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抵是所有贡士,皆未料到矜贵之躯的太子,竟会从金銮殿下来,躬自看士子答题。偌大的廷殿之中,此起彼伏响起正襟危坐的声响,众人皆挺直脊梁。
蓦然有一种监考主任在身后,盯着她答卷的即视感。
温廷安说?不紧张是假的,后颈处已悄然渗出?一层极薄的冷汗,殷切期盼着太子看个三?两秒,就能离开,不曾想,停在她身后不再走动了。
温廷安只能佯作若无其事,继续搦墨往下写?。
好在那些要写?的内容,深深扎根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纵然是紧张无比,她明面上依旧能顺遂下笔,通畅无阻。
终于,比及她写?到倒数第二段时,赵珩之这?尊大佛终于走了。
他一离开,她周遭的氛围,从原本的凝冻僵滞,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剩下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温廷安担心赵珩之会为难温廷舜,但她所担心的事情,最终并没有发生,这?乾清宫之中,一片风平浪静,温廷舜就坐在她的不远处,略用余光去看他,在将坠未坠的日?色之中,淡金的光投射于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之间,落笔即成文,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温廷舜淡寂的面容微微动容,寥然侧眸,隔着一片朦胧的光影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虚空之中相会了。
似乎被彼此的视线烫着了,氛围岑寂,呼吸静落可闻,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尔后,两人又?默契地?各自挪开眼,不再看彼此,各自继续书写?尚未写?完的策论。
温廷舜在策论处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赵珩之在看着温廷安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虞的涟漪,那一种感觉,是捧在心尖上的珍宝,受人觊觎的感觉,温廷舜悄然握紧了掌心间的墨笔,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那一抹日?光笼罩不到的地?方,神情逐渐变得沉郁。
他要变得更加强大,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将她从太子那处争夺过来。
这?一份心念在他的心底野蛮滋长,日?益坚定起来。
很快,这?一场殿试就结束了,刚想去寻温廷安,却见?金銮殿上,有道人员行了过来,
第126章
大内宫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嘶,当?温廷舜行将步向温廷安时,却发现, 赵珩之亦在同时朝着?她行过去, 温廷舜半垂着?眸, 蓦地顿步,鸦黑纤长的眸子,轻轻敛起?,覆落一抹黝黑的翳影。
温廷安不?曾想, 太子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负手行过来,此下虽是傍午的光景, 泰半贡士写完策论都走光了, 但还有剩下一小撮贡士在乾清宫之中,太子的存在感在此处是如此明晰, 使得他们都不?得不?注意到,更何况, 任谁不欲瞻仰一番太子的仪容呢?
方才只顾着?书?写策论了,现在都可?以略略抬起?眸,领教一番未来帝君的君仪了。
于是乎,乾清宫内所有人, 不?论是贡生, 还是近侍,都见着?了赵珩之走向今岁的登科状元,原以为下访民情, 孰料,赵珩之仍旧寡言淡语, 既未攀谈,也未寒暄,仅是替她收拢笔洗与笔山,拢入考篮之中,因是沉默,整一座大殿之中,仅是回?荡笔墨纸砚碰磨在竹篮之中的窸窣声响。
四处太多复杂的视线,如疾射而来的草箭,扎得温廷安后?颈处一片生疼。
太子殿下,咱们可?以装不?熟么?
