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或说,杀得热火朝天。
兰因会的弟子们忙着杀人,鬼青就是其中之一。
九百九十九具人牲,要按特定的手法杀掉,还要精确地摆成一模一样的姿势、放在指定的位置,还限时第三天日落之前完成,这算得上是一个大工程。
当然啦,那些大人物一点不觉得,反正也不是他们动手。他们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鬼青这样的底下人就得跑断腿、杀软手。
鬼青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当他最后一次抬起手,想擦掉脸上的血迹,却发现皮肤早就被擦破;别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混在一起,被雪风冻住。
这是第三天的中午,弟子们终于将人牲制作完毕,也摆放完毕。他们纷纷十指交叉、大拇指内扣,向着祭坛行礼,念着“杀生成圣,早悟兰因”。
教主对他们的成果还算满意,出来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说这些人牲虽然出身卑贱,但实在幸运,竟然能被选中作为顶级祭祀的祭品,现在他们的肉身死亡了,但精神却进入了永恒的国度,成为了圣灵,而他们这些弟子还要再奔波劳碌一番,在凡间承担杀戮和享乐的双重磨砺……
之类之类的屁话。
鬼青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等教主终于说完、终于离开,鬼青忍着没流露庆幸的一面。他刚抬起头,想离开这里,却被边上的小队长踹了一脚。
“赶紧去洗个澡,把面具戴上!”小队长又踹了他一脚,很不耐烦地骂道,“看你这磕碜模样,浑身是血,脏兮兮的。活儿都干不利索,想碍谁的眼啊?要是教主责怪下来,你烂命担得起?你……”
其实小队长只是心情不好,顺手拿他发泄而已。鬼青很明白这一点。小队长和另外几支小队比赛,看哪个队伍做的人牲又快又好,但他们小队垫底了,小队长就迁怒于鬼青。
鬼青一句话不反驳,唯唯诺诺地应下,直到小队长终于开恩骂一句“滚”,他才收起刀,飞快地跑开了。
从山顶到弟子苑建有传送法阵,但传送法阵在一百级台阶以下的平台位置,他得先跑下台阶,正好要穿过新做好的人牲。
鬼青闷头往前跑,尽量不去看那些尸体,但他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天气太冷,尸体都冻得发白,透出一种虚幻感,仿佛它们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人偶之类的。
鬼青收回目光,只盯着脚下台阶。他不想去思考这些,但他忍不住地想起了,小时候村子里杀猪的场面。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村子也曾热闹过,过年的时候寒冷又快活,几个壮汉扛出养了一整年的大肥猪,将杀猪刀插/进去放血,猪挣扎、哀嚎,而周围的村民都用期待而垂涎的目光盯着猪。
记忆中,猪会扑腾很久再真正死去。他总是躲在姐姐背后,不敢看又忍不住去看,心里很恐惧,但晚上吃猪肉的时候又只记得香甜。
现在他不会再因为杀猪而恐惧。他甚至不会因为杀人而恐惧。哪怕他记得,某个被他杀掉的人曾经帮助他,就是那天在冰面,他看鬼羽钓鱼,被吞天击飞而身受重伤,挣扎着爬起来,有一个背石头的大娘看不下去,过来扶了他一把,又帮他取水、服药。
而他所做的,只是在杀死大娘的时候,让刀更快、更利,不要让她像猪一样哀嚎太久。
这些人牲和记忆中被杀掉、被吃掉的猪。
甚至他自己和猪。
人和猪……到底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鬼青想。
他回到房间,烧水洗澡,换身衣服,努力吃了一顿饭,拿上面具。他本来都推开了门,忽然又折返回去,从枕头下拿出一片叶子。这是一片干枯的柰子树叶。每年,鬼青都会摘一片柰子树叶压在枕头下,下一年再换新的。别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小怪癖,从来没人在意。
鬼青将那片树叶放进怀里,这才真正离开。
他回到山顶祭坛,发现大部分弟子已经在位置上站好,一个个腰背笔直,好像这样就能让大人物们注意到自己一些。鬼青还看见了小队长,那个人不仅挺腰直背,还把头扬得高高的,像一只急不可耐又无法打鸣的公鸡。
鬼青盯了一眼小队长的脖子,心想:看上去很显眼,刀一抹就没了。
随即他低下头,静悄悄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将存在感压低到极致。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他站得离吞天不远,万一那位大人发疯,突然要把他拎出来做什么,可怎么办?
