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只不过,眼下不是要私试吗,沈云升若是要上实操课的话,为何来此处做吕鼋的学官?
温廷安没有余裕的时间思量这一桩事,她磨好了墨,凝眸审题,吕鼋拢共出了三道大题,先是律义,律策次之,律论末之,仅有一炷香的时间答题。每道大题囊括诸多小题,文字阅读量和思考密度颇大,时间又短促,尚未开考,气氛便已是沉重又压抑,几近于哀鸿遍野。
温廷安将三道大题过了一回。
律义,顾名思义,考得就是死记硬背的书中内容,考注疏、颁布某例律法的宰执、案例,一如填空、默写,全凭记忆力。
律策,针对某一治道议题,从律学的立场,作出夹叙夹议的千字策论。
律论,三题之中难度最大,地位相当于前世理科最后一道大题,讲述了丰城曲江一带,有一桩牵涉了世家大族的离奇盗葬案。
『一位世子爷和他的姨父,为让子孙享万代福禄,听信神婆谗言,派人将老祖宗的祖坟挖撅而出,将母亲棺木叠葬于老祖宗旧棺之上。后遭族人告发,负责该案的县令同世子爷是一伙,寻一莫须有的罪名,将族人法办。
族人潜逃,逃至布政司找到参议控告,参议将该案转予知府,知府将世子爷等人及案卷参详问审,世子爷与姨父为逃牢狱之灾,趁仵作勘验墓地后,连夜将母亲棺木移至他处另葬,尔后,反诉族人诬告良民,又告县令受贿与世家勾结。后,三院获悉此情,决意挂牌督办,将盗葬案移送至州府重审。
案情如述,请以大邺刑律谨对。』
盗葬案于十日前刚发生过,虽说这道题也牵涉到了墓林,但案情原况、量刑标准、律法定夺,却与第一堂课讲得内容几乎不相涉,若是毫无储备,便觉该题艰深难解。
案情之中的世子爷与姨父,原本只有盗葬罪,但财迷心窍,不仅掘了祖坟,还辱没祖尸,数罪并罚,按律当斩。
温廷安圈出了案情的数个词眼,观览了一回,便续用原主的语境来写题,左邻右舍早已响起了奋笔疾书的挲挲之音,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煞是悦耳。
温廷安有个怪癖,喜欢从后往前写题,由难入简,她先将最后一道律论誊写完,再逐次去写律策与律义。
约莫半刻钟过去后,坐在她前排的一位生员,猝然捂紧了肚子,踉踉跄跄地起身,步至吕鼋近前,面色煞白道:“先生,我应是早膳吃错了东西,闹了肚子,胃胀得厉害,不知能去茅屋否……”
吕鼋对沈云升道:“伯晗,你给他看看。”
伯晗是沈云升的表字,他谨应了声,为那位生员切脉,再看了舌苔与腹部,详尽问了其近七日的如厕情状,那生员额冒冷汗,期期艾艾地答了,沈云升道:“胃气畅顺,腹息毕至,囊部无结阻,脉象亦属平通,你虽腹鼓,但胃并无胀气之状,你应是了无大碍的。”
吕鼋捋了捋须,话辞冷峻:“伯晗说无碍,你便是无碍,既然无碍,那佯病去茅厕作甚?”
生员一霎地寒汗潸潸,他总不能承认自己打算去茅厕与家仆晤面,窃拿纸团吧?
他原本想死皮赖脸称自己就是有病,但不知为何,看到沈云升那一双清寂如水的眸子,仿佛是洞悉了他心中的把戏,他脊椎都拔凉了,当下挺直了腰板,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说沈云升诊治出神入化,一为他诊脉,他便不腹胀了,语罢,讪讪地返了回去。
堂中原是还有数位意欲称疾的生员,见了这个场面,皆是悻悻,谁也不敢去铤而走险,只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地将律题写完。
这一下子,温廷安终于晓得,吕鼋请沈云升暂代学官的目的何在了。
每逢私试、公试、舍试,总有那么一伙生员假称疾,实则去茅房造弊,他们演得栩栩如生,教人辨不清他们病况真假,耳根子软的学官,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去了,但这亦助长了假称疾的恶风,对认真学试的生员并不公平。
律学医学两大学斋的博士,遂是联袂想了一出法子,那便是每逢大考,必遣太常寺里的一位上舍生或内舍生,以学官之名,跟随律学博士左右,以司监堂之职。
温廷安写完了三道大题,捻起了墨纸,轻轻吹一口气,待墨字干了之后,款款起身,行将交卷,行至第一排时,吕祖迁突然起身,不轻不重地撞了她一下,把她撞到了身后,他一马当先趋步至吕鼋近前,将答纸放置在台面。
他算是第一位交卷的了。
吕祖迁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睥睨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只是摇摇头,跟上去,将卷子交了上去,她看了沈云升一眼,念着现在还未下学,她想等下学后再去寻他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步至廊庑外,吕祖迁阴阳怪气地道:“看你抄得挺满当的啊。”
温廷安莞尔,寥寥地牵起唇角:“若我不是抄的,你当如何?”