毕竟本来也不?是很熟。
但毕竟是对方是尊贵的监考官,她也不?能?贸然唐突,只得揣着?一颗强大的心脏,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太子叩首言谢,尔后?,在一片复杂的视线之中离开了乾清宫。
赵珩之沉寂地注视温廷安纤细背影,薄唇轻轻抿出一丝弧度。
她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偏眸看?过去,视线与温廷舜的视线在虚空之中短兵相接,淡金日色普照在宫殿的玉阶,本是蒸腾出一片柔暖的气氛,但在此刻,尚在乾清宫里的贡士,却深觉无端发寒,恍若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
赵珩之希望能?从?温廷舜的容色看?到不?甘、嫉妒、不?服的神?色,只遗憾,温廷舜竟是教他失望了。
少年面容沉寂如一潭静水,瞅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甚或是说,他脸上的情绪是淡到毫无起?伏的。
这厢,温廷安在出宫的御道之外等候温廷舜,想问他关于『地动』的答题情况,她不?晓得温廷舜是否历经过地动,脑海里是否也存有关乎地动的治理经验。
没先等来温廷舜,便?先见到了九斋的沈云升。
彼此互相打了招呼寒暄一二,到底是原书?男主,在考试方面一如既往地拥有主角光环,沈云升答题是答得顺风顺水,今岁的探花宝座他是坐定了。
气氛缓和了些,温廷安遂是道:“洛阳素有榜下捉婿之风,这一段时日,沈兄可?得多加留意才是。”
沈云升生得仪表堂堂,腹有诗书?气自华,按照原书?剧情发展,她和原书?女主崔元昭该是作配的,但不?知剧情何处出了问题,教他和崔元昭居然不?来电。
这可?真教温廷安匪夷所思。
似是洞穿了她心之所想,沈云升道:“元昭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温廷安下意识道。
此话一出,她才姗姗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佯作腆然的模样:“哎呀,一个?不?慎,就说出来了。”
沈云升露出无碍的表情,“我感觉,她对吕祖迁有中意之情。”
“吕祖迁?”温廷安不?可?置信,这简直完全无法扯上关联的两个?人。
“命运本就玄妙无比,在不?对的时刻,饶是再欢喜的人,也有看?不?对眼的一日,却在对的时刻,原本看?不?顺眼的一个?人,忽然之间有了悸动与感情,这本就很寻常的一桩事体?,”沈云升望向温廷安,嗓音轻了一轻,“温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沈云升忽然这般称呼自己?,温廷安蓦觉沈云升是话中有话,彼此都是敞亮之人,她便?道,“沈兄这番话是何意?”
沈云升视线幽幽淼淼地望定他,“在你心里,便?没有一个?中意的人么?”
温廷安眸睫微瞠:“为何好?端端的,问我这种事情?”
沈云升挑起?一侧的眉,道:“这件事,难道不?是你先提起??”
温廷安倏然想起?,自己?方才问过对方榜下捉婿的事情,现在对方问起?她,她反而提防起?来,这便?衬得她格局小了不?是?
更何况,沈云升也不?是甚么外人,是个?树洞般的存在,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温廷安垂下眼睑,有一些话想要开口,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却突然开不?了口。
沈云升见她这般面目,淡声问道,“你是中意温廷舜么?”
一语道破心事,温廷舜整个?人俱是怔然,下意识是要否认的,但看?着?沈云升堪比洞若观火的神?情,她却又道不?出半个?不?字。
宫道之上并?无任何一人,坠落的夕云堪堪掩蔽住日色,这宫阙之间的景致都暗了一暗,沈云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虽然温廷舜是待罪之躯,暂且也给不?了你什么,但投靠了太子,便?是你真心想要的么?”
赵珩之对她的不?同寻常,原来让沈云升都看?不?出来了。
“你委托温伯父在太子面前,为温廷舜求情,代价是牺牲你自己?,但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温廷舜会真正接受么?你是否问过他到底想不?想接受你的帮助?”
沈云升道:“你太小看?温廷舜了,凭他的能?力,就算不?用太子,他也能?走到金銮殿参加面圣,太子虽是储君,但真正拿主意的,是当?今圣上。”
“真正赋予温廷舜以春闱资格的,是当?今圣上,至于太子,你真的会单纯地以为,他会帮温廷舜求情么?”
突如其来的翻转,让温廷安后?颈处渗出一片薄薄的虚汗,心中仿佛历经了一场巨大震动,“我是嘱托过父亲拜托太子的事情,我一直以为——”
“温伯父是太子的党羽,也是你的父亲,你让他夹在中间,便?是让他极为难办。至于求情之后?,太子会不?会采纳伯父的建议,那又另当?别论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身份都是太子,赵珩之又怎么可?能?会让温廷舜爬到自己?头上来,以威胁自己?的皇位?
