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空
她的骑马术是在冥府学的。
哈迪斯的几匹黑马经常在中央庭院散步,她在长廊上的时候,它们就挤过来,让她摸头。
后来她就牵着它们散步,再后来就试着骑了骑,发现竟然不会摔就自然学会了。
所以冥府真是她最好的学校,哈迪斯与冥神们在非常短的时间,就将她这种对这个世界认知为零的人,给拉扯到勉强能存活的地步。
无月的黑夜,她看不到任何路,也被雨水糊了双眼,只能靠着阿波罗送的马行走。来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她一拉缰绳,马立刻停下。
她轻声喘着气,肺部跟被火灼烧一样疼痛起来,连带胸口也翻搅着。她打开一小瓶药,长颈的陶瓶子,绘着阿波罗打战皮同的画像。
这一袋子药也是临行前,从阿波罗那里用黄金换来的,她全部的积蓄差不多都用在这个光明神的身上了。
虽然对方看起来一副硬塞白送的架势,她还是不敢真的收。看来她在冥府还是活得过于自在,她给哈迪斯的贡品真的少得可怜。
药物效果很好,但是药效也短。
随着身体的崩坏,她会开始丧失嗅觉,味觉,听觉……直到每根骨头都被誓约的力量拉扯成粉末,化为风中飞走的灰烬。
泊瑟芬喝完药,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浪费,在药物吃完前她必须赶到命运的屋宇。
因为她不确定在剧痛下能坚持多久。要是不小心松了一口气身体散了,就直接抛弃哈迪斯回家。
是她将箭插到哈迪斯的心脏里,所以要拼命将箭拔掉才行。
泊瑟芬等候药效流遍全身,体温恢复正常后,才费力四处张望。盖亚的影子消失后,一个若有若无的方向就烙印在她脑海里。
她只要往前看,就隐约能感知命运女神的方向,可是雨水打乱了她的感知,让她迷茫地在粘稠的黑暗里,孤独地驾着马匹来回徘徊。
就是神马能在黑暗中看清楚路,也没法在不确定方向的情况下走对路。
她开始变得迟钝的感知没有发觉自己路过的一切,都生机盎然起来,雨水下的泥土,被她每个脚印都播撒了生机的种子。
在这个不属于万物勃发的时节里,一年所有的花卉植物都开始肆意在生长。
花黏在马蹄下,草垫着她行走的路,土地无意识对她的爱意,为她驱赶了猎食者与毒物长虫。
只有雨水肆意播撒,不在意她沉重的身躯被冰冷的衣服拖累。
宙斯权杖命令下的乌云,锲而不舍跟随她,遮盖着她的视线,混淆她的分辨,又引导她前往另一条错误的道路。
泊瑟芬不知道那么弯弯绕绕的,她咳嗽了好几声,从袋子里掏出泉水喝了几口。东西太多了,她翻袋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将煮饭的家伙都带着。
没哪个逃跑的人能跟搬家一样,带着这么多干净的水、新鲜的食物跟各种用品,里面翻了下还有各种冥神与亡魂送的礼物,自己跟壁画上的人们做的工艺品。
真是随便碰一样,都是冥府的回忆,敲了下装水的瓶子,闷闷的思念之情在荡漾。
泊瑟芬将手收回来牵着马,站在看不清楚前路的大地上。看不到人类,也看不到神明,毫无节制的孤独感穿透了她。
她低头看了脚下的地面,似乎想穿透厚实的土层看到那个能给她力量的神,好一会后她才抬起头擦了擦脸,将雨水揉搓干净了,再次坚定地拉着马顺着那个大概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顺应不太靠谱的感觉走了多长的路,她看到远处出现影影绰绰火光,脑子已经淋得不太清醒的泊瑟芬努力看了一会。
才真的确定前方不是疲惫过度的海市蜃楼,而真的是一小片没有什么阻拦的居民群居地。
虽然没有地图,不知道自己掉在哪个地方。
但是盖亚为了让她接近命运女神的屋宇,肯定不会将她扔到什么西边尽头东边的岛屿,而是人群聚集的大地上。
也许阿开亚人,伊奥尼亚或者是多利亚人?
