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香
锦衣男子涨红了脸,他,他跟郭开家世差不多,都是富商之后,是以他们两家是很不错的邻里关系。
只不过,自从郭开被公子偃看中,做了爱宠之后,他跟郭开就渐行渐远,而且,这个消息也不是郭开亲自跟他说的,郭开更看不上他。
锦衣男子梗着脖子嚷嚷道:“郭开日夜在公子偃身边侍奉,我已许久没当面见他了,你们别胡说八道,误人清白!”
同伴甲:“那你是如何得知秦王送信与公子偃的?”
锦衣男子道:“是昨晚郭开的近侍回家时叫我看见了,便随口问了两句,我也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紧密的消息呢。”
这倒说得通了,众人忙问他:“那这近侍可是
说了信里写了些什么,能让公子偃发这样大的火,居然差点将房舍都给挑了?”
锦衣男子复又得意起来,又饮了一口酒,做足了架势才道:“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些秦王和公子偃之前在邯郸时候的陈年旧事罢了,如今秦王已为王,咱们的公子偃还只是一个公子,来日两国相会,公子偃必要低头向秦王行礼,他如何不气?”
同伴们俱都长长的“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昔年秦王政在邯郸为质的时候,他与公子偃经常约架的故事,他们这些赵人自然是听说过的,而且,他们还都知道,这所谓的约架,公子偃败多胜少。
啧,欺负个孩子都能欺负输喽,如今昔日奚落嘲笑的小可怜已经即位为强大国家的君王,公子偃还只是赵国的一位平平无奇的公子,连太子都不是,若是秦王来信挑衅,他的确是要生气到挑了自家房舍的。
同伴乙摇头晃脑感叹道:“咱们大王正值壮年,还有太子在秦国为质,公子偃...啧啧,恐怕要永远低那位大王一头喽。”这人说话时语气里满满的惋惜之意,但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公子偃在他这里,明显没什么威望。
同伴丙不知道是不是也喝多了酒,脱口而出道:“就算公子偃做了大王又怎么样?赵国还能比的了秦国?还不是要低秦王一头呜呜呜......”
听他如此“口出狂言”,锦衣男子酒都给吓醒了,一个激灵下忙捂住同伴丙的嘴,眼睛还不住四下逡巡,嘴里小声喝骂道:“不要命了你,在城里说这样的话,若是让大王听到,你我有几条命交待?!”
同伴甲和同伴乙也都后怕,他们赵国......确实不比秦国了,但这话大家心中有数就行,那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别说公里的大王会如何恼怒,就是他们自己,说出来也是心里愤懑难平的。
同伴丙酒也醒了,自罚请了今日这顿酒,才让其他三人满意。
三人撇过秦王啊赵王啊这个话题,说起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近日来他们这些邯郸城中颇有财务傍身的百姓们面临了同一个问题,那就是从市面上能买到的日用秦货大大减少,以至于已经用惯了秦货的他们,再改用其他货物代替有些不适应了。
同伴甲抱怨:“这秦国的路修的越来越好,
怎么运送过来的货物却越来越少呢?家中绵纸要用光了,良人和好女立逼着我买足她们下月要用的纸巾呢。”这种秦国特为女子定做的绵纸巾,凡是用过的女子就再也离不开它,每月一次,一次七片,可以多,但绝对不能少。但这棉纸巾近半年来越来越难买了,他还是半年多前给家中女眷多存了些货,才能有的用,随着越用越少,却是拿着钱买都买不到了。
锦衣男子也咳声叹气道:“谁说不是呢?纸巾还是好的,还能供应到现在,秦国的瓷器和金器那是早就断货两三年了。这两三年,秦国卒了两位国君,现在的这位老国君听说受了重伤,卧床不起,眼看也活不长了,这三年,秦国上下光给这三位君王准备丧葬器物就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余力去供给他国货物呢?”
同伴甲乙丙和锦衣男子又都面面相觑一回,俱又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这秦国,怎么死君王都死一块去了呢?这不耽误他们这些百姓的日常生活嘛。
太不应该了!
......
