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学生间的矛盾当然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有些性格恶劣的学生,自己不学好,也见不得别人向上,尤其攀比心理,最易在学生群体中滋生。知府的侄子在府学里,自然是人人捧着,偶然看见双胞胎的王琦和王琰,觉得好玩,又觉得他们穿得寒酸,用具也普通,是个好欺负的,便随意欺侮他们。王琦和王琰本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由他们嘲笑,谁知他们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更让施暴者恼火,变本加厉起来,升格成了人身攻击。
王琨虽然性格内向,却很在意家人朋友,他是二房的大哥,自然担负起照顾弟弟的任务,见弟弟受欺负,也鼓起勇气反抗,结果被人围攻,打断了右腿。
王琨满身污血,躺在门板上被送回来的时候,王浮在给映之扎辫子,只听见前门一阵纷乱,接着响起一片哭声,双喜的大嗓门一路飘过来
“大娘子!大官人!九郎被人打断腿了!浑身都是血!你们快来啊!”
声音里全是惶恐和哭腔。
又听见七喜制止她“傻子!别喊了!惊动了两位老祖宗怎么办?!”
王浮捂住映之的耳朵,让她自己回房玩积木,自己连忙往前院跑。
双喜撞了她满怀,一脸泪水,握着王浮的手边哭边说“十娘,快去救救九郎,他喊疼呢……”
王浮问她“是谁把琨哥送回来的?问清楚被打的缘由了吗?”
双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七喜替她回了“是府学的人送九郎回来的,听说是周知府的侄子,那个叫做边青的小衙内,来人说是为了一些口角之争。”
“琨哥性格内向稳重,绝不会主动与人挑起龃龉,定是那边青挑衅,对了,琦哥和琰哥呢?他们回来了吗?”王浮好像听梁文棋说过这个叫做“边青”的人,周知府与梁通判政见不和,立场也不同,因此梁通判有时会在家中嘱咐儿女,少去惹周知府家里的孩子。
尤其是这个边青,那
可是益州府一霸,没有他不敢惹的人,除了杀人放火,基本上是坏事做尽。然而他家世显赫,背后有人,无人敢治他的罪。
“回了回了,鼻青脸肿的,只稍稍比九郎好一点,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
“十娘!”赵氏从后院跑过来,显然也是听见了动静匆忙赶来的,她喘着气,吩咐七喜去找李书文,让他去请大夫。
“天可怜见,九郎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和阿公阿婆交代啊?”
“阿娘,不要着急,我们先去看看琨哥的伤。”于是母女两人相互支撑着走到了前院,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王琨。
他浑身是血,双眼紧闭,脸上已经失了血色,全都是青紫肿胀的痕迹。王琦和王琰围在他身边,也是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一直在哭泣。
赵氏一见王琨这副模样,就痛哭出声,扑倒在他身旁,拿着帕子,想为他擦拭血污,却不知从何下手。王琨也算是她养大的孩子,如今生死不知,怎能不让她痛心?
王浮也浑身发抖,抑制不住怒气,怒吼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小衙内嘲笑三位小官人寒酸,小官人们不理会,他就发了火,带着人围殴了小官人们,为了保护两位小官人,九郎就……”
“那为什么不直接送到医馆去?这样来来回回,耽搁了救治,你们拿什么赔琨哥的腿?!”
王浮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王琦和王琰听了她的话,哭得更伤心了。
“董阿大,派人去府衙报案,再派人送一份厚礼给通判大人,对了,去找梁小官人,请他帮忙。边青既然敢打人,我定要让他看看,打人的后果!”