泊瑟芬不太确定地拿出了橄榄枝,她在冥府时间也没有长到,能将所有地区的主要方言都给消化完,只能希望大家不要语言不通,能讨个遮雨的外廊坐一下。
要是在树下避雨,她担心会被雷劈死。
泊瑟芬牵着马走到第一间屋子前,被淋湿的石头墙上攀沿着不知名的植物,她看到木质的门扉上,有隐约的油光透出。
她试着敲了敲门,声音在骤雨中,并没有传多远。
泊瑟芬像是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透着一股笨拙感,就在她想要将马绳绑在这间屋子外。然后将就在马腹下将就一晚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持着注油灯的老翁,头披着遮雨的长布,一脸疑惑地走出来。
然后他看到了站立在白色的马匹旁的泊瑟芬。
无数碎嫩芽在她脚下,轻轻钻出土,正在开始生长。老翁瞪大了眼睛,连忙将门大开,“是哪位真福神来到我们幸运的门前,将赐福我们这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被当成神的泊瑟芬:“……”
不是,她也没有飞天遁地什么的,为什么一见面就被人看作神。
虽然她的灵魂某种程度算是个不成器,只会睡的植物神,可是身体还是实打实的人类。
虽然心里有些不安的疑惑,可是看到老翁家另一个人出来,泊瑟芬的心还是放下了,是一个更老的婆婆。就是有什么意外,她现在的身手打个老婆婆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她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有一种温柔到让人安心的感情,让泊瑟芬所有的疲惫一下都散开了,不是阿波罗那种清醒至极的温柔。
而是另一种,让人放下任何尖刺,只想躺在绒布上的安全感。
泊瑟芬慢慢走进去,两位老人带着她穿过小庭院,来到没有风雨的屋子内,老婆婆让她脱下满是水的外袍,又用干燥的亚麻布给她擦拭头发。
她安静地对她说了几句好听的,祭神会用上的好话,又用老人家特有的那种沙哑的声音说:
“请喝上几口干净的泉水,老头子去给你布置新的床褥。真好啊,我们这短命苦难的人,也能遇到如此美丽的神灵,这是庇佑的福气能让我们夫妻死后都过上好生活。”
这说得泊瑟芬都不好意思了,担心自己成了骗吃骗喝的骗子,连忙否认,“我只是个需要避雨的过路者,并不是神灵,无法给你带来什么幸运。”
老婆婆笑了,“你很像云游诗者们歌唱的女神,我们只是没有什么见识的低下之人,请别笑话我们。如果你遇难了,明日可跟我们一同去往神庙,让神庙祭祀帮你。”
泊瑟芬捧着水,心里还存着不喝外来东西的安全常识,随口将话题应付过去,“我得到过神谕,路过神庙不能进去。”
是阿波罗将马牵给她的时候,对她说的。
“第一个预言里的灾难之地,是在祭拜神明的神庙里,那是一个奢华,镀金并且有着各种美丽装饰品的虚荣庙宇,你将要小心别踏上这种巨石建筑。”
虽然阿波罗让她产生一种危机感,让她只能夜逃出他的视线,可是想到他的神职,她还是非常听话地将所有神庙。不管是小的还是大都看作洪水猛兽,绝对不去。
老婆婆有些惊叹,“看来是一份神祇的预言,但是对你倒是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你没有注意到这里是哪里吗?”
泊瑟芬发现自己身体动不了,她手里捧着的陶碗,不知道何时变成了双耳的黄金酒杯,透明的泉水开始晕染出如血液般新鲜的颜色,从杯口汩汩涌出来,沾湿了她无法挣扎的手。
一股迷醉的芬芳从红色的液体里爆发般扩散开,携带者让人沦陷愉悦感,从她的皮肤开始触电般窜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丰盛满溢的爱意从心间里出现。仿佛所有一切都化为了彩色的蝴蝶,在泊瑟芬的眼前飞舞旋转。
红色的酒水落了地,蔓延过的泥砖地面开始开裂,露出下面的洁白的大理石,四周开始在剧烈摇晃,灰烬从墙壁屋顶洒落下来。
黑暗中的普通屋子,如生长的巨树,不断拔高重组,门口的被泥土掩盖化为上坡的草地,冒出一台一台阶梯。
这是神庙,供奉危险神灵的神圣之地。
坐在泊瑟芬身侧的老妪,矮小的身体开始抽高,驼着的背部挺拔起来,露出柔软完美的女性曲线。
她脸上苍老的皱纹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上,变成白红相间的野玫瑰花团,如点燃的野火般灿烂。
刚才还颤颤巍巍的的手,轻碰上了泊瑟芬的手背时骤然变得年轻腻白,从老人变为裸着上身的美丽女神,如一条圣洁的金蛇,要攀爬上猎物的腰间般,温声细语哄着泊瑟芬说:
“这是舀入甘美之蜜的葡萄新酒,你既然路过我的庙宇,怎么能忍心不进来与我共饮一杯?”
她的眼神如一朵迷醉人的花,蛊惑着眼前所有的生灵,让人无法拒绝她任何要求。
泊瑟芬脑子乱成麻,她这是被仙人跳了,还是遇到人贩子神?
听说有些神最喜欢捕捉路过的人类去祭祀,砍头砍脚连带焚烧一条龙服务。
她资料确实看的多,也对这个荒蛮的世界的凶残有点了解。
可是也不至于她才上大地的第一天就能遇到这么大的危难。
这不是明摆着,这个鬼世界比泥板上描述的还要危险得多吗?