如此市井消息,李斯就着浊酒在旁听的津津有味。
对秦国近年来的变化,早就被蹲守在咸阳城中的各国使臣和间人们传的沸沸扬扬了,并没有引起李斯多少兴趣。
李斯感兴趣的是那位公子偃。
公子偃是不是太子不重要,甚至他是不是真的收到了秦王政的信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锦衣男子说的公子偃的反应,而且这个反应还被其他人轻易的认可了,这说明,公子偃平日里,就是这样的性情。
好强,易怒,输不起,更执着于与秦王政的攀比,这样的话,其中能作为的可就多了。
听邻桌这几人说话,他们跟郭开都是熟识,那么郭开是公子偃宠儿这件事,可算十之八/九。
他见公子偃或许有些难,但见到这个郭开,还是挺容易的。
李斯结了酒钱,让酒仆用油纸包裹了他未用完的牛肉脯,然后用细麻绳捆结好,拎在手中,出了食楼,晃晃悠悠的去了金楼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方步小肆。
说是方步小肆,是因为这个肆面,只有一步宽(左右脚各跨出一步,大约1.3-1.5米),内里也不深,靠近侧墙只摆了一张矮脚书案,案上有刀笔竹简
草纸,用来书写,最深处立了一架高至屋顶的百宝阁,上面整整去齐齐的码着贴着标签的木牍、逐渐、巴掌大的信封等物,看着狭小逼仄的很。
这是一间邮局。
是秦国设在赵国邯郸的邮局。这间邮局,不仅可以往来于秦赵两国之间,还能往来于赵国各处境内,乃至赵、齐、赵燕等国之间。
就,挺让人迷惑的。
赵国明明恨秦国恨的要死,但却一点都不排斥秦国的各种新鲜事物。
赵国就不怕秦国以此做间,将赵国的各种人口、军防、兵卒数量、税收财政等国家机密给摸个底掉?
秦国给赵国带来了方便,但也带来了危险啊!
有一瘸腿老翁在费劲的昂这头整理百宝阁上的书册,听见声响,颤巍巍的转过头来,看到李斯,就问:“写信啊?”声音也很苍老。
但李斯却半点不敢轻视这位老翁。
他在秦国的军营待了三个月可不是白待的,他作为文书小吏,日常整理的文书中有一项,就是对伤残兵卒的安置方案整理和校对。
其中有一条安置方案,就是将四肢伤残但尚能独立行动的军卒安置到各大学室、驿站、书肆、邮局等由国家经营部门去上岗工作。
因为这些军卒不仅小时候在各乡里的学室中上过初学,在军中也经过继续教育,能读能写,一些文吏武臣的活计都能轻松胜任,将他们安置到这些岗位上,伤残的军卒不仅可以拿一份国家发放的俸禄,还能有体面轻省的活计,是许多伤了手脚的军卒抢着要的安置方案之一。
当然是要有考试的,考试优秀者,才会竞争上岗成功。
唉,这秦人,可真是太爱考试了!
这瘸腿老翁能在赵国的邯郸城中独自经营这样一家邮局,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李斯先是行了一礼,笑道:“是,写两封信。”
瘸腿老翁只用下巴点点书案,复又转头去继续整理信件,随口道:“笔墨都有,自己写吧,两封信,两个币,不拘秦半两或赵刀币。”
李斯:“是。”
李斯去到案几之后,在席子上正襟危坐,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河内军中都尉长的,他现在人在邯郸,
又不打算短时间内回去,得写封信回去,辞去军中小吏的职位才行。
另外一封,则是写给咸阳渭水学宫的老师荀子的,信里写明他这一路的经过,表明他现在人在邯郸,有在邯郸游历一段时间的打算,要老师不要担心。
要不怎么说这秦纸就是好用呢,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给荀子的信足足写了十几页纸,一点都不用担心写太多字纸张不够用的情况发生,这是竹简和木牍所比不了的。
他将这两份信纸折叠好,塞进信封中,用手掌压了压,让信封不那么鼓胀,又用铜调匙从放在案几底部的蜡壶里剜了一卷蜡,放在油灯上炙烤,原本凝固的蜡受热化成蜡油,李斯趁热将蜡油倒在信封口处,大拇指用力按在蜡油上,写信的最后一步,“封蜡”就做好了。
如果李斯有自己代表身份的印信的话,就可以用自己的印信封蜡,只可惜,李斯刚辞去秦小吏的职位,不好再用他之前的印信,只能有大拇指代替了。
李斯将这两封信交给瘸腿老翁,瘸腿老翁只随意的看了下封面上的地址,就将送去河内的信放进一个大竹篓子里,这竹篓里放了挡板,一个挡板的间隔能放一百封信,李斯粗略估摸了下,只这个竹篓里,就少说放了有近七百封信,都是要送去河内的。
另外一封送去咸阳的,则是放上了百宝阁的一个格子,那里稀疏的放了一些竹简和木牍,纸质信封也有几个,他给荀子的信塞进其中,并不显眼。
这送去咸阳的信件数量和送去河内的信件数量一比,简直少的可怜。
李斯放下两个秦半两在案几上,拎着油纸包出了邮局,见天色已至下晌,便溜溜达达的朝他现在的住处,建信君的府邸走去。
立春已过,寒冬逐渐远离,人们虽能一天比一天的感觉到温暖,但这早晚的天气,还是能见冰冻的。
若是手工制作一些霜膏脂粉,必须要有炭火、蒸炉辅助才行,否则,调和药粉、滑粉、油脂、精华提取物等的时候容易糊在一起,不成形状。
李斯曾在荡阴学室读书的时候,偶然在藏书楼内翻到了一张玫瑰养肤膏秘方,秘方自然是不能带出藏书楼的,抄录也不行,但可以翻看,在心里记下来。
他打算按照这张养肤美颜秘方所载,将这
玫瑰养肤膏给做出来,然后献给建信君,再将郭开给钓出来。
要说荡阴城中最吸引李斯的不是永远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美服华饰、丰美多姿的美人,而是矗立在城主府广场对面的藏书楼。
这座高大壮阔的藏书楼,完全是用青砖大石层层垒砌而成,防水防火,是荡阴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据说荡阴城的这座藏书楼里收藏着和咸阳宫、渭水学宫里一比一等同的诸子百家典籍,甚至包括原周王室八百年留存下来的传世典籍抄录校对版,是让天下学子疯狂所在。
这样一座藏书楼竟然是对所有秦国人开放的,当然也对天下学子开放。但对秦人,只要你有秦国发放的户籍,不论你是高冠博带的高儒雅士,还是衣不蔽体的庶民乞儿,只要你有秦国户籍,你就可以顺利进入这座藏书楼里博览群书!