鬼青暗中担忧了好一会儿,发现那位大人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上,过了一会儿还莫名其妙大发雷霆,站起来踹翻了椅子,差点和另一位护法打起来。
祭坛暂时迎来了一片小小的混乱,弟子们也趁机低声交流起来,讨论可能发生了什么。
有人拉他,问:“鬼青,你熟悉吞天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鬼青只闷声说:“不敢揣测。”
但他心里想,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因为鬼羽。吞天之前分出一道分/身,附着在追龙铃上面,一路跟着鬼羽进去了,说是什么要看看热闹,但鬼青觉得,那个男人说不定是在担心鬼羽,想偷偷护着她,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以前不就是吗?金陵城那一回,吞天突然出现,鬼青一开始也很懵,以为这位大人只是心血来潮,过来吓吓鬼羽,后来他才回过神来,那个男人或许只是找个借口,去看看鬼羽是否安全,说不定还有几分心思,是想看看鬼羽有没有动了真心。
那个男人有种莫名的别扭,他一方面觉得,鬼羽当然应该尽力完成任务、勾引乔逢雪动心,另一方面,他又在暗中担心鬼羽会动了别的心思。虽然他从没说出口,但鬼青以“护卫李恒”的身份跟着他,看见他的目光是如何落在鬼羽身上,看见他如何心口不一,看见他如何坐在窗边,为了鬼羽折一朵花,折了一天一夜,却全都付之一炬。
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鬼羽永远都不会明白。
这可真是……
鬼青低着头,在面具背后无声地笑,笑得停不下来。
这可真是,让人非常高兴、非常幸灾乐祸、非常出了口气啊。
忙碌的时候,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随着天黑又越来越冷,时间就变得缓慢异常,一呼一吸都成了漫长。
祭坛上的大人物们重归和谐,弟子们也继续当一具不声不响的雕像。鬼青觉得,他和那些人牲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会呼吸。
一直等到日落消失,鬼青一直等待的事情,终于拉开了序幕。
于是他也终于抬起头,收束所有恍惚的心思,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场面。
他看见鬼羽一步步走上台阶,背着她那不能承认可他们都知道她心里一万次想要承认的爱侣,身后跟着一无所知的兰因会弟子。
他看见祭坛上的骚动,看见吞天忽然的莽撞。
他看见吞□□鬼羽走去,在无数尸体的包围下、在兰因会无言的恐怖中,那个男人可以肆无忌惮,站得离鬼羽很近,但他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一点毫无意义的“近”。
他听见祭坛上,总是打瞌睡的占命师抬起头,嘟哝了一句“强求也求不得”,旁人都不明所以,以为是老头子的梦话,只有鬼青无声地笑。
他看见乔逢雪的反击、鬼羽的出手、吞天的迎击与表现成阴阳怪气的暴怒,他还听见鬼羽发出的那番关于斗法的宣言。
他听见鬼羽说,她站在这里、挑战吞天,是为了她自己。
鬼青想,没错,谁都只能是为了自己,因为人一辈子只能为自己,哪怕是为他人复仇,根本上也是因为自己想要复仇,因为如果不复仇,就感到这条性命在天地间无处安放。
他喜欢鬼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他能在鬼羽身上看见自己,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他这种缺乏天赋和才智的人难以抵达的将来。
鬼羽开始做她能做和想做的事了,他也不能落后。
当斗法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上面时,鬼青挪动步伐,不断移动着,悄悄离开了原来的站位,来到了靠近战场的地方。他瞥了一眼乔逢雪,看见那位门主被人擒着、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昏迷,脚边那只食鬼鸟也被捆了个结实,蔫巴巴地耷拉着眼睛。
鬼青暗道一声抱歉,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帮其他人,甚至他都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件筹谋已久的事。
他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鬼羽的成败。
鬼青来到战场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场战斗。他以为自己会很紧张、会思前想后,但实际上,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大脑一片空明,就像冥冥之中有谁在帮助他。果然,行动之前再去祭拜一次姐姐,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鬼青沉默地观察战局。
场上,那两人的交手并不具备很强的观赏性。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法术的激烈碰撞,甚至还没有之前大人物们阻止吞天时,爆发出的法术“焰火”好看。
鬼羽拎着她的乌金刀,慢慢围绕吞天游走,偶尔才会出刀,又总是无功而返。
吞天则根本不动。他站在原地,身周有一白一黑两道影子盘旋游走,好像一幅太极阴阳双鱼图。
那两道影子会时不时攻击鬼羽,但鬼羽周身围绕着许多六边形的冰晶,好像无数相互连接的镜子,将她护得严严实实,每当有攻击袭来,冰晶就会将之弹回去。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人谁也没伤到谁。
但鬼青非常清楚,局面对鬼羽不利,这和吞天的能力有关。
旁人可能不清楚吞天的能力,但鬼青一清二楚:吞天是唯一一个同时蕴养了两条恶鬼的男人,并且能够自由地运用两只恶鬼的“恶鬼规则”。
也就是说,当吞天运用力量的时候,他能够制造一个接近“鬼域”的场域,场域内同时遵循两条规则,一旦违背便会召来杀机。
第一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的活物可以拥有心跳,但心跳必须保持不变。
第二条规则:除吞天之外,域内活物不得发出声音。
想要击败吞天,只有两种方法,要么一力降十会,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吞天的场域,不给他规则生效的机会,要么在遵循规则的前提下,击杀吞天。
可是这两条规则根本不是活人能够遵守的!
