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于是,她被允许活了下来。
有两年的时间,吞天一直都在寻找新的足够强大的恶鬼,想要重新植入她的体内,但她总在拒绝。
“我不要。”她说,“无所谓,大不了去死。”
制造鬼人的前提,是人拥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才能成功压制恶鬼。她摆出一副生无可恋、死了就算的样子,就算是吞天也不敢硬来。她成了兰因会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都说不好,当初她到底是真的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还是更多在做戏。她心里是恨的,是想要为乙水、为鱼摆摆,也为了自己报仇的,只是她失去了一直倚仗的力量,也不愿再接纳恶鬼,因此空怀心愿,却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她被派去金陵,遇见了乔逢雪。
就像迷失在大海中的人,终于见到一点岸边的灯光,无论他们实际相隔多远,都阻止不了希望的燃起。
——她想要为无辜死去的朋友报仇。她想要为被迫杀死朋友的自己报仇。
时隔四年,她终于能正视自己的心愿,不再被悔恨和害怕束缚,一心一意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她希望自己可以一切都好。
她希望……他能一切都好。
她带走了他体内的鬼气,愿他也能不再郁结于心,而是直面自己的心意,尽情去做他想做的事,一辈子霁月光风,一辈子坦坦荡荡。
“……乙水,我要离开了。”
商挽琴抚摸着那棵枫树,面上始终带着微笑。
“你曾说,等你死去的时候,希望坟前种一颗奈子树,因为你幼时家中就有这样一棵树,春夏可乘凉,秋日可果腹。当年我太过狼狈,只能从山里寻一株枫树种下。”
“这一次,如果我仍能幸运地活下来,我会带来你想要的树木,实现你的愿望。还有,答应给鱼摆摆的零食和玩具,我也会带来。”
“否则的话……”
“我们黄泉相见,到时候再带上鱼摆摆一起,漫山遍野地乱跑。”
晨光熹微,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对了……我还得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以前我多多少少觉得,我比你更强大、更能做到很多事,你太弱小,我得好好保护你。”
“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她回过头,对着那小小的坟墓一笑。
“我们都是天地间一蜉蝣,只争朝夕。可哪怕是朝夕,蜉蝣也真的想好好活着。”
“作为蜉蝣,我们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我这只仅存的蜉蝣去拼命了,我们来生再会。”
留下一棵不住摇摆的枫树,像一只试图挽留的手,也像一次无声的泪流。
*
金陵。
九月以来,玉壶春的弟子们已经两个月没见过他们的门主。他们只知道,郑医仙在后院连续守了两个月,到现在也不离开半步。
屋里升着火盆,窗开了半扇,又设法拿纱给厚厚糊了几层,保证能有些新鲜空气进来,又不让屋里人吹着冷风。
“咳咳……咳咳咳咳……”
乔逢雪再一次咳得醒过来,睁眼时一片迷蒙。额头上的湿毛巾变得很热,他自己做起来,将毛巾揭下来放在一旁。
“——你别动,让我来!”
商玉莲正从外面进来,见状大惊,放下药就急急走来,接过毛巾放在一边,又换一条新的给他按上去,再忙忙地给他倒水喝。
乔逢雪倚在床头,一身素衣如雪,黑发散乱,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着。他没动,由着商玉莲动作,只眼珠颤了颤,忽然一笑。
“……那次音音生病,我也是这般照料她。”他声音沙哑,语气却温柔甜蜜,眼中似有无限情意。
商玉莲身体猛地一颤。她半晌无言,背过身去搓帕子,动作很重,也把手搓得很红,搓了很久都没搓完。
好一会儿她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你还这样提她。”
乔逢雪望着窗外,唇边仍带着笑,说:“为何不提?待我好起来,还要去找她。”
商玉莲沉默不语,仍一下下地搓着毛巾。水是冷的,她的手越来越红,像冬日里肿胀的萝卜。
“……她骗了你。”良久,商玉莲才哑声说,“也骗了我。”
“这有什么法子,她实在无可奈何。”乔逢雪看她一眼,说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一丝诧异,“小姨,你不也这样觉得?”
“我何尝觉得了!”
商玉莲一僵,忽然将毛巾用力往水盆里一砸,仍是背着身子,咬牙切齿道:“那就是个骗子!兰因会的奸细!她害你如此,害你如此,我……”
她一转身,想要说两句狠话,却见那青年望着她,仍是面带微笑,目光温和笃定。
“那么,还要请教小姨,音音留在洛京的行李,小姨为何原样留着,临走还请了人看守屋子,叮嘱别丢了东西?”
商玉莲还没来得及发狠,就被他打断了。可怜商副门主张着嘴,好一会儿发不出声音,真像一条可怜的鱼。
好在,她虽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反驳,却有人推门而入,替她反驳。
“——我看门主是疯了!那女子给你当胸捅了一刀,若非我日夜救治,怕是门主早就和去阎王商量怎么投胎了,现在却还在这儿说疯话!”
郑医仙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他原本须发黑亮、红光满面的很年轻,这会儿却发根斑白,面露憔悴,眼下还挂着两道青影,满脸的戾气。
他带着两名弟子,抱着金针而来,按着门主就开始施针,边施针还要边骂。
“多少弟子亲眼看见她要杀你!”
