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阿娘,爹爹,苏哥哥邀我们去放河灯了!”王浮一路叫喊着,苏轼却丝毫不觉得她粗鲁,反而觉得她质朴纯真。
片刻后,王家一家人都出来了,王瑾手里也提着他们家的河灯,随着苏轼去了他们家往年常放河灯的地方。苏家人也都到齐了,一大群人就四散开来,在河边将河灯一盏盏放下去。
王浮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地许了一个愿望。
苏轼就在她身边护着她,生怕她掉到水里。
“十娘许了什么愿?”
“愿望呀?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说。”
苏轼也放下一盏灯,轻轻说“今年我的愿望许给十娘,愿十娘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王浮突然就眼眶发热,她装作无事,偏头看了看远处的花灯,嘴里却嘟囔着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呀……”
“若不说,天上的神仙,我的列祖列宗又怎么听得到呢?”
王浮心里酸涨得难受,她知道苏轼的一生是怎么样的,他自己都没有“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却把这个愿望许给了王浮,两人相识不过一两月,此时倒像是经年
的青梅竹马。
“苏哥哥。”
“嗯?”
“你也会平安喜乐,一生顺遂的。”
“当然,我怎么能输给十娘呢?”他眉目含笑,眼里闪动着潋滟波光,不知是河上星星点点的河灯入了他的眼眸,还是他眼眸里的星光落满了河道。
“十娘,我们回家了!”王瑾在上面叫她。
“来了。”王浮被猝然惊醒,深感自己杞人忧天,未来的事谁也说不清,当下这一刻,他还是那个快活的苏轼。纵然是沿着那样的轨迹再走一遍,他那样一个豁达的人,必定不会像她一样软弱罢?
苏轼跟着王浮回了王家,把王浮准备好的饭菜拿上,王浮还想送他,却被他拒绝了“夜路难走,今日外头也乱,我不放心你。”
王浮站在门前,目送苏轼提着巨大的食盒离去,明月如水,拉长了他的身影。
苏轼回到家,苏辙正在门口等他,他瞪着大大的眼睛,问苏轼“这些都是?”
苏轼笑着说“同叔今日有口福了。”
苏辙羞涩地笑笑,双眸却明亮,显然很期待。
正好苏家才摆饭,苏轼让使女们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六娘和八娘虽然矜持,却也被吸引住了,她们注意到这些菜肴似乎有点像和乐楼的手笔,便悄悄问苏轼“和仲,你哪里来的银钱订的这么多菜?”
苏轼一愣,反应过来,笑道“并不是从和乐楼订的,这是十娘和三娘姐姐帮我做的,我看阿娘最近食欲不振,十娘擅烹饪,才请了她帮忙。”
“十娘?她那么小,恐怕连菜刀都拿不起来罢?”
苏轼一想,好像十娘的确还是小小的一只,不过她以往拿给自己的吃食都是些点心小食,这些要刀工火候才能做出来的宴席菜,大约不是她亲手做的。虽然好像与他的计划有些不符,但这也是十娘的心意,阿娘应该能理解的吧。
程氏从后面厢房出来,见几个孩子都围在桌旁看使女摆菜,不由好笑,问苏辙“同叔饿坏了?”
苏辙摇头,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红烧蹄膀。
程氏这才注意到桌上的菜不是她平日里吃的饭菜,看起来似乎也不是他们苏家厨房能做得出来的菜品,苏轼见状,立刻前去解释“儿子看阿娘食不下咽,特意请了王家三娘姐姐和十娘帮忙,整治了这一桌好菜,阿娘快快坐下,这菜都要凉了。”
程氏这么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前几日才说过让他离王家小娘子们远一些,今日他就把人家亲手做的饭菜带回家了,这孩子到底是太聪明,还是不开窍呢?