吕祖迁挑了挑眉,道:“你哪次课考不是抄来的?抄得鸡零狗碎,还装得这般无辜,我爹要不是看在你爹你祖父的面子上,早把你赶出去了!”
温廷安负手在背:“那你要打赌么?”
“大邺禁赌,族学更甚,你还知律犯法?”
“所以说,你不敢?”
吕祖迁额庭青筋狰突,被激起来了:“你要赌什么?怎么赌?”
温廷安徐缓地道:“此番私试,若我考得甚于你,你便应承我一件事。”
第9章
温廷安看着吕祖迁,晌晴的雪光偏略斜照,幽谧入庑,将她的容色描金,衬得眸色,俨似金炉内明明灭灭的一缕烟霭,幽幻莫测。
吕祖迁心头一震,目露戒意,趾高气昂道:“答应你什么事,莫非你是想当斋长?”
并非没有这般可能,未被遣退前,温廷安在学斋里玩世不恭,屡犯族规,处处与吕祖迁抵牾,且频生龃龉,吕祖迁被他磨得够呛,甚至有一回,温廷安叉着腰,倨傲地挑衅他道:“再敢管爷的闲事,信不信爷褫夺了你的斋长之位?”
这一席话,吕祖迁记恨了许久,生成了心底的一根棘刺,怕是温廷安觊觎斋长之位很久了,但斋长由律学博士遴选而出,课业拔尖者方才能胜任,温廷安是个比茅坑石头还溃臭的垫脚石,一无所长,就凭他,还想当斋长?做什么青天白日大梦!
“祖谦兄,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你是斋长,我定是不会与你相争。”温廷安言笑晏晏。
吕祖迁纳闷,揩了揩鼻梁,抱臂道:“那……你不想斋长,那是所为何事?”
“待翌日私试课绩一出,你便晓得了。若我胜于你,你答应我一桩事,若我逊色于你,我亦应承你一件事。”
吕祖迁自然不信温廷安会胜过他,他深信自己赢定了,盯着温廷安秀气清隽的脸,诡笑道:“好,倘若我赢了你,你便穿上襦裙罗衣,点绛唇敷鹅粉,戴珠簪披绣帛,绕三舍苑走一遭,令所有人都看到你!”
温廷安微怔,起初以为吕祖迁发觉了她真实身份,但转念一想,实则是这人要羞辱她,一个男儿郎,被迫换上女儿衣,大庭广众之下受瞩目礼,无异于是尊严上的酷刑,吕祖迁想出这一记阴招,可真够损的。
这个赌就这般定下来了,待下学,她在学斋门前等候沈云升,少时,他人出来了,协同吕鼋一起,两人正交谈着什么政事,面色沉肃,见着温廷安,吕鼋适时止话,庬眉略凝:“温生员有何要事?若是来问私试结果,得等明日。”
温廷安作了深揖,捏腔拿调道:“学生是来寻沈兄。”
吕鼋微讶,看了温廷安一眼,复又看沈云升,好奇道:“你们认识?”
沈云升颔首,浅声道:“有过两面的交情。”只不过,这番话似乎比往日添了几分温润和煦,少年看着温廷安,抿唇拱了拱手。
吕鼋还要去一趟校舍,得赶路,遂没深问下去,仅道:“伯晗,那一桩事谈到这里,你得多多留心。”
言讫,复又对温廷安沉声道:“老夫告诫你,伯晗是上舍生,你可别将你那些旁门左道带过来,切忌把他带到什么三教九流之地,若是带坏了他,老夫唯你是问!”
“是是是,”温廷安无奈耷眉,“学生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凶神恶煞。”
吕鼋不放心地离却后,两人俱是送了一礼,温廷安道:“那夜过后,沈兄离开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言谢。”
沈云升神色淡淡,泰然如初,没提旧事,问道:“不知令兄腿疾如何?”
温廷安便将太医近日的诊断之况讲了,低低喟一口气,道:“也不知幼弟能否在上舍里行动自如,沈兄是上舍生,书学所在的魁院与太常寺距离极近,不知沈兄得暇时,能否去看看幼弟的腿疾?”
