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蜜禾
“何为怜天下,何为怜一人?天龙和凡人又有何不同,你给朕解释清楚。”
齐东珠这回儿真的双目都沁出了泪水,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她不过是躲个雨,为什么还会被抽检啊?这封建皇帝真是闲得没事做了,非要对着她使什么劲!
但形势已经不容许她缄口不言或者装傻充愣了,她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小声说道:
“皇上关心天下百姓,是因为您身为天龙,自然要使社稷安稳,百姓足食,方才能使国祚绵长。而怜一人,则是凡人…人对自己的同胞帮扶怜悯之心,并不是为了百姓或是社稷,而只是因为人性本善,心怀怜悯,助人助己。”
康熙听着她这番话儿,挑起唇角,冷笑道:
“合着在此之前,你不觉得朕性本善,心怀怜悯,能助他人?你觉得朕是天龙,不是——”
不是个人?
曹寅连忙以手掩唇,佯装咳嗽,让胸中怒火愈演愈烈的康熙把后面儿那伤敌八百,自损千万的话儿给咽了回去。他这回儿当真是大动肝火,背在身后的指骨都被他捏得噼啪作响,吓得齐东珠直缩脖子。
许是看不下去,曹寅正准备开口说几句话儿转圜,却没想康熙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从嘴里吐出三个钉子般的字:
“继续说。”
齐东珠的脸皱成一团儿,如丧考批。她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这张破嘴的报应不在刚入宫时来,反倒在这个时候找上门儿来了,按照康熙这种吹毛求疵的态度,她今儿能囫囵个儿从这个庄子里走出去,算她齐东珠命大。
“皇上您还想听什么?…我说,我说。”
齐东珠被康熙的目光刺得一个激灵,迫不得已继续秃噜嘴皮子:
“治世之心与仁爱之心难以两全,皇上您推行牛痘之法,实为心系百姓,稳固社稷之举,这是您的治世之心。而您给小女孩儿饭食,却并不是因为您是皇上,小女孩年幼无知,她并不知道您至高无上的身份,她眼底您恐怕还没有那碗饭合心意,但是您还是将饭食给了小姑娘,这并非是出于皇帝之举,而是出于一个心怀仁心之人。”
“皇上您怀有治世之心和仁爱之心,想来不会在乎奴婢的口不择言吧?”
康熙盯着齐东珠不敢抬起的脸,看到她头上又个细小的发旋儿,把字头上草草扎了两朵布花儿,被雨打湿后缠在一块儿,像两块儿染了颜色的抹布,比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奴婢还不体面。
怒火被他强行压下了大半儿,可胸中的憋闷却愈演愈烈。
按照齐东珠所说,治世和仁爱难两全,若是康熙此刻将她以妖言惑众之罪草率发落,便是做实了他和齐东珠之前误解的那样,是个治世君王,而不是良善之人!
被架到高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康熙眼眸黑沉无比。
康熙不记得上次这么恼怒是何时了,或许从未有过。他这次算是意识到,只因他是皇帝,他在这纳兰东珠心里便是动辄得咎。种植牛痘这样的利民利国之举是巩固社稷,并非仁善,而偶然将饭食给了小女孩儿,反倒让她“刮目相看”。
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却在纳兰东珠的话儿里字字分明。康熙不是喜好做学问的人,但他极其聪颖,自幼好学,也常年听传教士讲学。他的长子和太子都被他派遣了传教士做老师,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
传教士喜辨真理,这和汉人的辩经又有不同,但本质却是想通的。这世间并非人人讲话都有条理,但若是言辞中听,具备条理,那宣讲者八成是言辞合一,道心之所想,辩笃信之理。
而齐东珠正是后者。想通了齐东珠心中所思,她的话儿中一切略显虚伪的赘述便也褪去了颜色,唯留昭示着她本意的真相。
枉费康熙曾经还觉得她胆怯,迟钝,纯质,那统统都是假象!她不仅不胆怯,反而胆大包天,自作聪明!她说的话儿是狂妄之语,却莫名触及了一国皇帝最为本质的东西,让康熙不愿深思。
而他却知道,自己对齐东珠这莫名其妙的留意该消止了。如今她在朕眼里再也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荒诞不经,已经纤毫毕露,毫无遮掩了。
她不过是一个胆大包天,离经叛道的奴婢,本也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配引起朕的注意。
朕完全不在乎她怎么想!