幸好对抗他的是鬼羽。鬼羽已经坚持了半个时辰,依旧冷静从容,说明她有办法扛住这两条规则。
根据鬼青的观察,鬼羽应该也拥有规则的力量——不是每个鬼人都能运用恶鬼规则,但鬼羽绝对可以。她的规则可能是“击破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伤害”之类的。可这类规则侧重防御,攻击性太弱,战斗拖得越久,对鬼羽就越不利。
鬼羽体内的鬼气,看起来还是不够强……
鬼青有些焦虑,但他努力按捺住了。
他需要一个时机。鬼青想,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场上,反复默念着:一个时机。
只要有一个时机,那两个人真正交手、杀机尽显,他就能办到他梦寐以求的事。自从十三岁来到兰因会,他就决定要做这件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鬼羽,攻击他——攻击他!破开他的防御,靠近他身边,哪怕他会抵抗,甚至可能反过来压制你,都一定要攻击他!
鬼青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祈祷鬼羽能够豁出去,殊死一搏。
他一定能够帮助她杀死吞天……他一定能够,帮她、帮自己、帮姐姐报仇!
*
商挽琴确实很冷静。
鬼青的猜测是正确的,她现在能操纵的规则是:在融化所有冰盾之前,无法对她造成实际伤害。另外,她还冻结了自己的心脏,控制住心脏的收缩和血流的速度,来换取心跳的绝对平稳。
因此,只有“不得出声”这一条规则可能攻击她,而在她有意识控制声音的前提下,哪怕因为一些微小的声音而引来攻击,也并不足以击破冰盾。
但她也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吞天的力量比她想象的更胜一筹,她本以为凭借体内的鬼气,她能试试压制吞天的规则,现在看来,这位师父一直展现给她的力量,并非全部实力。
对此,她也有心理准备。
如今,她只能选择冒险。
商挽琴脚步一停,手中刀身一侧,弯腰弹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她的刀极快,划出一片虚幻的影子,仿佛一片黑色的月光,朝着吞天面门而去。
吞天陡然盛开笑容,大袖一挥,周身黑白鬼影化为无数箭雨,急射而来!在箭雨之中,又藏着一抹匕首的冷,折射出紫色的毒光。
叮叮当当——
当箭雨撞上冰盾,本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实际上,场上依旧是安静的,只多了一片沙沙声,仿佛大雪忽至。
虽是这样微小的声音,商挽琴的面色还是略略一白。她唇边溢出血色,可神态依旧冷静。
接着,她忽然就地一滚,身体同时弯曲又一弹,整个人就飞到天上,压着一段刀光坠落,直奔吞天天灵盖而去。
这攻击来得迅猛,可吞天仍是游刃有余,周身鬼影再次流动,形成一片黑白的屏障。
可下一刻,商挽琴眼中银光一闪,手里的刀竟消失了。
或说,是一截刀尖消失了。它消失在半空,宛若被凭空截去,却又突兀地出现在吞天下方,惊雷闪电般对准他下颌用力戳去!
假如这一刀落在实处,吞天的头颅会被彻底洞穿。
事实上,那刀尖已经刺入了他的下巴,险些就要穿透他的下颌。
吞天面色陡变,伸手死死抓住刀尖,头用力往旁边一偏,带出一串飞扬的血珠。
商挽琴的攻势仍未停止。一击不中,第二刀便接来。她一刀一刀劈过来,凶狠之至且越战越勇,先如惊涛骇浪,又似天崩地裂,恍然有破开整座山岳的气势!
铛铛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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