苏轼给他娘夹菜,边夹边说“虽然不知阿娘对十娘有什么成见,但十娘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一直把她当做小二娘那样的妹妹看待。我与她投契,不论是吃食上还是学问上,都很聊得来,希望阿娘同意我与她来往。”
程氏一言不发,皱着眉头不知说什么好。怎么说呢,先前她不同意苏轼与王浮来往是为了断绝两人相恋的可能性,却忽略了他们的年纪,苏轼虽然聪慧,但他在为人处世上向来少一根筋,那王家的十娘,今年才七岁,还是一个小豆丁呢,她着急什么?
程氏释怀了,这才笑着说“和仲长大了,知道孝顺娘亲了,为娘很欣慰。之前不让你与十娘来往,是为了十娘的名声好,既然你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便也没什么,注意分寸便罢了。来,你们几个都坐下,尝一尝和仲好不容易带回来的美味佳肴!”
众人便按着长幼顺序坐下了,待到菜肴入了肚子,便都被这一桌菜征服了,几个小的已经吃过了和乐楼的饭菜,觉得那已经是人间至味了,这一桌更甚
于和乐楼的菜,简直堪比山珍海味。程氏是第一次吃到如此独特的菜肴,顿时觉得前半生吃过的饭菜都白吃了,凉菜爽脆可口,香干回锅肉是肥而不腻,鸡汤鲜香诱人,松鼠桂鱼甜酸适中,还有几道叫不上名的菜,都很合他们的胃口。
程氏直到了这一天,才知道口腹之欲是如此地难以满足,怪不得苏轼总喜欢往王家跑,原来是对他们家的饭菜念念不忘。得知和乐楼也有类似的菜品,程氏立刻决定,日后若是家中有客,就去和乐楼定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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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离开眉山的日子越来越近, 王浮对这里的感情也越来越深, 苏轼带着苏辙每日下了学都要拐过来王家坐上片刻, 有时候是和王瑜下棋,
有时候是给王浮讲诗,更多的时候还是垂涎王家的点心。
期间王浮还跟着苏轼一起去了他乡下老家, 见到了他们苏氏宗族的聚居地, 还有他那天性放旷、洒脱不羁的祖父。苏家祖父对擅长烹饪的王浮喜爱非常,
把自己珍藏多年、时时把玩的一个葫芦送给了王浮。他爱王浮性子里的那一份狡黠纯真,因着王浮谈吐大方,丝毫不露怯, 又懂得不少东西,与他投契,
连连称她为“小友”。苏祖父爱吃酒, 王浮就和苏轼偷偷拿高粱酒蒸馏了一些送给他,让他很是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中秋节这天,一大早起床,所有的东西昨天就已经收拾停当了,灵尘大师也带了两个小徒弟过来接赵秀才。赵氏在院中,
拉着灵尘大师指着各式各样的用具、瓶瓶罐罐仔细嘱托,恨不能把赵秀才一天要喝几口水、出几次恭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事实上, 她已经把这些车轱辘话说了三四遍了。
灵尘大师一脸慈和,微微笑着接受姐姐的嘱咐,
其实为了让他更好地照顾赵秀才,王方已经把赵秀才生活起居中需要注意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写在了纸上,给裁成了一本书的模样,早交给他了。
“中秋佳节,一家人却要分离,这是个什么事啊?”赵氏拿着帕子不住抹泪,虽然只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但这几个月是她这十多年来过的最舒心的日子,不用操心家中老小的起居饮食,侍奉公婆,打理庶务,又和丈夫在一起,实在是让人舍不得这样的日子。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我们回了青神就不过来了?您就不要再哭了,哭多了伤身子,到时候又要让外祖父和舅舅担忧了。”王浮是最适合劝说赵氏的人,若任由她磨叽下去,夜深了他们都回不去青神。告别宴都吃了好几桌了,该说的话也说了好几遍了,人这一辈子,不就是不断离合聚散吗?哪里值当这样伤自己的身子?
王浮抱着赵氏的大腿,赵氏摸着她的小丫髻,心里舒服了不少。其实她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呢?只是与父亲弟弟久别重逢,如今又要离别,她心里不得劲罢了,如今他们在眉山也置了些产业,到时候想念父亲和弟弟了,她也能随时过来探望。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歉疚无比,家里的事她都丢了,自己跑到这里享清福,却忘了家中公婆,实在不应该,今日是中秋,他们是一定要及时赶回家的,说不定公公婆婆还在家里等着他们一起拜月呢!
