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怕不是金石自己想为你开哦。”商玉莲在边上插话,也是满脸的喜气。她到底是高兴婚事成了的,哪怕这说是做戏,但她了解自家孩子,要真只是做戏,乔逢雪不会答应。
商挽琴还想说什么,却被拖走了。
“走走走,再不梳妆打扮,就要来不及了!”
青绿色调的礼服,用深深浅浅的绿和金色的勾边作为区分。间破裙上绣着一整副的百蝶穿花图,行走时蝴蝶翩翩、恍若振翅欲飞,正好和头冠上镂空的蝴蝶相呼应。商挽琴被人拉来扯去,好不容易穿戴好了,又被按着描眉画眼。
“怪别扭的。”商挽琴想扭头,腰间软肉被人一拧。
“别乱动——别扭你也给我坐住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能让你有一丝差错。”商玉莲一边瞪她一边忙活。
“可绞脸上的绒毛痛呀,就不能用刀?表兄刮胡子肯定是用刀的。”商挽琴嘴里这么抱怨,却是坐得好好的。
商玉莲听着,手里却是一顿,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小姨?”
“啊?没什么……就是被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也对,你表兄也是该刮胡子的,他不爱留须。”商玉莲慢慢将动作接回去,表情却还是奇怪,“可一想到,他那么个人也要刮胡子,总觉得……”
商挽琴也觉得怪怪的,思忖片刻道:“觉得神仙下凡了?”
“差不多。”商玉莲深表赞同,又笑,“哎呀,这么一说真是……他一直人小鬼大,你知道,男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声音会变,对吧?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声音不好听,就不肯说话。”
“他那时身体要好一些,并不总和现在似的,说三句话就咳嗽两声。所以他不出声时,看着确实挺清俊高雅,像个小仙人,可总要有说话的时候吧?一说话就成了个小鸭子,让人憋笑都憋不住。他就会那么默默地盯着你瞧,也不吭声,可眼神和赌气似的……哎,那时觉得他太早熟,可和现在相比,他那会儿真是个孩子呢。”
商挽琴静静听着。三层的灯盏照亮她的面容。在妆容的点缀下,她眉眼愈发浓郁明艳,但眼中的笑意却始终清浅。
商玉莲察觉了,不好意思地住口:“我讲太多了吧?我真是……一想到我的两个孩子会一直在一起,我就……”
她眼神欣慰,眼眶却红了。
商挽琴想摇头,想起她让自己别动,就转为弯起嘴角。“没有,小姨,我很爱听。”她宁静地笑着,“再给我讲一些表兄过去的事吧?在我来到玉壶春之前,他是怎么样的人,有过怎么样的经历……”
黄昏渐至,夕霞渐浓。清澈的天空染了粉紫橙红,热烈难言,满城落叶和风而动,又递出几许秋冬的凄凉之意。
但在此时此刻的商家,只有热烈,没有凄凉。
“门主来喽——!”
人们忽然兴奋起来。
“你真笨,要说新郎啊——是新郎来喽!”
青年一身绛红,头戴乌帽,难得将一头长发全梳上去,显得格外精神。灯笼已经点亮,和夕阳的光一起照映出他俊秀的眉眼。他的俊秀向来是清冷疏落的,如今却被无处不在的红光映成了春暖花开。当他抬头看向楼上,满面笑容根本掩不住,一双眼睛比霞光更亮。
辜清如带着人站在门口,笑道:“新郎官,请催妆——作不出让人满意的催妆诗,就是门主,今天也不能迎新娘!”
他看过来,笑容依旧,但长眉一扬,显出几许少年般的骄矜。
“我自是有备而来!”
