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就非常折磨人?,甚至是,很考验人?的意志力与忍耐力。
日色从近侧的漏窗当?中,如煮滚的水,不疾不徐地延宕漫延下来,大面积地罩入在床榻的两人?身上,彼此的皮肤之?间,像是髹染上了一层极薄的鎏金色晖光。
天已堂皇彻亮,温廷舜适才眷恋不已地松开她,许是她一直没有应承他,他心?中到底是没有安全?感,但他丝毫没有将自己的思绪绽露出来,将散落在圈椅上的一件外?袍,牢牢实实地披裹在她身上。
两人?联袂处理的公务还有很多,三万斤粮米即将北上,这一桩差事由宣武军来负责,温廷安要带着望鹤母子俩,一同回洛阳城候审。
事不宜迟,两人?迅疾出了屋门。
哪承想?,迎面便是撞上了大理寺的官差,以及甫桑、郁清二人?。
第204章
温廷安生平头一回, 遇到?如此微尴而窘迫的场面。
她?与温廷舜携手而出,两人便是遇到?了彼此的下属,两方?的下属, 同时俱是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
温廷安第一反应, 是松开温廷舜牵握在她骨腕上的手, 但温廷舜没有松开她?,反而随着?她?挣扎的力道,以略微强硬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这是一种宣誓主权的姿态。温廷安颇感纳罕, 低声对他说:“郁清与甫桑来寻你,应当是来商榷运粮一事。”
温廷舜薄唇轻轻抿起了一条细线,浅笑道:“你的下属亦是来寻你, 应当是为了案牍审理的事体。”
温廷安的一侧眉心扬了起来, 凝声道:“那你倒是松手啊。”
温廷舜半垂下了眼睑,却?未如言照做。许是昨夜差点开了荤, 知晓了与爱人缠绵悱恻时的百般滋味,旷野之上的心河, 便是生出了诸多贪妄与执念,一旦蘸染上了,便是再难以戒掉,诸多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需求, 如旺盛滋长起来的蓊郁蔓草, 漫山遍野地?长开,一发不可收拾。
再让他活回茹素食斋的日子,他已然是永远无法活回去了。
两人相牵紧偎的手, 彼此触蹭的掌纹之下,纹理之间绵延着?如春江潮水一般的悸动, 有些痒,有些酥,撩抚于他的心头上,点点滴滴,萦绕不褪。
温廷安让他松手,温廷舜没有松开,二人就?这般隔着?一阵熙和?温暾的气息,两厢对峙开来,彼此的视线,没有转挪开来。
这一幕落在大理寺与宣武军一干众人眼中?,便是自动迻译为了其他的暗昧含义。
郁清与甫桑率先反应过来,恭谨地?垂下首,目色下撤,率先拱手退去。
他们不欲叨扰主子的好事儿。
但大理寺可就?不同了。
温廷安与周廉、吕祖迁、杨淳他们,虽然说在官职上存在一些差异,但在日常的相处当中?,他们就?像是无话不谈、生死与共的友朋。
当下见?着?这样的一幕,众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俄延少顷,便是笑了起来。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在打从宣武军南下后,三人平时很少会见?到?温廷舜与温廷安相处在一起,毕竟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宣武军少将,两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大忙人,平素皆是要日理万机的那种?,很少会有同框的场面。
今儿不仅同框了,竟是还?执手相牵,三个少年的容色,一时变得有些莫测,彼此相互推了推胳膊肘。
吕祖迁与周廉二人,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更具体而言,是在九斋时期执行?种?种?任务的时候,他们就?能?嗅到?一丝隐微的苗头,但那个时候,温廷安与温廷舜尚还?是『兄弟关?系』,他们只觉得,这应当是自己的错觉。
直至在执行?『擒诛赵珩之』的紧急任务当中?,在采石场上的一场塌方?事故里,温廷安与温廷舜被?掩埋在乱石碎砂之下,死生未卜,九斋众人心急如焚,连夜扒拉开废墟,将两人救治出来。
将两人扒拉开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这般的一幕,温廷舜从背后严严实实地?护住温廷安,替她?规避掉了从上坠落下来的各种?嶙峋巨石。
废墟之下的两具躯体,像是一条紧偎相缠的藤蔓,虽然在事后,他们从未言说过彼此的关?系,但所谓『见?微而知著』,他们能?从这些细碎的细节当中?,拼凑成一个隐秘而连贯的线索。
适才发现,在冥冥之中?,温廷舜与温廷安,早已有了无比紧密的纠葛。
今次算是真正意义上,打过照面了。