王浮说完,立刻上前查看王琨的伤势,他的右腿骨折,半条腿都是巨大的豁口,血浸透了衣衫。王浮把他的衣服撕开,屋子里的人全都掩面而泣,不忍再看,她简单做了些处理,因为没有称手的手术用具,只能等着李书文把大夫请回来再说。
很快,李书文就带着郑大夫回来了,郑大夫是这一片有名的医者,治外伤很有一手,李书文也机灵,晓得就近找大夫,免得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
郑大夫仔细检查了王琨的伤势,沉吟许久,才缓缓道“小官人的小腿骨折,外伤面积太大,得先处理好外伤,再正骨,但是少年人骨头长得快,等外伤好了,恐怕里面的骨头也长乱了,到时候会比较痛苦。”
“琦哥,琨哥这外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王浮皱眉,王琨的伤若放在现代很容易治,但放在这个时代,先是失血过多,再是感染,然后是后续的正骨,都有很大的风险,如果按郑大夫的方案,王琨的腿可能就废了。
王琦抽泣了一会儿才说“是条一尺多宽的竹板,两条叠在一起的那种,听说要是打手心,能把手心肉夹起来……”
王浮更生气了,这东西一听就是祸害,那人打的时候肯定存了坏心,故意横着打,这样竹板就跟刀片没什么区别了。不过幸亏是竹板,不容易引起破伤风。
“郑大夫,先处理伤口吧,我去烧烈酒、配盐水过来消毒,所有器具都要保证干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还有,琨哥受伤的事,不要传到后院去,等他醒了再说。”
赵氏知道她一向有主意,此时心中惶恐,不由自主地就依赖着她,闻言赶紧把王琦和王琰带到偏厅,查看他们身上的伤口,若是严重,还得再请个大夫回来。
王浮见所有人都退出去了,才对郑大夫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打算把王琨右腿的骨裂处稳定住,用丝线把他的伤口缝起来,然后打上夹板。
郑大夫没听她说完就反驳了“这怎么行?!人皮又不是布匹,怎么能用线缝上?再说了,伤
口不通风,容易溃烂腐败,更别说上夹板了,你这是胡闹!”
“按照你的治疗方案,琨哥的腿也算是废了,他将来是要科举做官的人,身体有损,根本就不能进考场。”
“不能科考又不是就成了废人,我这么治,他好歹能保下一条命来。你们王家也算是家大业大,也不是单单指望着他科举做官。小娘子,别胡闹了,保住你哥哥的命要紧!”
“保住他的命很简单,但我知道他志存高远,更是为了八郎和家里,一直想做个清廉正直的好官,若是连考试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他恐怕一辈子都开心不起来。郑大夫,我知道你医术高超,有华佗之能,华佗尚且能为关羽刮骨疗伤,你难道就不能为我哥哥缝合一个小小的伤口?更何况,缝合伤口算什么?行医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方才提议的真正用意!”
不是王浮不想自己来,她年纪太小,手上没有力道,缝合需要稳快准,还是让成年男人来比较适合。
郑大夫并不是不知道王浮所提的方案才是正确的,据说军中就有这样的治外伤的办法,有的用火烫,有的用粗线缝起来,就是为了更快恢复战斗力,再上战场。只是,很多伤者被缝起来的伤口底下,是腐烂的肉,如果不能熬过去,一条腿基本就废了。
他只是不敢,要是救治过程中,病患出了问题,被唾骂的可是他。
“郑大夫,您若是能照我说的做,我保证手术过程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如果琨哥的腿落下了毛病,我愿意承担责任,不会牵连到您。郑大夫,这是一个名垂青史的好机会,如果您能够成功缝合我哥哥的伤口,并让他战胜随后的一系列并发症,这种治疗外伤的办法,将会署上您郑为郑不获的大名,在官家面前,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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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郑为被她说得心动, 作为一个大夫, 青史留名谈何容易?王浮信誓旦旦, 表情坚定, 看起来对外伤缝合很有经验,为何一个不到十岁的闺阁女子,
会给他一种名医大师的感觉呢?
“可是, 如果缝合失败——”
郑为的话音未落, 地上躺着的王琨突然呓语起来,好像在喊王浮。
王浮凑近去听,他说的却是“大夫……大夫, 按十娘说的……做吧……我不……不怪任何人……”
原来他早就醒了,一直听着王浮与郑为的谈话, 王浮说他“志存高远”的时候,
他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从前只知道她机灵精怪,喜欢捣鼓新鲜玩意儿,一向把她当做妹妹疼爱,可谁知,家里最懂他心思的,竟然是这个看起来最不着调的十娘妹妹。
八郎王瑾不愿读书, 他是二房长子,理应承担起这个责任,商贾低贱, 根本护不住家里的人和钱财,背后有靠山,
才能活得如意,更何况,王家“耕读人家”的好家风,可不能就这么断送了。
“我知……十娘……为我好……尽力而为,不必……勉强……”王琨支撑不住,又昏倒过去。
王浮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王琨现在有多疼,也知道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做出这样重大的关乎一生的决定,有多么艰难!