……
宫中。
他在喝酒。
不是买醉人的喝法,而是贵族的喝法。捏一杯慢慢地品,慢慢地吞;酒不在饮,而在品。
但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再慢,也是会醉的。
李棠华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
良久,殿中一片沉寂。最上首挂着厚重的帘子,遮挡着宫中最尊贵的人的身影,而那里只有一片寂静,若非不时传出细碎的窸窣声,真要以为帘后无人。
他们都在等,等今夜的结果,也等骨牌和皇位的归属。李棠华静坐等候,镇鬼王自饮自酌。
“皇叔,勿要贪杯。”终于,李棠华开口了。这位太女殿下今日穿着格外端庄华美,颈间一串三重的珍珠璎珞,粒粒都正圆无暇,闪着海水般的微蓝的光晕。
他并未停下,仍旧慢慢喝着。
太女殿下的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看来不是百花宴呢,皇叔。”她无视了对方的无视,闲聊一般,“九月初的百花宴,我真是过得心惊胆战,生怕‘恨鸳鸯’露面,幸好不曾。”
那人仍旧自饮自酌。
“也不是那些玩笑般的婚礼。近来这京城真是热闹得像个玩笑,一双双一对对的新人,哭丧着脸成亲,所幸也有惊无险。”太女又说道。
他继续喝着。
“就是不知,今日这场婚礼,结果又能如何?”李棠华轻飘飘说出这句话。
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慢慢放下酒杯,一双艳丽的眼睛看来。他目光冰冷如蛇类,唇边却带着芬芳的笑容。
“太女,我从前小看你了。”他声音轻柔地说,“你真是我的好侄女。”
“当不得皇叔赞誉。”李棠华含笑道。
他看她片刻,收回目光,继续饮酒。
“无所谓,总归……九鼎只会是我的。”
第一百零五章
商挽琴不肯用盖头, 怎么说都不肯。
“看不见路我觉得不安全!”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心口。她把最近画的阵法图都带上了,说是画得好、舍不得, 商玉莲拗不过,笑她说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但商挽琴坚持,就像她现在也坚持不用盖头一样。
“你这孩子, 突然倔上了!”商玉莲无可奈何,下意识想戳她脑门儿,又见她现在眉目如画、从头到脚都精致到极点,这一指头就戳不下去,只能恨几眼,“有你表兄在,哪里就能不安全了?你甚至带上了那乌金刀, 也不嫌沉!”
“习惯了嘛。”商挽琴拉着小姨晃了晃,“小姨,那我就走了。我的东西都留在家里,你帮我看好了, 别丢好不好?”
“说什么呢,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可不会让家里进贼!”
“说好了, 遇到什么都不能丢。”商挽琴执著道。
“行行行,知道了,还要你叮嘱呢?”商玉莲嘴上没好气,眼神却流露疼爱。她抬起手,轻轻拂一拂晚辈的鬓发, 禁不住起了些伤感:“去吧, 今后就是嫁了人的人了。”
“那也首先还是我!”商挽琴很神气地回答,还特意扬了扬下巴。
“就你皮。”商玉莲笑了, 将一把绣满芙蓉的团扇塞到她手里,“不用盖头,总要拿好扇子。拿好了,小姨就带你出去。”
商挽琴站起身,双手举起团扇,遮住面容。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她身上,深青镶一圈灰黑的绒毛,压在华美的衣裙上,带来融融暖意。这是商玉莲给她新做的。她紧了紧襟口,迈步前行。
一旦停止言语,其他感受就清晰起来。
行走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步摇和耳坠的摇曳,还有颈上已经变得温热的璎珞,它也在略略晃动。她想,这条琉璃水晶又坠了黄金长命锁的璎珞,看上去会不会有点怪?可没办法,她今天就是想戴这一条。
推开门。
银色的鸟儿飞起,伴随在她左右,也发出雀跃的鸣叫。芝麻糖向来喜欢这些热闹,虽然它小时候被人类的孩子欺负,可这不妨碍它成为一只喜爱人类、喜爱美好事物的食鬼鸟;它真适合这个热闹的人世间。
走出屋子的时候,人群变得喧哗。如果侧耳细听,她能听清他们的话语,但她不想;她露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楼下那个人。她发现他骑着的那匹马,竟然是此前救下的那一匹老马,如今它毛光水滑许多,一眼看去还是老,却是一种清癯的老,正合他那微微清苦的气质。
她对他笑,却想起来自己并未露面,他应该看不见。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盛,宛如无声的回应。
对视之间,她隐约听见了一阵歌声,唱着东君啊花枝啊,就是他们等待的那种幽怨的歌声。那歌声现下很远,也很微弱,但这说明,“恨鸳鸯”确实察觉到了规则的启动罢?