“多少弟子因为她受了伤,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
“你这门主差点一命归西,有没有想过玉壶春群龙无首会是什么下场!”
“兰因会阴险狡诈无情无义,枉你这门主自诩聪明,怎么着一次道还不够,还要继续失心疯!”
郑医仙平时是个儒雅的人,只在医术上认真一些。但任谁脾气再好,连续两个月看护病人,还时不时就不眠不休地救人,也得暴躁成这般模样。
他不光骂乔逢雪,连带也骂商玉莲。等过会儿辜清如进来了,郑医仙就把辜清如一起骂。骂顺口了,还要捎带上自己的弟子,骂他们学医不够细心也不够用心。
屋子里就听郑医仙一个人在骂。
郑医仙年纪比商玉莲还大,在玉壶春待了几十年,医术高明不说,还始终勤勤恳恳、正直善良,全心全意地为了玉壶春做事,因此,无论他怎么骂,都没人回嘴。
乔逢雪也不回嘴,且他也没空回嘴。
他趴在床上,只偶尔闷哼一声,除此之外就是一言不发。背上一道紫黑色的伤疤,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这是被精纯的鬼气所伤,很难愈合,造成的疼痛更是难以想象。
郑医仙施针,是要拔除他体内的鬼气,每次施针都像钝刀子割肉,但他总是忍到满身冷汗也不说。
待漫长的施针完毕,郑医仙见他一身冷汗,不由觉得可怜,气也顺了一些。
没想到那青年抬起头,还是一脸的笑。他看着郑医仙,带着一种包容耐心的神情,很和气地说:“郑医仙,音音是个好姑娘,你便是误会她,也莫要说她的不是。”
这一句话把郑医仙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这人挨了一顿剧痛,抬头第一句竟然是说这个。
老大夫气得胡子翘起,恨不得冲上去亲自打一番五禽戏,最好拳拳揍准门主的头,总能给他打清醒些吧!
乔逢雪见他生气,却更笑。他翻身躺在床上,越笑越厉害,甚至笑出了一点泪花。
郑医仙原本生气,现在看他笑个不停,就有点懵了,又开始担心:门主是否患了什么隐疾,自己却没看出来,比如癔症之类的?他以前从没这么失心疯过啊。
乔逢雪还在笑,笑得其他人都有些毛毛的。辜清如都想上去按住她了,却被商玉莲谨慎地拉住,示意她别去打扰。
“……我得尽快好起来。”
终于,青年笑够了,眼睛看着虚无的上方,柔声说道。
“好起来了,我才能去找她。否则,天下若只我一人信她,那该怎么办?她必会伤心。”
郑医仙缓缓吐气,再缓缓深吸一口气。
这时,乔逢雪却侧过头,直直看向他。
青年脸上还残余了一点笑,又贴着几缕被冷汗濡湿的头发。不知为何,那些头发显得有些怪异,仿佛将那张高洁俊秀的面容切分开来,让他变得像个陌生人,才能有那样深渊般的目光。
“郑医仙,无需担忧。”他语气仍旧柔和带笑,只隐隐透出一丝疯狂,“抓住她之前,我绝不会死。”
那神情实在诡异,可再定睛一看,又分明还是他。
不知不觉,郑医仙心里那口怒气彻底平顺下去,像被冰雪一冻,再烈的怒火也熄了。他不知怎地问出一句:“那抓住她之后呢?要是她还要再杀你一次呢?!”
他们的门主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略带惊讶,似乎疑惑他怎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又如何?她要的又不多。”他理所当然地答道,“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十二月是最冷的时候, 河谷冻得严严实实。但水很清,冰也干净,天气好的时候, 隐约还能看见冰下的游鱼。
在冰上凿几个洞,下几只短杆,盯紧鱼漂的动静, 不难钓上鱼。
商挽琴就蹲在几个冰窟窿中间,聚精会神地盯着鱼漂。
一拉,空杆。
再拉,空杆。
又拉,空杆。
继续……
她泄气地摔了鱼竿,扭头迁怒:“都是你的错!”
鬼青蹲在旁边啃一个冻梨,闻言一呆:“我什么也没说。”
商挽琴杀气腾腾道:“你吃梨子的声音太大了!”
鬼青:……
他看看手里只剩一层黑皮的冻梨, 一口气将它塞进嘴里,轻轻地、缓缓地嚼着,两只眼睛默默盯着商挽琴。
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后, 商挽琴起身伸个懒腰,说:“算了, 我不擅长钓鱼,下次做个火雷来,一把炸了吧。”
“容易出事。”鬼青也站起来,看向不远处。
寒冬将水面冻得结结实实,成了天然的桥梁。明亮的天光被晶莹的冰雪反射得刺眼, 就算戴了斗笠也只能眯着眼睛。
冰面上, 一队队的人拉着土石、木材,缓慢地往山上前进。天寒地冻, 他们穿得却单薄,皮肤干瘪,肌肉在黝黑的皮肤下紧绷着,负担着粗粝的绳索;人和绳索一起嗬嗬地喘气。
那是兰因会抓来的劳力。山上那么多建筑,自然是人修建的,大人物们当然不会亲自干活儿,精英弟子们也有杀人越货这等重任要做,再有空闲也是纸醉金迷地享受,低阶弟子也有低阶弟子的杂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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