语罢,她从袖囊里之中摸出一袋鼓囊囊的锦袋,温声道:“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承蒙沈兄救了幼弟的命,这是我小小心意,万请沈兄收下。”
沈云升没接,看着她问:“若是忧虑他,为何你不亲自去?”
沈云升性子耿率修直,说话反而没有寻常生员的含蓄迂腐,其气度和胸襟趋于旷朗,语气温和,却有坚执的力量。
“幼弟并不待见我,”温廷安佯作自嘲一笑,口吻黯然销魂,“我曾经善妒,做过很多伤害过他的事,他不可能会宽宥于我。”
旁人的家务事,沈云升不好臧否,他与温廷舜未正面打过交道,不过,常在三舍苑的戟门前,看到此人所撰的策论文章,尤其是针对新政课税所作的千字论,字字千钧,势若瓦釜雷鸣,末尾一句『岁无恙无耶?民亦无恙耶?』,可窥其文气之卓绝,教人力所难逮。
沈云升深觉温廷舜,是骨子颇傲的一个人。
他将锦袋推回温廷安的掌心里:“能有御医医治,想必你幼弟的腿疾亦能痊愈,不若这样,接下来一个月,我去书学看看他,替你关照一些,不过,我会说是以你的名义。”
沈云升说话时,虽是面冷,但话辞温煦,如晴午薰风,在听者心头处草长莺飞,“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是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只消改正就好,若是你将自责背负终生,那当是很累的。”
温廷安心中蓦然一暖,掖着手略行前一步,待他走上前来,她剀切地道:“沈兄不受我的心意,那我能为沈兄做什么,总不能白白受了你的照拂,那我心里会更过意不去。”
沈云升看了她一眼,倏然浅笑,“还真有一些事忙不过来,随我来罢。”温廷安眉眸弯成了上弦月,连声应是,快步跟了上去。
沈云升出身农门,家境贫寒,虽是以养士之名义成为了上舍生,但在勤学之余,须为族学分担诸多差事,诸如晨间击木铎,整理学斋蒲团,替博士研墨誊义,在膳堂里当伙夫等等,脏活累活他都要干。
一般的上舍生看不起内舍生和外舍生,这就凸显出沈云升的品质了,谦逊克己,纵使从穷举人飞升了,也不因身份而觉高人一筹。
他带着温廷安去至一座典雅朴拙的漆灰楼台前,檐牙嶙峋,廊腰缦回,一道长桥卧伏于淅川之上,穿过了石桥,折过游廊,进入了内楼之处。
只听他道:“此处是三舍苑的文库,有历代新科状元郎的策论文章,也有诸多孤本刻本,藏书深广,几近于汗牛充栋。白昼供博士、学官、学谕与上舍生在此抄书摘书,生员可在斋内勘读,禁止带书离库。宵禁是在酉时二刻,值酉时,我需去膳堂搭把手,恐难分出心神在文库守着,看看你能否拨出两刻钟,暂代我守着文库,解了燃眉之急?”
这契合了温廷安的意,文库是瑰宝之地,与律学相关的典籍浩如烟海,更有去岁登状元郎的律策文章,此些是她尽快摸清公试、舍试与春闱进士考的捷径,但文库仅对指定的生员与夫子开放,凭她的身份,还不一定能进去。
眼下,她是沈云升在做学里唯一有交情的同窗,彼此虽然还不算熟稔,还起码也有几分信任。沈云升身边的人,俱是出身显赫,理所当然看不起他,是以,沈云升在上舍里并无交心之友,便给了温廷安乘隙而入的机会。
温廷安没有马上应承,忖了忖,再是道:“请沈兄方心,这两刻钟我一定是有的,横竖家中不急催我回去,加之文库环境清幽阒寂,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我能得一时清净呢。”
沈云升挑了挑眉心,抿了抿唇,一面将一柄铁匙递与她,一面道:“此则文库一楼二楼的钥匙,三楼是禁地,吕博士交代过,任何生员都不能上去,你要切记,绝不能上去,也什么都不要问。”
温廷安心中起了困惑,但明面上乖驯地接过了钥匙,道:“好,我只守着一楼二楼,沈兄去膳堂之时,我便在此处替沈兄看着文库,权当是给你分忧了。”
“好,那便从明日开始。”沈云升没别旁的是要跟她交代了,略略叙话几句,天时不早,已是晌午的光景,木铎声响起来,该是上射骑课了,他让她去上课。
大邺在开始重视武治后,便将骑马和射箭纳入了科考,生员可以自选一门课,温廷安斟酌了一番,决计去上射箭课。
众人换上清一色的深色缚带劲装,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阔道,便到了草场上,温廷安赫然发现温廷舜就在里头。