然而他毫不犹豫,只因为信任她。
王浮擦去眼泪,立刻准备手术需要的一切东西,尽量靠近现代的标准,把自己能想到有关缝合的知识都用在了王琨身上。郑为在她的指导下,人生第一次为别人做缝合。
伤口缝合得很完美,只是王琨几次痛晕过去,王浮也来不及配“麻沸散”,只能让他喝了烈酒睡死过去。好在已经是十月底,天气渐冷,伤口溃烂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王浮已经用淡盐水和烈酒给手术器具消过毒,每天给他换药和纱布,还会尽力给他补充钙质和营养,伤口愈合得很快,就连郑大夫也连连赞叹。
“照这样的愈合速度,等到明年上元节,应该就可以下床行走了。”
王琨的两条腿,尤其是伤腿,因为长期卧床不动,已经开始肌肉萎缩,枯瘦如柴,王浮每天都会给他按摩,只能稍稍缓解,很多人看了他的伤腿,都以为他的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王琨眼睛一亮,平时十娘每天念叨着说他一定会好起来,可看着自己的腿,他还是怀疑十娘只是在安慰他,如今听郑大夫的话,才知道十娘并没有说假话。
“郑大夫,那我这腿——”王琨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自己的腿为什么瘦得厉害吧?放心,这是正常的,从前我治过不少卧床不起的病人,他们的四肢也像你一样,绵软无力,皮包骨头,等骨头长得差不多了,慢慢走两步,肉都会长回来的。你这样已经算轻的了,想必是十娘调养得好。”
王琨闻言叹了口气,摸着王浮的脑袋,轻声说“我知十娘为我费了不少心思,卧床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王浮送了郑大夫出门,又跟他探讨了一番有关病人复健的问题,提示他注意对人体结构进行研究,更深入地了解器官构成和特性,还有比如血液、肌肉、消毒等等知识,虽然杂乱,却都是有用的。
“十娘,你上次让我回去观察屠户杀猪,我看了几日,竟然真的有些心得。”
“哦?”王浮让他看杀猪,其实是想让他总结血液循环的规律,没想到他看了几次就有心得了。
“你说,猪心猪肺与我们人的心肺作用差不多,是否能够代替人心人肺呢?”
王浮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郑为这是什么跃
进式思维?且不说排异反应,这个时代连稍微锋利点的手术刀都没有,还想做器官移植?真是异想天开。不过她也不能打击郑为,这好歹是个正确方向,于是循循善诱道“你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又没有见过人的心肺,如何知道猪心猪肺放进人的身体里就能正常使用呢?且不说要如何取出人的心肺而使他不死,就说病人能不能接受这种方法?郑大夫,你如今更应该注意一下细微之处,比如猪身体里有几根血管,流出来的血颜色是否一样,为什么会不一样?还有……”
这半个月来,王浮经常和郑为讨论医学问题,郑为获益匪浅,对她的学识佩服不已,已经在心里认她为师,但凡接触,态度恭谨,王浮对他印象很好,也愿意指点他。
也因此,《和乐小报》又多了一个板块——医学常识,这个板块主要由郑为负责,王浮做补充,郑为的积善堂也开始在王浮的指导下做医学实验,培养具备新知识的大夫学徒,白芷的哥哥白英听说了这件事,主动请求加入,因为平时白芷都会向他请教问题,经常提到王浮的一些理论,他对这些很感兴趣。白英从四岁起就开始背药名,识字用的书都是医学典籍,十三岁开始学习望闻问切,如今才不过二十来岁,已经是益州府远近闻名的大夫了。更令王浮想不到的是,白英竟然注意到了精神和心理方面的疾病,对疯病很有研究。
白英的加入,使得王浮的团队更加完善,甚至还影响到了他的妹妹白芷。从前白芷也会背诵医书药方,但从不敢对别人说,自己想学医,现在她有了正当理由,开始在课余时间跟着白英和郑为学习医术。她的悟性甚至在白英之上,很快就跟上了学习进度。
现在王浮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批能人,也有了固定的约稿作者,不必让她多操心,一期小报就能轻轻松松做出来,而且由于毕升的不懈努力,现在的排版印刷速度已经非常快了,再次节约了成本。
