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跃然
这次陪在他旁边卖衣裳的,是他的远房表哥贵子。
贵子羡慕地看着柱子把七八个衣架捆扎好,放进麻袋里,利索地往身上一背。
这一趟买卖,轻轻松松地就卖出去一二百件衣裳。
据说柱子能挣一百个大钱呢!
柱子从早就准备好的口袋里数出了六个钱,交到表哥的手里。
天气热,老娘来回跑着也是受罪,他就跟表哥说定了,让表哥从家里搬了旧桌来占位,再帮忙看一会摊子,他给表哥六文工钱。
贵子一想从家门口到村口的大柏树也不过几步路,他来看过柱子摆摊。
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卖得精光,他不过是在旁边看着防着有手脚不干净的,又不出力气,这六文岂不是白赚的?自然满口答应了。
贵子笑嘻嘻地接了钱,一手搭到柱子肩头,“今儿收摊得早,天又热,家去喝口凉茶再回吧?”
他说得倒也是,柱子卖了一个时辰的衣裳,嘴就没闲过,不光嘴没闲,那手那眼那心眼子,都不得闲啊!
贵子不提还好,这会儿他就觉得嗓子里有点冒烟。
他正要应上一声,却突然看到热热闹闹的集市上突然起了一点骚动。
前方有几个摊主卷起东西,慌慌张张就跑。
有人莫名其妙,拉着跑的人就问。
“老哥,你这是怎么啦!好好的摊子怎么不摆了?”
“哎呀,快别提了!来了一队逃荒的!”
逃荒两个字一落到众人耳朵里,就像是往平静的水面上扔了块大石头。
砸得人的心立马慌了!
顿时卖的忙收摊,买的掉头走。
一团慌乱过后,原本还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的集市上,空空落落,人影全无,只落下了满地狼藉,破烂菜叶,鸡粪鸭粪,两只不成对的破草鞋丢在大道上,也不知道主人跑去了哪里……
柱子和贵子则扛着破桌子,撒丫子跑回了家。
柱子表舅母正晒衣裳呢,托柱子的福,她买到一件耐洗颜色又好的月白色长衫。
每回穿脏了搁水里,略加些草灰就能洗得干净,洗罢了晾上一柱香就能干,不掉色不起皱,穿上体面得很,她现在每回去村里吃酒席都穿它!
见到这两人慌慌张张的,表舅母纳闷道,“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在集上跟人斗气了?那还不去叫咱家的汉子们?”
“哎呀!阿娘,不得了了!”
“官道上来了伙逃荒的!”
表舅母一听,也慌了神。
“哎呀,这可怎么好,快去叫你爹和你大哥,他们可是在地头呢!”
其实这般的热天,农人往常都是早晨和傍晚时分去地干活的。
村里的汉子们也怕毒日头啊!
只是今年附近几个县天旱,他们这边虽下过雨,却也不比去年,粮价一天天涨,地里的庄稼可不就更金贵了,多去转转,除个草,驱个鸟,多出一分力是一分。
地头的村民们不用叫,看见官道上走来了一群疑似逃荒的家伙,他们就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和钉耙,死死地盯着对方,摆开架势,生怕这些人穷极饿疯,要来霍霍自家庄稼。
不过这群逃荒的倒还算自觉,路过岳山村的岔道口,虽是羡慕地看了好几眼,倒没往岳山村来,而是奔着凤柳城去了。
只过到一半,却有两个身背包裹的家伙,走上了岔道了!
这俩要进村啦!
这俩人,是一男一女,身前身后都带着包袱,虽说衣着还不算太褴褛,可那模样看着又累又渴又饿,走路一瘸一拐,就很像是逃荒的了。
“站住!你们是哪来的?怎么到我们岳山村来了?”
两个村民手拿家伙拦住去路,横眉竖眼,高声大喝。
这一男一女互相看了眼,女的不由朝男的身后躲了躲。
男的赶紧冲村民陪上笑脸。
“大哥,我是凤柳城的,路过岳山村,想去亲戚家里歇歇脚,讨口水喝……牛二河是我舅舅!”
牛家小院里,表舅母在那儿合掌向天,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老天保佑,千万让那些逃荒的莫来我们村啊!”
虽说这三十年来,大灾大难倒是没有,可三十年前他们这一带可是遇到过匪乱的。
那一年,岳山村哪家没有送命的,甚至还有几家直接灭了门!
牛贵子手里拎着一根棍子,在院子里瞎转悠,他想出去,他娘不让。
他不出去吧,又不知道该干啥。
柱子这会儿就有点后悔了。
他当时是慌不择路了,就不该来表舅家,该直接奔着凤柳城跑啊!
要是逃荒的人太多,又在岳山村外不走了,他要怎么回家?
呆在表舅家长了,岂不是尴尬?