少年姿容高华,静坐于轮椅之上,端的一张冰清玉洁的脸,额角疮疤仍在,衬得他冷漠且疏离,毓秀且清逸,无人敢近。
眼下只见他张弓挽箭,箭无虚发,皆是稳稳射中靶心,生员们眸露钦仰之色,一片叫好。
温廷舜不仅书念得极好,做得一手云锦天章,就连射骑武学,都是上佳,可谓是文武兼备,温廷安艳羡这种奇才,但她也不甘于步人后尘。
循照师嘱,她控制挽着弯弓的力度,和箭枝的方位,磨练约莫半个时辰,竟也能一箭射中靶心,周遭渐渐聚了一批生员,又惊又愣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知晓,温廷安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贵瓷器,今儿她居然也能挽大弓,一箭击中靶心,真教人匪夷所思。
一些上舍生看她好几眼,走至温廷舜近前,震愕一声:“这真的是你那位长兄么?以前不就是个草包纨绔,这变化也太大了罢。”
又有人道:“以前没正眼看过,现在细看,发现她生得真是秀气,跟个少奶奶似的。”
温廷舜放下冷弓长箭,冷黯的眸子里,视线稍稍聚焦,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看着温廷安,少年的雪白肤色上,泅出一层薄汗,腮部渗出浅浅的晕色,那一身玄色披红的劲装,穿在她纤细俊俏的身上,衬出腰细修长的轮廓。她的虎口和掌腹,被箭枝和剑弦磨蹭得肿疼,但她却是噙着温和笑色,远观上去,俨似一株漠野上的白杨。
偏巧,盛着碎屑笑意的眉眸,正好与他的视线撞上了。
一霎地,温廷舜心底恹嫌之色益浓,视线撇开,不再看她。但第二次射箭之时,箭头险些偏靶,所有人仍在说射得好,但只有他知晓,自己方才心神不专。周遭仍有人在传达温廷安的事,教他那凌冽如霜的眼神一凝,悉身寒颤,当下不敢说话。
约莫掌灯时分,下学了,夕色熔金,日暮西沉,东教坊御街夹侧,陆陆续续张罗起了夜间生意,通红炽亮的灯笼悬坠于诸巷诸户,御街道上车马骈阗,复又塞住了,温廷安遂是吩咐王冕去榆林南巷的林家饼铺,买了五只汤饼,给数位幼弟分发下去,权当垫垫肚子。
这时,她听着外头传了一阵疾呼,势若厉鬼哭嚎:
“崔校尉打人了!崔校尉打人了!要打死人了!了不得,要闹出人命咯!”
温廷舜挽起了车帘,隔着雪雾,抬起眸梢,看了个究竟。
不远处,停摆着一辆寻常的闺家马车,马车前杵着三个人,有个身量孔武的九尺男儿,着一身马面褶的曳撒劲袍,首束短弁乌帽,掌缠玄带,腰悬金错刀,韧臂一甩,正提溜起一个牙倌打扮的青年,怒喝道:“你他娘的王八奸人,敢诓藏我妹妹的金银铺契,老子弄死你!”
青年身后一个中年人,亦是牙倌打扮,扮相更为精黠市侩,他大喊冤枉,两股颤颤,剧烈哆嗦,哭喊道:“校尉大人冤枉啊,草民干这行二十多载了,端的是精诚所至童叟无欺,谅是您借给草民一百个胆,草民也不敢偷您家妹妹的铺契细软啊!”
崔校尉蹙眉,冷笑一声道:“若你们真是被冤枉的,那老子抓着你们的时候,你们跑什么跑?!”
中年人道:“那还不是因为大人您没个交代,还提着大刀,十分骇人得很,草民能不跑吗?”
那个青年也惶然道:“是啊,大、大人,您是不是对咱们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是您妹妹记错了人不成?您妹妹确乎是给草民谈过买卖,但没给草民这些东西,草民真的是冤枉!……”
崔校尉怒目圆瞪,声如铙钹:“他姥姥的,还敢狡辩!你们要没扯谎,那就是指责我妹妹说大话了?!”语罢便要拔刀。
顷刻之间,中年人和青年人吓得六神无主,涕泗横流,朝着周遭的行客跪着哭冤,青年人道:“校尉要杀人了!乱了乱了!这个世道真是乱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我李五连好人都难做啊!”
中年人道:“我李四行得正坐得直,向官府索了付身牌,干得是正经营生,也懂大邺之法,从不干骗乞偷盗之事,辛辛苦苦做营生,望着日子有奔头,但今日却是飞来横祸,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