在邓州,由于范仲淹的支持,《和乐小报》很快落土生根,遍地开花,甚至范仲淹也常常为小报供稿。冬天到了,新的蜂窝煤上市,引起了一阵热潮,王浮顺便在小报里提到了土炕,冬天越来越冷,土炕配蜂窝煤,简直绝佳。宫里传来消息,说仁宗试用了土炕和蜂窝煤,对这两样东西赞不绝口,也使得《和乐小报》更加顺利的进入了开封府的市场。
然而所有这一切的好消息,都抵不过一次谣言造成的成都府全城恐慌。
成都府位于大宋西部,毗邻吐蕃诸部,游牧民族冬天粮食不够,就经常到中原打草谷,一般从仲秋到冬初的几个月内,各地都会上报伤亡人数和损失情况。今年冬天来得更早一些,天气也更冷,边境的几个小城镇都受到了劫掠,消息传到益州府,竟不知怎的变成了吐蕃人要来攻打益州府。
周知府轻信谣言,决定高筑墙、广积粮,他的理由也很正当,厢军和乡兵的战斗力根本就不够,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能保护得了成都府。
最先传出消息的是杨华的杂货行,他们这些商人走南闯北,也会跟吐蕃人做生意,虽然朝廷不提倡边境贸易,但天高皇帝远,有些小的榷场还是可以交易的,更别提私下来往了。
中原富庶,但牲畜和肉食不足,大多数人补充蛋白质靠的是豆腐,而且中原的马匹不如草原上的好,吐蕃所处的地势高,他们的牛马品质优良,山羊毛皮柔软,杨华祖上就是靠着倒卖成都府的粮食和吐蕃的牛马起家,后来才逐渐扩大范围,经营各类杂货。
秋末的时候,吐蕃一个名叫溧水部的部族夜里偷袭了另一个部落,将他们的人口马匹全都据为己有,溧水部的人乘胜追击,又相继攻下了附近的几个小部落,如今已经发展到宋人一县一城的兵力无法抗衡的地步了。他们的聚居地离宋人城池很近,因此时不时
就跑过来抢夺粮食和食盐,宋人不堪其扰,纷纷外逃。
流民渐渐变多,也像部落一样聚集在了一起,成为地方官员最害怕的不稳定因素,事实上,这几年来,由于赋税傜役的繁重,很多农民都失去了土地,成为了流民,全国上下爆发过许多次动乱,这也是促成庆历新政和后来的王安石变法的一个重要原因。
梁通判一面下令厢军和乡兵戒备,安排了人去探查消息,一面同周知府理论,益州城的城墙足以抵抗吐蕃人的骑兵,益州又是天府富庶之地,粮食储备足够,根本不必下达那样的命令引起民众的恐慌。
周知府一意孤行,根本不听他的话,任由这消息散播出去,就连王浮的祖父祖母都听说了这事,还在考虑要不要离开益州府回青神去。更多的离不开益州府的妇孺老人,将希望寄托在求神问佛之上,这两天,昭觉寺的香火都旺了几分。
梁通判那样性情温和的人,都被他气得数次在公共场合出言嘲讽,几次上书朝廷弹劾周知府。然而此时通信极慢,不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内一片骚乱。
整个成都府都笼罩在阴影之下,唯有王浮一点都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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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按照以往经验, 就算吐蕃人能够聚集起一支战斗力不弱的军队, 他们也不会狂妄到来攻打益州府。毕竟攻城跟打草谷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是战机、战力与后勤的联动, 一个是打完就跑,根本不用考虑后果。
所以说这件事并不会影响到王家过年, 只有一个副作用, 愈演愈烈的谣言激化了本就尖锐的双方矛盾,
边境的所有榷场都关闭了,周知府还下令不许民间私自交易,鼓励互相举报, 各地的大牢已经关了不少铤而走险的小商人了。
吐蕃人也着急,他们不产盐, 也不会耕织,
吃的粮食和盐,用的绫罗绸缎,全都是从宋人这里买或者抢去的。尤其四川也是食盐的一大产区,每年产出大量井盐,虽然大部分被官府控制,但总有漏网之鱼。
长期只吃肉食的游牧民族需要食盐, 可以说,为了食盐他们连命都可以不要。宋人不肯卖盐给他们,他们只好越过西夏向辽国人买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