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但?这一记柔声的安慰,显然不能有?效地蕴藉他,他俯在她身上,额庭贴抵在她的额心上,眼瞳邃深得敛不入丝毫的光线,再?度偏过首,以吻封缄。
晌久,她听到他干涸沉哑的嗓音:“你在广府的种种,我都听温廷凉说过了,为了案子,不得不与官府、夕食庵周旋到底,快要抓到凶犯的时?候,又遭此?意外。你又是一个,极少会将自己所受的委屈道出来的人,很多事,是自己在兀自扛着,明明已经很累了罢,却总要佯作若无其事。”
他所说的每一语每一句,皆是说在温廷安的心坎上,她就像被?一枝箭射中?靶心的人,怔在了原地。
“接下来的时?日里,放松一下罢,余下的事,诸如凶犯的抓捕,以及与官府斡旋之事,交给我来办,你好生休息。”
温廷安正说什么来辩驳,嘴唇翕动之时?,却被?他一根手指抵住:“在你养病期间,听我的话,嗯?”
温廷舜并不是一个强势的人,这一回?他对她的态度,明显强势了起来,循理而言,温廷安本是不喜对方?待自己强势,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知为何?,她感受到自己那日积月累的委屈和郁闷,悉数被?对方?理解了,她有?了共鸣,以及一腔暌违经年的感动。
她喜欢他这一刻难得的强势。
同时?,感到眼眸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击打了一下,沸炽灼滚的水,遂顺势沿着眼眶的弧度,迎首淌落下来。
真的,真的好久没有?人这般理解过她。
在她下坠、破碎、自咎、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刻,他将破碎的她,一块一块地缝合、拼接好,并将她护在了掌心上。
在她无比脆弱的时?刻,他让她不需要这般坚强,她可以委屈,可以难过,在他的面前,她可以随意挥发自己的情绪,不再?需要伪装任何?。
温廷舜察觉到温廷安情绪的变化,俯下首,手指轻轻揩掉她的泪渍。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他掌心纹理的触感,她的身躯,亦是惦念着温廷舜的温度,当他徐缓亲吻她那落下四道刀伤的手时?,她感受到某种事情即将发生的前兆。
她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春时?,他将她压在榻上的那一夜,她的心上,迸发出一种极为隐忍、隐秘却又跃动燥热的炽潮,一切的节奏、声音、光影被?摒除在世间之外,她的眼前只有?她的少年。
她坠落在了他生命的刻度之中?,被?勾描上一份成熟的印痕,从此?往后,她进阶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
她感觉自己长大到十?六岁,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明晰地觉知到自己的存在与鲜活,其余的时?日,几乎都在无意识地活着,循规蹈矩地安排着一己人生。
易言之,真正的自我觉醒,是温廷舜赋予给她的,这成了她前半生当中?,最是难忘却的回?忆。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空气里荡漾着湿漉膏腴的气息,她感受自己被?温廷舜压在榻上,继而,她听到是腰间的缠带,被?轻微牵拉开去?的细微声响,裸在空气之中?的皮肤,逐渐变得柔润微凉,她延伸在衾被?之外的手,与他的修长指根紧紧相缠于一处。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们并没有?因为大半年没有?见?,而彼此?有?了生疏与隔阂,反而是,因为克制隐抑了这般长的时?间,这一回?的靠近与触碰,反而是,尽皆沉沦,尽皆过火。
支摘窗被?阖上了去?,他们保持着彼此?沉默相视的默契,只不过,借着晦暗的光影,她看到了他身上的刀伤与刺伤,人有?些发怔,她喉头酸涩了一下,指着刀伤问?道:“这些伤口是?”
青年的嗓音很淡:“在镇守漠北之地时?,受了一些伤,并不打紧。”
他说得是如此?轻描淡写。
但?温廷安能明晰地看到,他背脊上新添了一道伤疤,从肩膊一路朝下蜿蜒到股,俨若磅礴狞戾的青龙,以极其儆醒的姿势,盘踞其间。明明年前分别的时?候,还不曾看到过,但?半载后再?见?之时?,他背后却新添了这般一道严峻的伤。
这一道伤挨着心口的心脉大穴,若是差之毫厘,他便是可能因此?丧命。
比起他所受的伤,她手上的四道刀伤,又能算得了什么?
温廷安轻吻他背上的伤痕,眼眶又溽热湿漉起来:“受了这般重的伤,为何?,你不写信来,话与我知?”
她感受到了一团郁热的涩气,浓烈地充斥在胸臆肺腑之中?,扳起他的面庞,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质询道。
“那你为何?,亦不写信来?”温廷舜不答反问?,大掌捂实她光.裸的肩膊,他的神态也?有?明显地情绪起伏。
缥青色的光影,在两人的吐息之间,震颤了一下。
其实,两人话里话外都绕不开一个人。
漫长的沉默以后,温廷安道:“我每天都有?给你写,想寄去?驿站,但?你知晓的,洛阳城中?有?诸多太子的眼线,我但?凡有?一丝一毫不符合规矩的行止,俱是会为太子所知,他必会半途截取我的信札。”
她顿了顿,尔后道,“是以,我从不寄信,每日下值后,趁夜在官邸处写一封,打算两年后等你班师回?朝后,再?一并将信札交付予你。”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定他:“这是我的理由,那你的呢?你身边有?甫桑和郁清,他们是玄甲卫的暗探,论身手功夫,堪比大内禁庭的金乌卫,为何?你不寄信来?”