一家人终于磨磨唧唧地到了门口,前几天已经和几家处得好的眉山人家辞行了,设了酒宴,离别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今日过节,一个都没让他们来送,免得耽误人家一家团圆的好时候。
王浮自然是想念青神的家的,毕竟住了也有六七年了,祖父祖母待她也和善,还有小伙伴们来信催她回家“作威作福”的,她也很希望能快点回家。
门口却站着一个人。
一身挺括的蓝青色棉布直缀,浆洗得干干净净,因年龄小,还没裹方巾,梳作了童子头。额头饱满,人也精神,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正巴巴地盯着她家门口。
“苏哥哥!”
苏轼见她出来,面上一喜,笑着应了。
“苏哥哥你怎么来了?”
苏轼把方才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那是一条柳枝。他把柳枝给了王浮,笑着说“今日你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怎能不来相送?”
王浮接柳枝的手一顿,也是,她是女儿家,而
且一天天长大了,若回了青神,大约是不会再有这样随意出门的机会的了。王浮隐约记得,苏轼二十岁离家上京赶考,此后除了安葬父母,一生四处漂泊,竟是再也没能回到家乡,最后客死异乡。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她怕苏轼发现,还是笑着回他“多谢苏哥哥的深情厚谊,青神离眉山不远,若是有缘,自会重逢。”
“那是自然,若得闲,我也会去青神探望你的。十娘,你这一走,我连饭都吃不下了,一想到往后不能吃到十娘做的佳肴,顿觉了无生趣,十娘你若是又有了什么新鲜吃食,一定不要忘了我啊!”
王浮被他逗得一笑,还未开口,身后的王方就上前同苏轼说“和仲,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你勤勉读书,早日蟾宫折桂,大展鸿图。苏兄不在家,你若有疑惑,尽可写信给我。”
苏轼郑重地朝他作了一揖,恭敬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老师的教诲和仲谨记于心,一刻也不敢懈怠。望您保重身体,善加保养,长命百岁!”
王方抚着胡须大笑,将他扶起来,又嘱咐了几句,才道“时候不早了,且须尽快启程,就不与你寒暄了,和仲勿怪。”
苏轼自然连道“不敢”,自觉地向众人一一告别,最后又在王浮身前站定,嘴唇开合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王家人男女分了两辆牛车,来时带的东西少,走时竟带了两大车的东西去。
王浮坐在车里,抚摸着那条柔软的柳枝,忍不住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看他们在纱縠巷的小家,苏轼还站在那里,缓缓地向她们摆着手。
王浮一直等身后的景色都陌生了,才收回视线,扑在赵氏身上,糯糯地问“阿娘,往后我们还来么?”
“我与你爹爹自然还会再来,至于你嘛,你也不小了,再不捡起针线上的功夫,到成亲的时候就得人人笑话了。”
王浮脸一红,埋着头不敢说话,赵氏又细数了她身上的种种缺点,点着她的脑袋说“你看苏家的小娘子,那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娴静贞淑,动静皆宜,这才是女子的好榜样,你学了医,这本不该我们正经的闺阁女儿学,但学了也没什么坏处。回家之后,女红得尽快练起来,我看苏家、程家的小娘子都有各种各样的才艺,你和三娘却只在厨房打转,将来嫁了人,难不成在宴席上同人讨论这道菜放了多少盐,那道菜放了多少醋?有了和乐楼的生意,家中也宽裕不少,是时候为你们请些先生来,好好教导一些才艺了。”
王浮明白赵氏的意思,之前他们家只能称得上是衣食无忧,要说学各种各样的才艺,学了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和左邻右舍的小娘子们能聊得来这些?但随着他们家渐渐富裕起来,社会地位上升,交往的人家也不一样了,她们得学会装点门面,琴棋书画这些,不说学到出师,务求不做个睁眼瞎,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就行了。
看王方和赵氏的意思,三娘和她的婚事很可能有所变动,往常他们考虑的是富裕的地主乡绅家庭,现在有了钱,能给她们置办较为丰厚的嫁妆了,嫁给那些家中清贫的士子也有了底气,不至于将来受苦,万一她们的丈夫有出息,考中进士做了官,那更是好事了。若要做个官太太,像她们这样什么都不懂可不行,不说和丈夫没有共同语言容易出现感情裂缝,就是和同僚上司的家眷来往,露了怯可就丢脸丢大了。
一路上王浮的脑海里都是赵氏同她讲的这些大道理,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些理念,这说明她已经彻底融入了宋代社会,变成一个“封建”的古代女性了。
王浮有些怅然若失。
等回到了家,音娘站在门口张望的身影映入眼帘,王浮才回过神来,欢快地跳下车,跑到音娘身边抱着她笑眯眯地说“我
想音娘了,音娘想我了吗?”
