朗。
爵位已归了王书淮,长公主趁着上回和离,已把家业分了几份,大房,三房和四房各一份,至于王家的家业,国公爷给出答复,大头肯定给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没话说。
长公主给的已经够多了,不出旁的意外,各房几辈子都吃穿不愁。
万事尘埃落定,妯娌们相处起来少了些心眼隔阂。
午时正,王书淮还没回来,国公爷有些不高兴,他抱着小曾孙在怀里,不悦地斥了二老爷,
“等夜里他回府,你说他几句,忙归忙,今日他儿子生辰,这么多人来吃席,他好歹露个面。”
二老爷少不得替儿子打圆场,“他刚入阁,内阁的老狐狸哪个又是好相与的,一时顾不上也情有可原,再说了,他晓得有您坐镇,万事无忧,这才敢放开手脚不管不顾的。”
国公爷笑着没再说什么。
倒是六少爷王书业懵里懵懂接过话,
“也不见得很忙吧,昨日我去国子监,远远地瞧见二兄骑马往书院方向去,那时天色还没暗,二兄该是接嫂嫂去了。”
这话落下,身旁的五少爷王书煦敲了他一记脑门,
“你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王书业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王书业挠挠头,“我实话实说嘛,你不也日日跟在五嫂身后转,上回梁园的烧尾宴都没去。”
王书煦脸色登时通红,“你个蠢小子,那是人家姑娘榜下捉婿的宴席,我有了媳妇还去作甚?”
三爷王书旷挤了挤王书煦的胳膊,“得了,疼媳妇又不是丢人的事,承认便罢。”
王书煦讪讪一笑闭了嘴。
国公爷听闻王书淮傍晚骑马去接谢云初,还很是一番意外,这小子总算是长进了。
午宴结束,国公爷担心自己在场,晚辈们不能喝个痛快,干脆把孩子交还给二老爷,先退了席,出琉璃厅正好撞见四太太并三太太跟在大太太身后往隔壁公主府去,
媳妇们也发现了公公,纷纷立在台阶下施礼。
国公爷站在廊庑下问道,“这是作甚?”
三太太回道道,“母亲回了公主府,我们过去请安。”
国公爷神情明显讶异了下,沉默许久没做声,最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去。
上回谢云初出事,国公爷闻讯赶去皇宫,是和离后夫妻第一次见面。
长公主一时没太往他身上看,形容举止公事公办,国公爷也没额外说什么,后来皇帝留下他说话,长公主反而避去了隔壁。
等到临走时,着人将留在长春宫那些鸟笼送了来,夫妻俩并不曾交谈,就仿佛过去那场婚姻并不曾存在过。
国公爷沉默地回了阁楼。
公主府。
长公主在偏殿的暖阁见了几个媳妇。
与国公爷分开后,长公主起居与书房合二为一,东边满墙的雕窗槅架,上头堆了密密麻麻的书册卷轴,亦有些古董玩器,南窗则开了一扇明亮的月洞窗,圈出一方园林好景来,彩绫轻覆,檀香幽幽,别有意境。
窗下搁了一长几软塌,长公主忙完,总爱坐在此处冥思。
今日风有些凉,长公主便安置在北面的暖阁内,宽大的台樨上摆着一张长案,上头有笔墨纸砚,并一些折子,几个媳妇请了安坐在下方锦凳。
四太太一如过往殷勤过问长公主起居,长公主乐意便答了一声,不乐意便不做声。
这一年来,大家照旧去宫里请安,只是长公主对着她们,比过去要沉默许多。
四太太唠着家常活跃气氛。
三太太目光却落在长公主书案上,当中摊开一份折子还未看完,上方压着一羊脂玉书签,正是那一年除夕国公爷所赠,不成想,那竟是国公府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
四太太见三太太不做声,顺带也替她把三房的事唠叨一遍。
“那煦哥儿的儿子长得可激灵,媳妇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就盼着早些给业哥儿娶个媳妇,诞下曾孙,在您膝下承欢。”
长公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对着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
到最后反而问道,“你父亲身子可还好?”
四太太对国公爷的事不大清楚,看向三太太,三太太答道,
“好多了,老寒腿也不如过去发作频繁。”
长公主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淡声道,“那就好。”
这一夜,长公主忽然唤朝云替她取来年少时常弹的伯牙琴。
老人家素手弄弦,试了好久方弹了一曲《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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