她垂下眼睫:“若是太子要拦,也?根本拦不住你。”
温廷舜听着她之所言,心中?俱是年深日久的撼然,他从随身所带的箱箧之中?摸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放在她的膝头上,先是道:“金人易主后,金兵犯禁不止,北地频发战事,边陲并不太平。镇远将军也?背负着收复燕云十?三州的使命,是以,在过去?大半年,军营一直在往五国城的方?向迁徙,愈往北走?,官道愈是荒僻。每个月,我吩咐甫桑送信去?洛阳,但?这归途之上,少数的几座驿站,俱是被?诸多金人的眼线与各方?势力所收买,这信,不仅难以安全送遣至洛阳,甫桑亦是九死一生。”
温廷安闻罢,心中?有?一大块地方?陡地塌陷了下去?,她方?才只顾及到自己的感受,却没有?真正考虑到温廷舜的处境。
他的处境比她更为危急,她却还苛问?他为何?不送信来。
……自己怎么能这般无理取闹。
对他,也?未免太不公允,不是吗?
温廷安看到膝头上的檀木红匣,眸心轻然一颤,掂了掂这个匣子,匣子的重量是沉甸甸的,颇有?质感,她心中?隐约添了一些猜测,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揭开了盒身。
头一眼,所望见?的景致,教她呼吸随着光影一同震落。
是信,密密匝匝的信。
目之所及之处,信札的数量约莫有?数百封。
温廷安的心,仿佛给咸腥的海水浸泡过,浸泡得肿胀又麻酥,她猜过会是信札,但?没想到,他也?同她一般,每日写一封,日日不辍,日积月累,不知不觉之间,就写了这般多。
温廷安将一匣子的信札拢入怀中?,眸眶被?一股接踵而至的湿热,击打着,烧灼着,她的躯体,也?一点?点?地沸热起来,烫意彻骨。
她怔怔凝视着信札,复又抬起眸,定定然,悸颤地问?道:“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
温廷舜点?了点?首,温煦地牵起了唇角:“途经洛阳时?,去?了一趟大理寺,本欲寻你送信,但?你的亲随朱峦说,你去?广州办差,我就将信札随身携带,决意见?到你的时?候,再?将信交给你。”
话至此?处,他露出了一份赧然憨居的意韵,用手揩了揩她溽热的眸眶,“让你担忧了,对不起。”
明明责咎在于她,为何?是他来道歉……
温廷安将匣子搂得更紧,下颔埋入信札上,她想要控制住情绪的薄发,但?愈是憋住思?绪,她发觉眸眶愈是烫沸得厉害。
她将脑袋深深拱在他的胸.膛前,嗓音裹在浓重的水腔之中?,“你救我一命,我一句称谢都没有?,因信札的事跟你生出争执,你还来安抚我……”
她捻紧了青年胸前的襟袍,雾漉漉的泪渍蘸湿他的衣衫,凝声道:“这几日,不能随便离开我。就算是探案、运粮,不论做什么事,我该做的还是会做,但?也?希望你要在我身边,”
在温廷舜沉黯的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道:“我们来广州的目的是一致的,那么,你的事也?自然是我的事,你操心我的事,我也?要操心你的事。纵任你不同意,也?要同意,跟我所遭受的伤情比起来,你的伤更为严峻,不是吗?”
日色变得明朗,一片熹暖的光影里,少女穿着他的衣衫,玲珑娇俏的一小只,并一张泪眼朦胧的面目,明晰地映照在温廷舜的面目之中?,他眸色变得沉黯而深邃,喉头变得极是干涸而喑哑。
他的指腹匀缓地揩去?她的泪渍,哑声道:“温廷安,别哭。”
他很少见?到她堕泪的模样,她一哭,他整颗心庶几都要化开了。
这一刻,心里想起了一道极隐秘的嗓音,它在说——
『很喜欢她这般为他落泪的神态。』
太过生动,太过惹人垂怜。
他心中?有?一涌绪潮,大开大阖地在胸腔之中?横冲直撞,却不得不隐抑克制,他恨不得想要将她即刻揉入怀中?,与日色烧融在一处。
他很少会看到温廷安垂泪的表情,今朝得见?,整颗心如遭罹了一场过境的飓风,心腔之中?每一道血管皆在贲张、澎湃。
温廷安被?他覆压在榻上,气氛酣然之间,墙面上的两道人影,行将烧融在一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间处传了一阵清越的叩门声。
“笃——笃——笃——”
甫桑的嗓音在外间遥遥地响了起来:“主上,温少卿的衣物?熏烤干了——”
伴随着一阵推门声,甫桑抱着烘干熨烫的官服径直入内,刚一绕过影壁,搴开门帘,折入里间,仅一眼,甫桑如罹雷殛,登时?局促地从帘内退避下去?:“主、主上恕罪!卑职什么都没看见?……卑职将少卿的官袍放在耳房,卑职这便去?领罚!”