音娘含在眼里的泪水“唰”地就流了下来,她照料着王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同她分开这么久,她虽然只是王浮的乳母,但王浮从不把她当下人看,两人之间比亲母女还亲,就是赵氏,都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音娘嗔道“想了想了,你这个小冤家,你不回来我快活着呢!我还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那音娘可失策了,小冤家回来啦!”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音娘又忍不住落了泪。
“十娘姐姐,十娘姐姐!”两道稚嫩的童音传来,短胳膊短腿的一对金童玉女扒在门槛上,脆生生地喊她,正是十八郎王琛和十九娘王映之。
王浮“哎”了一声,赶紧跑过去跟两个孩子抱了抱,几个月不见,两个孩子都长高了、长胖了,奶声奶气地喊她的时候特别可爱,王浮忍不住就在他们的脸上各自亲了两下,掏出来荷包里的糖果儿,一人给了一个。
王浮牵着王琛和王映之,一马当先地跑进正房,祖父祖母果然就坐在堂上,见了她就招手,把她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喊,还直说胖了一圈的王浮“瘦了”。
王浮撅着嘴,假装生了气,却用诙谐的言语把在眉山的生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祖父祖母,逗得他们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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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中秋一过, 天气越来越冷, 府城里的二叔二婶突然来了信, 说是二婶怀着孩子操劳家事, 不小心小产了,二叔事务繁忙,
无暇照料二婶和去年刚出生的还未上族谱只取了小名叫“冬郎”的二十一郎, 再加上二娘还小, 性格又文弱,管不住人,王琨、王琦、王琰在学堂里念书,
偶尔回家,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几个孩子受了苦, 瘦了好几圈。
二叔写信回来,一是想从家里多支些银两,雇两个人照顾二婶和孩子,二是想问王方是否愿意去府学当个蒙学先生,王瑾和王瑜也该送到府学多学点东西,言外之意其实是他们在府城独木难支,
希望王方带着家小去府城帮衬一二,若是父母舍不得或需要人照料,就把父母也带到府城去。只有一点, 府城的房价太高,他们家那个三进的院子住不下这么多人,
不知家中还有多少钱,能不能买个或租个稍微大点的房子。
虽然王方写信说过大房入股和乐楼做生意的事,但王泊以为这只是个小生意,赚不了多少,他以为家里还像以前一般,拿不出多少现银。
王浮正忙着养猪场和榨油坊的事,这是她在眉山就想好了的,秋天黄豆丰收,油菜籽、茶籽和蓖麻籽也收了不少,请教了许多老农和懂得榨油的手艺人后,王浮根据曾经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的装置,改进了榨油的机械,一番折腾后,果然提高了植物油的产量,叫赵氏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王方买了几户家仆,用王浮暗示给他的流水线作业法将榨油的工序隔离开,有效防止了王家油坊秘密的外泄。
至于养猪场,已经养了第一批小猪,都骟过了,虽然养猪场的雇工们不知道主人为何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也不关他们的事,只当作是个笑话跟人笑谈了一番就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