秦国这样的做法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抗议,认为让目不识丁、不懂礼仪的庶民进入藏书圣地是对先贤的侮辱与不尊重,但秦国的安平侯对此充耳不闻,仍旧我行我素,坚持施行此等惠民政策。
“天下人之藏书,理应对天下人开放,不该成为某些人的私宠,秦国不做敝帚自珍的事。”
这是安平侯对那些激烈反对开放藏书楼的人的回答,也是对天下人的回答。
李斯对安平侯此人是敬畏的,但他私心下,对开放藏书楼的政策是反对的,没有阶级对比,没有权利划分,天子要如何统御万民呢?
将天地万物全都放到一锅里炖煮,只会将好好的珍馐给煮变味了。
但这并不妨碍李斯每日都要去藏书楼浏览一番,就是不读书,走在这林立的书架之间也是身心愉悦的。
那张养肤美颜方子就是他在这书林之间乱逛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藏书楼里绝大部分书籍都是可供人抄录、借阅的,但有些珍奇书、简,是不能抄录,更不允许借阅的。
像是玫瑰养肤膏这种秘方,就跟某些珍本一样,就只供人阅读浏览,算是一种保护,也是限制。
但这种限制,难不倒记性好的人,比如李斯。
李斯在军中用过防冻脂膏,甚至借着送文书的名头去造脂膏的作坊去看过一眼,制作脂膏的用具和流程和大体了解,所以他自认能将这方
子里记载的养肤美颜膏给做出来。
在李斯看来,相比于防冻膏,这养肤美颜膏只是多了一些玫瑰精油、滑石粉、茶籽油等珍稀之物,其他成分和制作方法别无二致。
建信君府中养有方士,那些杵臼、碾子等处理药材的东西应有尽有,李斯去借了些来使用,又去美人楼里,借助老师荀子的名义买了一小瓶现在邯郸城中有价无市的玫瑰精油,花费三天功夫,做出了三灌散发玫瑰清香的养肤美颜膏。
李斯送了一罐给建信君,算作他借助在府邸里的“供奉”,一罐送给了借给他器具的方士,两人借此畅谈一番,然后友好散去。
术士很上道,他将李斯这里有市场上已经断货的“秦膏”的消息“无意间”散播到了赵国比较有地位的“男宠群”,有地位,才能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建信君,他们只要在建信君身边闻上一闻,就能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了。
这些男宠,自然不是谁都能见到李斯的,但郭开可以,因为公子偃的府邸和建信君的府邸就在同一个里。
出门就能见到的概率太大了,如果郭开特意去蹲守的话,那就十成十的能见到。
李斯见到郭开后“惊为天人”,一眼一眼又一眼,不忍离开视线。
郭开:......
难道我真的有长这么美?还是这人就吃他这一款的?
但总之,两人是顺利交往上了。
当然,纯友谊的那种。
养肤美颜膏只是一个由头,两人相谈甚欢互引为知己之后,李斯干脆就将这方子默写下来,送给了郭开。
此时的郭开,不过一青葱少年,人还未及冠呢,收到李斯的馈赠之后,大为感动,两人之间更是交浅言深,无话不说。
李斯见时机成熟,有一次两人围炉饮酒的时候,李斯就感叹道:“这样菁纯的美酒,可是越来越难喝到了,也不知道秦国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也好继续生产此等美物,以供我等享用。”
郭开道:“快了,如今秦国新王即位,安平侯重新掌政,估计不出两月,邯郸城中店肆就会重新充盈起来。”
李斯眼睛一亮,询问道:“弟可是有新消息?”
郭开道:“之前秦王子楚为了显示孝义,令国中上
下比照秦昭王的规制为秦孝文王治丧,秦昭王的陪葬器物那是秦国花费几十年时间准备的,孝文王在位只一年,如何能比?是以这一年间,秦国上下作坊基本停业,全都奉王命准备陪葬器物。如今安平侯掌政,秦国上下做坊又开始运作起来,货物自然很快就能供给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