泊瑟芬看着自己手里诡异得一批的红色酒水,用尽力气让自己的脸远离双耳杯,颈部的脊椎因为绷得太过紧而开始发痛。
她的脚跟臀部就跟黏在强力胶水里一样,手臂跟背部也僵如老木枝,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挪动一分。
美得如魔鬼的女神,伸出涂着金粉的指甲,轻轻一点酒杯直接推到她唇边,戏谑地笑着说:“喝吧,喝下我为你准备的美酒。”
泊瑟芬想要拒绝,发现舌尖发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红色的液体,如毒液般一点点通过她的唇,进入她的嘴里。
如捉弄他人成功的孩童般,阿佛洛狄忒笑得更开心,她用懒懒的调子吟唱:
“战无不胜的美貌啊,困住一切的爱情啊。不管是永生的神灵,还是卑怯的虫豸,都要跪陷在你面前。”
她的歌声美得石头都动容,四周的圣火大盛,照亮了立于高台上的美神雕像,黄金的装饰,桃金娘与玫瑰的纹饰到处都是。
刚才给泊瑟芬开门的老人已经走进来,他身上的伪装也卸下,变成一个裹着短裙的健壮男性。
他是美神的俘虏与信徒,皮肤黝黑,面容立体,浑身上下都涂着光滑的橄榄油。
他跪趴在地下,不敢动弹。
美神笑眯眯地伸出脚,踩在他的头上,“美丽的爱情也会毁灭在移情别恋上,今夜你将代替泊瑟芬的爱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让她为你神魂颠倒。”
不管是神还是人的爱情,都不拥有忠贞这个品质。泊瑟芬可以与哈迪斯相恋,也可以与别人在一起。
厄洛斯现在的神力来自冥王与种子神相爱的感情,只要一方的爱慕被毁坏了,她那个急于逃离母亲怀抱的坏孩子,就又得乖巧地回家。
阿佛洛狄忒移开自己精致的脚,露出残酷的微笑,“去吧,我忠实的仆人。”
沉默的男人抬头,狂热地凝视着美神,里面的渴求一览无遗。女神了然用手撑着脸颊,没有表示拒绝,男人激动无比地低头亲吻着她的脚背。
当他的唇离开阿佛洛狄忒的脚,刚站起来的时候,一根从暗处的箭骤然射出,从男人的背后穿过去,将心口扎个对穿。
这是种满了厌恶的钝铅箭,中箭者第一眼看到了美神,本来一切都令他迷醉的女神,此刻却就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恶心与恐惧顿时从男人心里出现,他惊慌地转身就跑。
阿佛洛狄忒豁然站起来,语气冰冷起来:“厄洛斯,怎么藏匿在暗处不敢与我相见,你像极了躲避狼群的小羊羔,簌簌发抖地等着我去找你。”
神明的怒意,波及了跑出大门的男人,他一个错脚直接滚下阶梯,脑壳当场磕在石头上开了花,血溅落了一地。
污秽的血液也被刻瑞斯的精灵缩发现,它们纷纷飞来吸取死亡鲜美的脑浆,血化为了黑色的阴影,铺出了一条不受大地驱赶的亡灵之路。
从一堆亡灵残骸中爬出来的哈迪斯,浓烈的黑雾缠绕在他的灵魂上,与整个世界的碾压做对抗。
他如自己脚下的万千亡者那样,灵魂踏上大地遭受的就是被无情碾碎的代价,每碎裂一次,他就快速拼接回来,拼得太粗糙了,导致自己黑乎乎的灵魂满是细碎的裂纹。
这种连神都耐不住的剧痛,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哈迪斯。
他阴郁的眼神却冷酷坚定地看着上面的神庙,黑色的发丝都没有具体的线条,在他的脸边飘起曲卷着。
他在接近泊瑟芬,哈迪斯听到了她的喘息声,她脚步蹒跚地踢开了黄金的杯子,落到地上的回音,还有她蜷缩起来时,衣物褶皱的簌簌响动。
遇到危险了。
哈迪斯踏上阶梯,腿骨断裂,又被死亡之雾接上,推开门,手骨也断了,黑雾又缠绕上修修补补。
要去将威胁她的神都撕碎掉,然后温柔将害怕的她抱入怀里安慰着……为什么要背叛他。
哈迪斯的身体再一次经受不住越来越沉重的挤压,而碎成一滩黑色的粉末,浓雾又开始快速将他粘合起来,模糊的脸依旧能看到上面痛苦的表情。
他如一堆裹挟无数绝望的爱恋与被背叛的怨恨的黑色沙尘,一点点飞入门里,没入火光的阴影中,化为寂静的蛇影,要去抓住想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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