比及温廷安跳出这个?迷局,或许很快便?能?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太子给骗了,他接受了她的牺牲,但并?未真正履行承诺,他仍旧要温廷舜死,只不?过,恩祐帝选贤任能?,是看?重温廷舜的能?力的,便?是要保住他,加之先帝与大晋皇室颇有渊源,温廷舜的地位与身份,自当?也非同小可?。
沈云升道:“倘若你对温廷舜的态度,一直这般暗昧不?清,在他和太子之间游移不?定,再这般下去,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你也该表态,至少对温廷舜表达出一丝明确的态度了,让他知晓,你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如果不?中意她,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长痛不?如短痛,而不?是一直白白接受他对你的感情,且并?不?负责。”
“或许你会寻借口替自己?挽尊,比如,要为了光复崇国公府的门楣,不?得不?继续维持这样的身份,要入朝为官,但你的感情与你的仕途,并?不?相冲不?是吗?纵任为官,也并?不?影响你去接受一份感情,只不?过,两者之间总要做出权衡,以及牺牲其中一方一小部分的利益。”
沈云升淡淡地说完这番话,便?是离开了。
独留温廷安一个?人,在宫道之上任风吹了许久。
该表态了吗……
今夜是家宴,温青松问起?殿试策论的情况,温廷舜、温廷猷都是浅述一番自己?的答题情状,因是『地动』的论题,乃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次考,加之大邺此前并?未发生过地动,是以,谁不?能?说得太过于详细,提纲都写得较为笼统。
父亲、二伯父和三伯父也在讨论这件事,论议为何帝王会指示翰林院出这道题,结果得出一致的结论,听闻是钦天监的国师夜观星象,发现中原出现荧惑之象,恐有地动之灾,恩祐帝深信不?疑,是以才下了诏,吩咐翰林院出了这种题。
“廷安,你是如何答这『地动』的题目?”
家宴上有人问起?温廷安,可?温廷安尚在思量沈云升那一席话,神?情便?是显得心不?在焉,直至温廷凉在旁侧轻轻揪了一番她的云袖,温廷舜安适才如梦初醒。
她的身份是登科状元,现在崇国公府地位直线上升,开始有了话语权,府中老小,不?论叙什么话题,都会习惯性地征询她的意见。
温廷凉附耳将方才众人谈论的话题,简述了一回?。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之前本想问温廷舜他是如何作答的,但因方才走神?,也就没听到他具体?回?答了什么。
她看?过去时,本以为他也会默契望过来,却是发现,他并?未在看?她,眼神?矜冷若霜,恢复了以前那般疏离的模样。
距离感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
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那一行一止的生疏,让她悄然生出一丝不?适。
她垂下了眼睑,沈云升的话,在这一刻似乎一语成谶了。
温廷安淡淡地答:“我也没定数,只能?等后?日面圣再议了。”
第127章
小楼赤阑满庭芳, 笼院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进行正?式殿试之前, 温廷安一直足不出户, 一直在想着温廷舜这?件事?, 当然,她明面上是不会对外人这般说的?,只说是要静心休养,拒不见外客。
其实这一段时日以来, 这?洛阳城内,特别多人前来?谒拜她,尤其是姑娘家。之前, 她对沈云升说的榜下捉婿, 在自己身上也灵验了?,确乎有不少世家差遣媒人来?说亲, 爵位囊括公侯伯子男,各个阶层皆有之。偶尔出街的话, 不说会有掷果盈车之待遇,但路上总有三五成群的女儿家,或论议、或偷看、或丢丝帕,胆大些的?, 便会前来?搭话了?, 甚或是主动提出邀约。
温廷安何时?这?般受人瞩目,这?种?生活时?时?刻刻教人盯着的?感觉,教她并不甚习惯, 时?而久之,她便是学精了?, 逢有人问?起婚配或是提出邀约,她便是如此答道:“家中已有一位结发妻和一个女儿,汝可容拙生回家细议一趟?”
问?话的?人,绝对是没想到温廷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婚,也有了?儿女,她这?样的?回答,自然是绝对劝退。
世家女谁愿意做妾呢?市井女子觉得做妾也有体面,但对方?已经有了?个孩子,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能高的?到哪里去呢?
时?而久之,也就?鲜少有人再?上门提及议亲之事?。
吕氏同其他房的?夫人叙话时?,便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同时?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些许。
女儿为何要损坏自己的?名声呢?
近日以?来?,常见温廷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不是在忧心面圣,好像是少女在思闺的?模样。
吕氏心间不由打了?个突,感觉这?种?事?非同小可,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前来?濯绣院,且行至温廷安所在的?小院里。
春暖香浓,粉雪渐褪,最近回温得很快,檀红与瓷青,各人正?替她打起香扇、卷上竹帘,当下见了?吕氏来?了?,吕氏挥了?挥手袖袂,道:“先?退下罢。”
侍婢俱是伶俐地应了?声,双双告退。
“安姐儿,是在为何事?所忧?”吕氏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最近总见你不展眉,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娘听听。”
温廷安的?目色,自话本子缓缓挪上来?,“母亲和父亲,是在白鹿洞书院相?识的?吗?”
吕氏一噎,“是的?啊,怎么了?,安姐儿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