雨势渐歇,雨后粘稠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星星点点的雨滴子还没有消停,康熙却道:
“曹寅,吩咐人备马,摆驾回宫。”
“是。”
曹寅屈膝行礼,临走时轻轻看了一眼齐东珠,似乎在对她说不要激怒皇上。齐东珠表情悲苦地回视,心中寻思若是有的选,我根本不想站在这里。
曹寅将齐东珠之前准备的肉夹馍分给同僚,他们有的去牵马,有的继续留在原处,尽忠职守。而康熙冷凝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齐东珠身上,说道:
“纳兰东珠,待四阿哥离开西四所,你也该出宫去了。诰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里,你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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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叛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呈上了康熙的案头。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
皇上心情不佳, 一路车马疾驰,还是在天完全黑透时才赶回京城。
齐东珠那完全不存在的马术完全无法支撑这种速度,使曹寅不得不腾出手来, 时不时牵一把她的马,到后来便直接将那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手腕儿上, 教那马跟着疾驰。
一路到了紫禁城, 曹寅将齐东珠扶下马,宫内来接班儿的御前侍卫和皇帝仪仗已经赶来, 曹寅下了职,便也和其他人一道跪伏着送皇上的龙辇消失在夜色里。
齐东珠被颠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站起来后两个腿儿都不太会走路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四所挪。
曹寅本来都要离宫了。宫中规矩多,此刻还差不足半个时辰便要下钥, 可他看了眼仿佛在用新安装上的四肢缓缓蠕动的齐东珠, 还是转过头来, 对齐东珠说道:
“我送姑姑回宫吧。”
“不…不用劳烦了, 曹大人。”
齐东珠被他叫得一愣, 继而回身说道。她此刻因为连番的颠簸而脸色苍白, 一双亮晶晶的琥珀瞳在灯火的映照下莹光流转。
曹寅只感觉有些心悸,他手持一盏提灯, 朦胧的光线将二人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模糊。
“雨后路滑, 夜里无光, 还是我送姑姑一程吧。”
齐东珠虽然不解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推拒, 只觉得曹寅是个难得的君子。
“多谢曹大人了。”
齐东珠挤出一抹笑, 继而转过身, 借黑暗遮掩自己拉扯到了筋肉, 疼得呲牙咧嘴的狰狞面容。
曹寅默默提灯走在她身旁,脚步无声,像个沉默的影子,提灯的手却十分稳健,为齐东珠照亮了前方潮湿积水的石板路。齐东珠是个社恐,天赋技能是和别人相处时感到尴尬,但曹寅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包容又和煦的气场,即便是两人一言不发,彼此毫无了解,也不会让齐东珠觉得半点儿不安。
反倒是因为有他沉稳的呼吸声在耳畔轻响,齐东珠在这乌云密布,空气滞重的夜晚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两人脚程不慢,紫禁城再大,一刻钟也走了大半路程。临近后宫,巡逻的侍卫和下值的太监宫女也渐渐多了起来,曹寅的脚步停了下来,齐东珠回过头,见曹寅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多谢曹大人。”
齐东珠接过提灯,轻声说道,心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该给曹寅行礼。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曹寅看起来也不会计较,便只对曹寅露出了个笑容。
黑暗之中,曹寅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倒是在齐东珠已然回过身,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曹寅开口道:
“纳兰姑姑,莫怪我曹寅交浅言深,只是今日姑姑说与皇上的那些话儿,实在是不合时宜。”
齐东珠脚步一顿,心下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张破嘴已经到了让一面之缘的人都出口相劝了,可见其威力见长。
“曹大人,我实在无意冒犯皇上,不过今日之事是我草率鲁莽,连累了大人,我——”
“姑姑误会了,我并非怕被姑姑连累,只是…只是有些话儿,不应说与皇上听。皇上日理万机,身负天下,并非常人可以揣度。我侥幸得皇上信重,侍奉左右,深知皇上不易,也知道他并非姑姑想的那样。”
齐东珠回过头来,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向曹寅。今日事端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更是被康熙连番逼迫,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儿。
她当然知道那些话儿引起康熙不悦了,但她很难会将康熙的不悦放在心上。说到底,康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所谓的“主子”,康熙想怎样就怎样,想让人解释,旁人就不能沉默,而这一切都让齐东珠感到无比厌烦。
她觉得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在今日康熙阴晴不定的逼迫中,彻底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压力。那个小女孩儿干瘦的身影,和纤细的脖颈儿不成比例的脑袋,直勾勾盯着一碗剩饭的目光还在齐东珠的眼前摇晃,这都让她筋疲力尽。
齐东珠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西四所泡个热水澡,洗掉这一身的尘土,再去抱一抱那可能已经打起小呼噜,睡熟了的比格阿哥,把鼻子埋进他的头毛狠狠吸一口,和他一道歪倒在榻上睡到天明。
康熙金口玉言已经下达了,她和比格阿哥的缘分也只有两年余。这或许对齐东珠来说是好事,毕竟她本来就想着早日离宫,而成为一位夺嫡皇子的奶母并不能使她远离紫禁城的权利漩涡。
但她明明答应了比格阿哥要陪他长大,这会儿却又要食言了。
她与比格阿哥的缘分不长,但她希望从今日起,日日得以留念。
她急于脱身,而曹寅那过于包容和平和的气场又让她心中的疲惫肆无忌惮地一阵阵地蔓延上来:
“曹大人,皇上如何,我区区一个奴婢,又有何可置喙的?今日我说那些,并非我想说,而是我并不如大人一般才思敏捷,濒临困境口不择言罢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曹寅沉默片刻,就在齐东珠以为自己可以尴尬却又不失礼貌地离开时,却听他突然开口道:
“姑姑别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诰命,我并无官职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含糊道:
“喔。宫门就快下钥了,您快回吧,多谢相送。”
齐东珠说罢,就转过身,被她拎起的提灯映出稀薄的灯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湿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面上泼了一层融化了的,粘腻的黄油。
“纳兰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后出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顺着潮湿的夜风吹入齐东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说,曹某其实…其实觉得不无道理。文人士子皆指点江山,于文墨中挥斥方裘,却难得有人愿弯腰俯首,舍一粥一饭。”
“人人歌颂为众生之首,为天下表率,却鲜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献策灭天花,实为大才之人,今日听姑姑一席话,曹某茅塞顿开。只是姑姑,这话儿还是不要跟皇上说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险无数,难处苦楚数不胜数,他并非姑姑所想那样,只居庙堂之高,也并非天下人所见那般。”
曹寅的话儿很轻,而齐东珠没有再回过头来,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这辈子若是没有出现什么差池,断不会在皇上那儿显眼了。今日逃过一劫,我该心怀感恩,叩谢神佛,不是吗?我一轻如鸿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碍得了谁?”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团压抑许久的火气,却无处发泄,无处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气?她并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没想过说出什么惊世哲理,引得这些无可救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结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问底,非要逼迫威胁,她讲了,却又得罪了他,到头来他作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寻下一个消遣,而饱受惊吓的齐东珠,不过是康熙眼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离经叛道的怪人罢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四岁、五岁的比格阿哥。没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让她觉得厌恶极了,口中的话儿自然不客气,果真让曹寅一时无话儿。齐东珠憋着气,向前走了两步,疏忽又叹了出来。
她到底是个心软又教养极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实在不该话中带刺儿。对于康熙的态度和心情,她一受过先进教育的现代人自然是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为一个没受过人人平等观念熏陶的古代人对于他皇帝主子的关怀。
于是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无量,官运亨通,未来定会有大作为。我言多有失,贻笑大方,却也盼你日后身在锦绣云端,多俯首看众生,多造船渡苦难,也算为子孙后代积德。”
如果齐东珠脑中对于曹雪芹那半瓶油晃荡的知识还算可靠的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来会任江南织造。
江南是历朝历代的税收重地,更是鱼米之乡,茶盐之乡。江南织造这个位置,自古以来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务,又简在帝心,曹家积累的家资何止十万两?便是曹雪芹书中所写,一道水煮白菜要十只鲜鸡来配,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
而曹家的结局,想来对红楼梦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经的金玉满堂被历史的车轮狠狠倾轧而过,只留下了半部传世名作。
而这些,终究和她齐东珠没什么关系。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将我忘了吧。”
齐东珠原本想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可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养,当即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脸热,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还没干透的靴子将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处飞溅,哗啦作响。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曹寅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很渺小,又被水声和脚步声盖了过去,她也听得不分明。
提着灯,踩着水,齐东珠趁着夜色朦胧,小步跑了起来。这回儿宫道上没什么贵人,多数宫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数人只懒懒看齐东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儿。
这让齐东珠小小的、违背宫规的叛逆得以蒙混过关。晚间的风迅速划过她的脸颊,卸掉了最后一点儿憋闷,齐东珠眯起眼睛,慢慢将胸中的郁气抒发出来,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时,已经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心如止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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