内室那膏腴般的氛围,随着甫桑这一阵意外的叨扰,而消弭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腼腆,仿佛跟一只刚从沸水烫过的熟虾一般,羞愤欲燃,但?温廷舜的反应比她要淡然很多,他慢条斯理地将官袍和内衫取了过来,躬自服侍她,手把手为她将衣衫穿上。
温廷安本来想要自己换上,但?温廷舜接下来说得一桩事体,瞬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此?处是在温家别院,你沉珠江的事,老太爷都晓得了,他说你醒后,去?主屋见?他一趟。”
温廷安怔了一怔,“你是说,这个地方?,是在温家的别院?”
虽然温廷舜在她醒觉之后也?说过一次,但?这一回?,她才真正意义上反应过来。
居然是在温家别院里。
她想起第一次造谒的时?候,温青松根本不待见?她,哪承想,今次生出了这般一回?意外,他居然开始会召见?她了。
似乎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温廷舜道:“温老太爷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身份?”温廷安脑袋发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温廷舜没继续说下去?,仅是抚了抚她后背处缠绕在蝴蝶骨上的系带,通过这个动作,温廷安便是幡然醒悟,她瞠着眸心:“他是何?时?知晓的?”
温廷舜道:“我南下时?,官船上二叔三叔也?在场,我将你从水岩洞救上筏舟之时?,他们便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知晓了,老太爷自然也?会知晓此?事。”
温家的人,都发现了她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的事。
本来温廷安还想多瞒一段时?日,但?人算弗如天算,众人都晓得了此?况。
温廷舜道:“不但?是长辈们,族弟们也?晓得了。”
所以,温青松让她醒时?去?见?他,便是为了隐瞒身份这一桩事体吗?
第168章
抵今为止, 知晓温廷安是女娇娥这一身份的人?,其实称不算多,温善晋, 吕氏, 温廷舜, 阮渊陵,九斋所有人?,太?子赵珩之,除他们开外, 其他的人并不知晓温廷舜的底细。
温廷安本欲再相瞒一段时日,待岭南借粮一案告破后,再?寻温家人?坦白以待, 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 在她与大理寺同僚,差点将阿夕就地正法之时, 却意外遭陷害沉了珠江,被温廷舜救下之时, 竟是被二叔、三?叔望见自己真实的面目。
温廷安来广州府有好一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这?两位叔叔,听温廷猷说,他们下放岭南之后, 是在江海之上跑船的, 行卸货、拉纤之事,卒务极是劳碌,是以, 很少能够归家的时候。
温廷安上一回造谒温家之时,便?是没有见过温善豫与温善鲁, 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两位叔叔,在这?般窘迫曲折的处境之中,硬生生打上了交锋。
竹屋的廊檐之下,悬挂有诸多此起彼伏的鸟笼,鸟雀挤挤挨挨,啁啾叠叠,婉转不辍,在温廷舜的悉心服饰之下,温廷安披上暖衣,徐缓地步出?外间?,踩着一片鸟啼之声,沿着曲折的一条羊肠青泥板石道,前往主屋。
温廷安与温廷舜比肩并行,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而复杂的,毕竟女儿身这?一身份,欺瞒温家人?近十七年,他们一直视她为男儿,结果,有朝一日,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他们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撇除忐忑,温廷安亦是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上一回,温青松并不承认有她这?一嫡长孙在,而这?一回,他却延请她移步主屋一叙。
她想,主屋之中不当只?有温青松,二叔三?叔,甚至三?弟温廷凉也在,她诓瞒他们这?般久,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好受。
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忖解释的自洽说辞,一定不能说此则吕氏的主意,也不能说父亲有意隐瞒与包庇,一切都归咎于自身,是她野心昭彰,想要?妄图攀取仕途高位,才出?此下策。
对,所有的祸端,都她一人?来扛,不要?牵涉温善晋与吕氏。
“在想什么?,嗯?”快抵至主屋之时,在一株影影绰绰的木棉树的巨荫之下,温廷舜倏然歇了步,拂袖牵握起温廷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修长润直的指腹,拨拢开她的指缝,二人?五指紧偎相扣于一处。
温廷安以为他这?是安抚的动作,遂是摇了摇首道:“我无碍的,就是担忧温老太?爷知晓这?一桩事体,会很愤愠罢。他悉心栽培我十七年,我却诓瞒他,加之大半年前,我本就做了一桩教?他失望已?极之事,而这?一桩,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我怕他会责咎父亲母亲,是以,我在想托词。”
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