周廉没入过九斋,但因为是温廷安的同僚,同她?接触共事过很长一段时日,他对温廷安有过隐秘的情愫,但随着?温廷舜的到?来,他识趣地?查封心中?一切不应当有的念想,一些多余的枝蔓,悉数被?剪除,整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虔诚的祝福。
周廉附耳低声说了案牍上的一些棘手问题,这些皆是需要温廷安着?手处置的。
温廷安好不容易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对他道:“我要先回去处理案牍。”
言讫,便是随着?周廉他们离开。
温廷舜目送着?少女纤细颀秀的身影,手掌上仍旧停驻着?独属于她?的体温,那一阵好闻的薄荷香气,亦是萦绕在他的掌心腹地?当中?。
再抬起眸时,却?是发现,佳人踅而复返,他正欲开口问回来做什么,颊面上却?是一热,
她?在背光面,小幅度地?踮起足尖,亲吻了一下他。
不过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她?亲完,笑眸弯弯,像是一只计谋得逞的猫儿,很快就?离开了。
留下青年独伫长廊,思绪还?有些飘渺。
晌久,他抬起手,摩挲了一下颊面,尤其是被?少女亲吻过的部分。
他薄唇轻抿成一线,素来淡寂的唇角,顶出一丝清浅的笑意。
她?啊。
-
经过长达一周的歇养,望鹤身子骨终算是恢复了过来,原是毫无血色的面容,终于有了精气神。这一会儿,温廷安亦是没有闲下来,她?时常去温家竹苑,探视温廷猷的病情。
打从温廷猷服用?下温善晋所捎过来的,那堪比救命稻草般的丹药,一日两服,连续三日,他整个人遂是一日比一日要清醒,身子骨亦是逐渐健朗起来,第四日的时候,温廷猷已然与寻常人没甚么区别,耳清目明,一切安好。第五日,他能?够下榻离开院落,他所做的第一桩事体,便是去官邸探望望鹤。
因为望鹤仍旧是披罪之身,她?与任何人交谈时,必须要有个人在场监察。
温廷猷道:“假令这监察之人,是长兄的话,我会很安心。”
温廷安听明白了四弟的言外之意,假令监察的人是她?,望鹤与他便是能?够放松自在的交流。
但大理寺有一个避嫌的规矩,如果嫌犯或是意欲探视嫌犯的人,与大理寺的官差存在亲缘关?系,或是存在一定的关?系,那么,从审案的客观角度来看,她?一定不能?去介入此案。
寻常的胥吏,她?是不太放心的,因于此,温廷安想要找周廉他们去当监察人,但教他们否定了。
周廉道:“望鹤的罪情迟早会昭雪,并且,我不认为她?与温廷猷叙话时,会说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少卿位高权重?,亲自去监察,有何不可?再说了,我们去的话,倒显得不大合适。”
很难得地?,吕祖迁终于与周廉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同意周廉的做法,且解释道:“大理寺所谓的『避嫌』规矩,其实是用?于对嫌犯推鞫勘案、量罪定刑的方?面,与嫌犯存在亲缘关?系的官员,不应该参与针对嫌犯的三司会审当中?,以防审判结果有失公允。至于寻常的探视,则是无可厚非了。”
杨淳道:“是啊。更何况,望鹤与温廷猷皆是知根知底的,舜哥儿亦是在周遭遣了一些暗卫,日夜不辍地?守着?,在这样一种?戍守森严的秩序当中?,能?出什么差池呢?”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
于是乎,温廷安便是默批温廷猷去探视望鹤了。
两人在屋中?叙话的时候,她?便是搬了一张圈椅,在院外安坐,两人的叙话声,陆陆续续从屋中?传了来。
-
很多百姓,甚或是原先在夕食庵干事当差的师姑僧尼,获悉真相后,无法去宽宥望鹤,或形同陌路,或分道扬镳,或怨艾生恨。望鹤与她?长姊私藏罂.粟,将花籽粉投放入早产膳食之中?,做了这般多损人利己的事,这一切,竟然皆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但他们却?被?悉数蒙在鼓里。
很多旧人,俨似从手掌之中?散逝的流沙,与时俱进之下,他们淡出了望鹤的生命,形同陌路,温廷猷是唯一获悉真相之后,依旧来看她?,待她?如初的人。
这教望鹤难以掩饰面容上的异色。
望鹤调整了一番情绪,常年深寂的嗓音,开始有了一丝波澜,问:“贫尼的长姊,陷害过你,甚至要取你性命,为何你不恨贫尼,对贫尼敬而远之?”
问至这番话的时候,温廷猷正小心翼翼地?抱着?望鹊,把自己当做摇篮床,小幅度地?轻晃着?,把望鹊哄得特别雀跃,她?圆溜溜的乌眸,不住地?眨巴着?,咯咯地?笑起来,纤软玲珑的小手,朝温廷猷的面容伸过去,挠了挠他的下颔,温廷猷的皮肤上,即刻掀起了一阵绵长的痒意,就?像是一枚羽毛清扫而过。
温廷猷的心,晕染得一塌糊涂,温声道:“师傅的长姊,所犯下的罪咎,不应当让你一个人来承担,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人,她?有她?的活法,你也有你的人生,不是吗?”
