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听说江雪寒死了的时候,商挽琴泛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就像胃里有什么东西用力顶了一下;说不上难过,却让她产生一点遗憾,还有一点迷惑。
她所认识的江雪寒,说话难听、让人讨厌,有事没事喜欢教训她,活像他很了不起似的。但与此同时,他看向乔逢雪的时候,眼里充满向往和赤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背叛?
“他死之前……有说什么吗?”她问。
乔逢雪沉默片刻,才说:“我们的人赶去时,一切都结束了。”
商挽琴“哦”了一声,垂下眼。她想起了一些片段,大部分都是让人讨厌的,但也有少数一些片段,是她感到轻松和开心的。所有关于这个人的情感,负面亦或正面,从此永远成为记忆,只会被遗忘,不会被更新。死亡的影响只在未来,而非过去,她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表兄,你难过吗?”
“你为他难过吗?”
他们同时问出这句话,又同时一怔。
傍晚的风淡淡吹起,吹得院中草木拂动。七月末,秋风起,院中那棵颇有年纪的楸树转了颜色,同时染上金黄和深红,又留存着原本的绿意,被风吹动时格外动人。
青年站在楸树下,一怔之后便是沉默。他走到一边,点亮了一座古老的石灯;灯火跃起,映得他眼眸明亮而深沉。
“我不知道。”
片刻后,他才吐出这一句,紧跟着又说:“不,我想……我确实有些难过。”
商挽琴走到他身边,说:“那你可以和我说说话。”
他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神情低落下来:“该说些什么呢?无非‘事已至此’四字而已。”
她看他一眼,拉他去坐下,又倒了两杯热水,将一杯往他手里塞好。“你可以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她认真道,“说完之后,你就可以准备遗忘。”
“遗忘……?”
“一直记住背叛你的人,挺难受的吧?人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大,”她比划了一下,“所以,要用来记住最值得记忆的人。”
“最值得记忆……么。”他手里水杯转了两圈,没喝,反而用手撑住额头。最后,他笑了笑,喃喃道:“也好。”
故事并不复杂。
“江雪寒”这个名字,是乔逢雪起的。那年他十二岁,跟着老门主前往南方办事,在那里遇见了江雪寒。
江雪寒那时还不叫江雪寒,叫江河,一个很敷衍的名字。他只比乔逢雪小一岁,小小年纪却满脸凶狠,又时不时露出痛苦压抑的眼神。
南方有个很有名的驱鬼人家族,算当地一霸,就是江家。江雪寒是江家家主的私生子,那个男人看上了异域风情的婢女,□□了她,就有了江雪寒。
婢女很早就死了,但她的风情容貌留了一部分在江雪寒身上。当地排外的观念浓厚,尤其厌恶异族人,因此,江雪寒的存在是江家的一个污点。他在那个家里受尽欺辱,过得不如奴仆。
乔逢雪遇见他时,他正被江家的几个孩子逼迫着,要去郊外一处鬼宅探险。那座鬼宅就是乔逢雪和他师父的目标,那里是真的盘踞着恶鬼。也是一个傍晚,夕色隐隐、野风呼啸,江雪寒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身的伤,被那几个孩子推搡着,逼他进到鬼宅里。
他一言不发,只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却换来拳打脚踢。他不还手,只护着自己,再抬头时还是眼神凶狠。
“有狼的眼神。”老门主感叹道,“就是不知,究竟是狼崽子,还是长得像狼的狗崽子?”
乔逢雪看不下去。在征得师父的允许后,他走上前去,阻止了那场欺凌。那些孩子称王称霸惯了,一开始并不肯听,还用他们那三脚猫的功夫吓唬乔逢雪,其结局自然是被乔逢雪教训一顿。
江雪寒蜷缩在一旁,看见了乔逢雪的法术,脸上的凶狠变成了惊愕。继而,他突然跪下来,狠狠磕了三个头。
“教我!”
乔逢雪犹豫一下,拒绝了。
可江雪寒非常坚持。
乔逢雪看向师父,希望师父能给出建议,可那白胡子的老头儿只是笑着捋捋胡子。那会儿乔逢雪也是年少鲁莽,就说:“这样吧,要是你有胆子跟我这鬼宅,我就教你。”
他本意是想让江雪寒知难而退,谁知江雪寒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口答应下来。乔逢雪进退两难,只能在师父嘲笑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将江雪寒带进去,又绞尽脑汁地一边驱鬼、一边保住江雪寒的命。
一进一出,他就多了个随从。
“请公子赐名!”江雪寒再次磕头,还是那么恶狠狠的,“我讨厌原本的名字!”
原本是想连姓也改了的,但师父阻止了这件事,他说:“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那时的乔逢雪和江雪寒都不明白,但他们都听从了。于是,世上少了一个江河,多了一个江雪寒。
“公子再造之恩,雪寒永志不忘!今生今世,愿为公子马前卒,用一生偿还公子恩情!”
言犹在耳。
物是人非。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乔逢雪说。
商挽琴趴在桌面上,觑着他的神情。他略垂着眼,神态平淡,但她总觉得他正在悲伤,甚至有些迷茫。
“表兄,”她轻声说,“当年江雪寒发誓的时候,你信吗?”
他看向她,片刻后点点头。
“我觉得他自己也是信的。”商挽琴说,“只不过是……人心易变而已。”
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反悔时也是真心实意。恒常坚定总是少数,变化莫测才是人心。
“说得不错……人心易变。”他笑了一声,神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当他再次看向她时,目光中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审视,“表妹,那你呢?”