柱子正在心里琢磨呢,忽然听到院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朝牛家来了。
“栓子,早前就听说你在云鹿县做活,还带着媳妇,这一去就是两年多,过年也不见回来,只当你在云鹿县发了大财,你娘还成天念叨呢!”
“咳,表舅,我在那边也就是糊个口,翠姑又生了儿子,日子更过得紧巴,早就想回来了,只是没挣到钱,怕丢人不敢回来哩!”
柱子听着这两句话,整个人都愣了。
这个声音,居然是他大哥!
他大哥回来了?
院门一开,他就赶紧迎了上去。
“大哥?”
由牛表舅陪着进来的年轻汉子,可不正是柱子的大哥栓子?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是一个年轻妇人,灰衣灰裤,灰帕包头,满脸风霜,胸前系着个包袱,身形蹒跚,要不是柱子认出了大哥在先,压根就认不出,这个妇人,竟然是他大嫂赵翠姑!
王栓子和赵翠姑看到柱子,也是吃了一惊。
“柱子,你怎么在这里?”
一刻钟以后,坐在牛家院子里的夫妻二人,一人捧着一碗咸菜糊糊,狼吞虎咽地喝着。
表舅母斜靠在灶房门口,脸上就有点皮笑肉不笑。
这两口子,都是饿死鬼投胎的么?
都已经是第二大碗了,还没个够的样子!
还是家里的老大呢,都有了儿子了,做事还是这么不稳重!
他牛家在岳山村又不是才这一年,早前栓子和媳妇两个出城进城的,也没说来看看这个表舅,更不用说带礼物了。
同样的一奶同胞,柱子还没成人呢,每次来赶集,不给家里送些城里的点心,打壶老酒的?
这两回更是带着她小儿子贵子去集上摆摊,还给工钱呢!
就这,柱子都从来没在她家里吃过饭,顶多喝碗水罢了。
王栓子和媳妇两个人吃饱了肚,缓了缓,算是回过了神。
这才说起他们的遭遇。
“先前在云鹿县县城里,我岳父给寻了个活儿,是去镇上给个大户人家修庄子。”
“那户人家新买了庄子,那庄子上种了好些桃树,说是打算等春天时花开了来住,这才要把庄院里外翻新的,人家给的工钱足,三顿饭也不错,我就安心在那边住下干活了……”
“谁知道干着干着就出了乱子……云鹿县不是跟朱鹊县挨着呢么?朱鹊县那边大旱,有几个村的活不下去,就结伙出来逃荒,这翻过山正好是云鹿县那个庄子。”
“庄子里不正在翻新么,乱七八糟的防不住人,就被一些胆大的灾民偷摸进去,里应外合,抢了庄子里存粮!”
“消息传到城里,那大户人家在县衙里也是说得上话的,县太爷听说了这事,就派兵去缉拿那些贼子,那些贼子抢了粮,又纠集了从朱鹊县来的流民,竟是将官兵都给打败了!”
王栓子说到这儿,脸上尤有些惊魂未定。
“我在乱起来那日就连夜跑回了县城,听说官兵大败,县太爷赶紧写信去附近卫所求助,又严守城门,不让随意进出,还日日派官差地保,在城里各处盘查……唉,我这样的外地人,实在是没少受盘问!”
“这县城都不让随意进出,外头传的又邪乎,城里的粮价涨得吓人……我和翠姑,在岳父家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就趁着还能出城,就带着孩子回来了。”
王栓子说到这一段,眼神就有些个闪烁起来。
其实哪里是他想要在这个乱哄哄的节骨眼上回凤柳城呢。
是他在那边做不了活计,而一家三口都要在岳父家里吃喝,粮价还在不断上涨,就算岳父岳母嘴上不说什么,那娘家哥嫂的脸色却是实在难看。
他能怎么办?
总不能说,先前他四处去做活的时候,回来会给岳母一半的钱,当做自家吃住的花费吧?
从前是从前,现下是现下,要是岳母问他要这两个月的花费呢?
夫妻两个一合计,就收拾了包袱,趁着还没有更乱的时候,跑回凤柳城来了。
只是刚出朱鹊县城没过二十里,就遇上了好几波逃荒的。
这夫妻俩都年轻,不知道轻重利害,先还没太过防备这些逃荒的,等到被人抢去了一个包袱,这才害了怕,把略好些的衣裳都收起来,赵翠姑也不敢在头上戴银首饰了,弄得灰头土脸,跟旁人差不多,这才能平安走到岳山村。
柱子越听越不对劲儿。
“大哥,你和大嫂怎么不直接回凤柳城呢?”
跑到岳山村亲戚家来做什么?
别说这边只是个表舅了,就是亲舅,也不能长住的呀!
栓子瞥了柱子一眼,有些没好气。
“这一路上没吃没喝,你嫂子还抱着孩子,走到这边,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想来舅舅家里讨口水喝!”
表舅妈干笑了两声,走过来收走了二人喝光的大碗。
这是讨口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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