商挽琴垂下眼,不再看他,只一步步往前走。
下楼,见礼,辞别。这并不是那种严丝合缝守礼、一言一行都要规规矩矩的婚礼,她还能悄悄瞪两眼打趣的熟人,转头再对吃糖的小孩儿促狭一笑。但他们还是不能说话,只有眼神相连。
“新娘出发了——”
上了车,人群愈发欢乐。芝麻糖留恋那欢乐,飞在车厢左右,一路啼鸣,还炫技般地表演俯冲和急转,又在空中接住抛来的零食。人们更开心,小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
伴着鼎盛的热闹,他们一路往城西而去。
家里人都说,没有嫁娶在一处的道理,乔逢雪不知怎么就买下了城西一处宅子,她没去过,但据说已经布置得非常舒适。
一路畅通,只遇着几次来拦队伍的路人,都是来看热闹、道贺、再要点干果零食的,俗语说“沾沾喜气”,就是大官家里婚嫁,遇着也会喜洋洋地散礼。
一路往西,到了最边上的一座坊。坊门口立着石碑,上书“教义坊”三字。到这里,又有新的坊里邻居来道喜,拼命夸赞新人姿容绝世、气势不凡、佳偶必能白头偕老。
乔逢雪是听惯奉承的,向来保持礼貌疏离,如今他却像个青涩的小子,不住和人道谢,又忙着亲自去散糖果干果,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出来,他眼睛一定很亮。
商挽琴靠着车背,略闭着眼睛,去想象他的表情。第一次看他穿红衣呢,竟然很合适他,再有黑色的貂裘,显得人清贵又热闹。
不知不觉,好像就很熟悉他了,只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的表情。想一想,其实有点奇怪吧?满打满算,他们认识也不到两年,真正相熟的日子,也不过一年。
可如果不这么算,她又总觉得,他像是陪伴了她很久。从她第一次听说玉壶春开始,从她第一次听说他的事迹开始,从她第一眼看见他在雨中持伞而来,一身病骨,还记得给马儿打伞开始。
那个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有今天。
“我是开心的。”她自言自语,“我当然是开心的。”
“——什么开心?”
再抬头,他已经出现在面前。原来已经进了宅院,人群散了不少,只剩事先安排好的玉壶春弟子还挤在四周。
商挽琴略一摇头,抿唇一笑。装扮得过于精致,她神态也不觉矜持起来。
青年也不多问,只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她右手仍执扇遮面,左手放在他掌心。他慢慢收紧手指,速度之缓慢,仿佛在试探什么,最后确定她不会将手抽走,才一下紧紧握住,神态也倏然明亮。
下车,踩着长长的毛毡毯,一路往院中那顶灯火通明的帐子走去。
“怎么还搭了青庐?”商挽琴拖着华丽的裙摆,缓步挪动,低语道,“做这个多费劲。”
他牵着她,目不斜视,从容道:“我却愿意再费劲些。”
她没再说话。
银色的鸟儿跟着他们。它飞得缓慢,一双眼睛不住往四周扫射,且没有跟着进帐,只落在青庐顶端,便静静俯瞰这片灯火。
外头的弟子们倒是“呼啦啦”跟着,一起进了青庐,催着新人对拜、饮酒、取下头冠,又撒果子,再闹着要新郎吟却扇诗。
一样样礼仪走下来,热闹是热闹,却是一种僵硬的热闹。这些弟子和在商家的不同;他们都是精英心腹,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就为了围剿“恨鸳鸯”。他们身上都有刀兵,心怀无限警惕,却不得不做一场参加婚礼的戏码,免不了处处僵硬。
然而,他们的门主却像全无所觉。他素来不喝酒,今夜却破了例,已经喝了两杯,还拿着酒去敬那些演戏的弟子;他们神态越僵硬,就衬得他神情越投入。
他还很认真地吟着却扇诗,一共三首,风格意境都各有不同,一听就是精心准备。可玉壶春这群弟子,有几个文武兼修,能欣赏他这些精心雕琢的诗句?
商挽琴藏在团扇后,忍不住低声笑他:“表兄,怕是只有我认真听呢。”
他看过来,面容泛起绯红,在礼服的映衬下愈发艳艳,如雪地寒梅怒放。
“那便够了——我复何求?”他异常认真。
他看着她。他看着她长睫一垂,很快又抬起来,真如蝴蝶振翅,眉目流丽。她今天头上也是蝴蝶步摇,裙摆也是百蝶穿花,全没了平时的朴素,只像传说中山林间的精灵,会忽然地出现,也会忽然地消失。
——他心里忽而起了这个怪念头,便不安起来,不禁伸手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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