翛忽之间,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望鹤常年冷寂的心河之中?,随着?少年的话辞,而活泛出了持久的涟漪,她?垂下了眼睑,伶仃纤细的手,捂着?发热辛凉的左心口。
温廷猷道:“也许,在阿夕的心目当中?,你是非常重?要的人,目下的光景里,活下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想要带着?阿夕的那一份好好活着?,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负着?罪咎与愧怍,活一辈子。”
温廷猷垂眸下视,看着?怀中?的婴孩,她?笑得非常自如与纯粹,透过婴孩秀丽的眉眸,他隐微可以望见?望鹤孩提时代的面容。
所有见?过望鹊的人,都说,这孩子继承了她?的母亲姣好天香的面容。
他把婴孩放回望鹤齁暖的怀中?,剀切地?对望鹤说:“你该为自己而活,至少该向前看,离开了长姊,你可以重?启你的人生。”
第205章
温廷猷话辞甫落, 整座内室俨似被掐住了咽喉,骤地陷入一片持久的?死寂当中?,在屋外伫听的?温廷安, 亦是微微怔愣住, 很显然地, 她亦是没料到,温廷猷竟是会这样说。
平心而论,温廷猷道出了她所未曾对望鹤说过的话,因为诸多因素, 温廷安选择了隐而不宣,她觉得在未来某一日,望鹤是终将走出阿夕所带给她的?阴霾, 这不过是时间层面早晚问题。
望鹤生产完, 亟需一段时日去静养身心,加之她刚刚深陷过死者家属的『鞑伐』, 身子骨孱弱得很,不宜再受到任何惊吓或是恐吓了, 历经种种考量,温廷安并没有对望鹤说这样一番话。
但?今朝,这样的?话,却是被温廷猷提早告知了, 或许, 正是因为他没有考量这般多罢,所以?,他才可以?鼓起勇气道出这样的劝谏。
温廷安觉得, 早说亦是有早说的?好处,就是让望鹤提早从长?姊给她遗留下?来的?阴霾, 走出来。
从今往后,她不需要再背负着对长?姊的?愧怍而活下?去,因为,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为何当长?姊与阿茧——真正需要担责的?真凶与帮凶——死去后,世?人攻击的?矛头,皆是争先指向了她呢?
温廷安掩藏在袖袂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这一段时日以?来,望鹤在身体上,承受着生产所带来的?种种痛处,以?及碌于照拂望鹊,并且在心理?上,不仅承受着因阿夕的?死而带来的?悲恸,还需要承受来自死者家?属的?口诛笔伐。
她的?心弦,仿佛是被拉扯到了极致,似乎只消在施加一些力道,它就会彻底崩裂、直至完全断开。
但?望鹤一直佯作自己身心完全无恙,不论是面对大理?寺,抑或着是面对宣武军,她会故作一副柔韧而坚强的?面容,一直悬缀着一抹温和如?水的?笑靥,这就会给人制造这样一种幻象,以?为她的?状态,真的?是很好。
望鹤的?真实心境,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只有她本人才会真正知晓。
温廷猷说了这般一番话,就是一个不经意的?契机,让望鹤再也承受不住了,更精确而言,是无法再戴着一副『我?活得很好』的?假面生活下?去,亦是无法再故作坚强。
在温廷安面前,所无法暴露出来的?脆弱、疲惫,今时今刻,借着温廷猷的?一番话所释放了出来。
望鹤的?眼眸,仿佛被重?物沉沉地击打?了一番,眶中?无自觉淌下?热泪,滚沸的?泪渍,沿着颊面顺势垂下?,她素来纤挺如?松的?背脊,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兀自塌陷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依仗的?一座危楼,岌岌可危,似乎随时皆会坍塌下?来。
目睹此状,温廷猷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心慌,原是意欲上前去搀扶住她,却被她娴淡地摆了一摆手。
望鹤轻垂下?了鸦黑秾纤的?眼睫,嗓音清淡,仿佛克制着某种喷薄欲出的?思绪,她说:“不打?紧,我?无事的?。”
温廷猷扶人的?动作,遂是滞缓在了半空之中?,心脏之中?有一小块地方?逐渐塌陷了下?去,潜藏着一种隐忧。
……望鹤师傅她,真的?没有事吗?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教他的?心房,一霎地滞停了住。
上一瞬的?空隙,望鹤尚在温婉地道说自己身心无碍,但?在下?一瞬的?时候,她仿佛再是难以?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剧烈地趔趄了一下?,须臾,便是瘫倒在罗汉榻子之上。
温廷猷见状,几近于失声道:“望鹤师傅!……”
但?他的?怀中?还抱着行将入眠的?望鹊,整个人不能有大幅度的?动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望鹤以?手覆面,俄延少顷,黏濡的?泪渍,从指缝当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溢出来的?,不仅有泪,还有如?母兽一般的?悲鸣,支离破碎的?抽噎,逐渐响彻在这个偌大的?内室之中?。
这一阵悲鸣声,教温廷安与温廷猷俱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闻着这一阵悲鸣,感觉自己的?整一座心室,庶几都?要碎裂开来,第一反应,本是想?要冲入内室之中?,好生安抚望鹤。
但?转念一想?,她觉得自己这般做,似乎非常多余。
望鹤仅是意欲纯粹地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思绪,她很想?大哭一场,那么,便是让她哭好了——如?果,『哭』这一桩事体,能够教她好受一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