他问:“你的心,容易改变吗?”
第八十四章
对视的时候, 时间宛如凝固。风也凝固,楸树那艳丽的、颤抖的枝叶也凝固。连石灯的光芒也像定住了,一时竟有些刺眼。
她迎着他的目光, 没有躲闪,更没有回避。接着,她对他笑了。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笑容, 笑意一寸寸舒展,像花一寸寸绽放。
她撑起身体,向他靠拢,来到距离很近的地方。离得这么近,连光也被挤压出去,只剩下交织的、温热而潮湿的呼吸。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的心变不变, 要看你的心变不变啊……表兄。”
她更加靠近,将最后一点光芒也挤压出去。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蜻蜓点水。
却终究是点了一点。
*
“你表兄……没和你一起?”
“没有,他躲着我呢。”
商挽琴倒好了药,试了试温度, 确定没问题后才塞到对方手里。
商玉莲坐在床榻边,一脸愣愣地看着她, 手里捧着药也不知道喝。若有熟人在场,必定惊呼:眼前这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的女人,哪里像那明艳威风的商副门主?
可她确实成了这般模样。
她恍惚地坐着,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又梦呓一般地开口。
“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温香会变成那样。”
“难道……这就是兰因会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力量。引出人心暗藏的贪欲, 编织出他们渴望相信的谎言,诱惑他们犯错。而一个人, 无论多聪明、多有本事,一旦这人自己愿意相信一件事,就谁都挽回不了。”
她絮絮地念叨,不时咳嗽。
商挽琴轻轻拍她的脊背,为她顺气,又哄她吃药。
“音音,真乖啊。”商玉莲朝她笑笑,继而神情又恍惚起来,喃喃道,“真可怕。其实,我也是现成的例子,是不是?我也是自愿被骗的,活该被骗的。温香她……并不是没有漏洞,我也知道她心机不浅,可我总觉得她是个好孩子,知道底线在哪里,我总觉得……”
商挽琴耐心地听着,不时“嗯嗯嗯”地点头。
过了会儿,商玉莲看她一眼,有些惨淡地一笑,忽然道:“音音,我早该告诉你……当初那二百两银子,是温香拿的。”
“我知道。”商挽琴继续“嗯嗯嗯”。
商玉莲又念:“小姨冤枉了你,不相信你的辩解,还一味偏袒温香。甚至在知道真相后,小姨也总觉得,温香有苦衷,她那么柔弱、家里又苦,做什么都是无可奈何。而你,顽皮又坚强,多担一些也没什么。”
“我知道。”商挽琴仍然点头。
“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我知道。”商挽琴表示赞同。
商玉莲望着自己的外甥女,发现她是这样耐心、平静又柔和,半点没有记忆中的顽劣淘气。那温柔的模样,让她想起早逝的幼妹,想起多少年前的姐妹之间的往事。
她恍惚着,怔怔着,眼眶渐渐红了,最终泪如雨下。
“音音,音音……是小姨错了,小姨待你不好,小姨有眼无珠,这才自食恶果!你,你是该恨我的!”
她忽然激动起来。
“我真是又蠢又自以为是……还好你没出事,还好门主没出事!不然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姐姐和妹妹!”
“我真是,我真是……”
商玉莲捂住脸,痛哭失声。
商挽琴还是轻拍她的背,耐心哄着。她已经知道了商玉莲的遭遇。
他们离开金陵后不久,那一天,商玉莲一如既往地来到温家。她觉得温香最近精神不大好,有些担心,去的时候还带了银票和补品。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温香接待了她,乖巧地和她聊天,说起家人的时候会用手帕拭泪。商玉莲看得心疼又生气,就说要去找温香的兄长说道说道。
温香面露难色,却还是答应了。她将商玉莲带到后面的房间,自己去敲开门。门内没有回答,却飞出一只瓷杯砸在门上,转瞬摔碎在地面。
温香惊慌道:“阿兄生气了……”
商玉莲心头火气,抬腿上前,推开门就要和那蛮横的赌棍计较。开门却只见一面屏风,屏风后有一道人影,看轮廓,是男人坐在轮椅上。
“近来,阿兄愈发畏光,不爱出门,也不爱说话。莲姨……我们还是不要打扰阿兄了吧?”温香在她身后解释,声音细细的,像是畏惧什么。
商玉莲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隐隐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听温香这么说,又是那样的语气,她太阳穴一跳,就什么都顾不得,只管大步往前。
“你给我出来,一个大男人,烂赌败家,还欺负自己的妹妹,算什么本事……?”
因为生气,商玉莲一把推开了屏风,不想那屏风歪倒下去,正好从男人面前蹭过。男人原本垂首而坐,被屏风一打,头就歪向一边,露出脖子。
商玉莲一眼看见,男人脖子上是一片腐肉,那腐坏的部分往衣襟里延伸,赫然是死了不知多少天的模样!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温香。她一手摸长鞭,一手抵住男尸,回头想让温香快些离开、去门中报备。
然而当她回过头,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击。一直藏在屋中的江雪寒,用剑鞘重重击打在她头上。她倒在地上,勉强抬头,朦胧地看见温香的裙摆。那姑娘走进房间,步伐不疾不徐,随后用一种略带嫌弃的口吻说:“不要她的命吗?斩草不除根,总是个祸害。”
那是商玉莲对温香最后的记忆。
此后,她被关在温家的秘密地牢里,四肢被绑缚,琵琶骨也被贯穿,还被灌了不少让人精神恍惚的药物。她被解救出来时连话都说不出,现在调养了好几天,也还是糊里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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