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温水煮青蛙一般,这个国家亦是如此,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静水深流下的波澜万丈。
“好了,你去给李书文传个信,问问苏家兄弟为何要匆忙离去,有没有时间办个饯别宴?厨房里的苏打饼不要再吃了,留一点打包送给苏哥哥,他家里祖父年事已高,应该喜欢这种松脆的点心,哦对了,可以把碱面装上一罐,让他带回去,他爱吃油条,辙哥哥喜欢吃酥饼,让苏哥哥自己回去做。”
双喜蹦蹦跳跳地去了,王浮去了二娘的院子。今年秋天,她的定亲对象何公子要再次下场乡试,也就是解试,他的文章几个亲近的长辈都看过了,说是做得不错,基本上没问题。八月解试,来年春天入京参加省试,在这之间,二十一岁的何文焕要与十七岁的二娘成亲,他们都是正当婚配的好年纪,两家人已经商议过无数次了,选定了良辰吉日,二娘就要出嫁了。
宋氏也在她的院子里,帮着整理嫁妆,指导二娘绣嫁衣。原本这只是个形式,不必由她自己绣的,但她自己坚持,想要穿着亲手绣的嫁衣出嫁。
“二婶,用了新药,这些日子可好些了?”王浮在宋氏身边坐下,帮着分线。
宋氏压低声音,附在王浮耳边说“十娘真是好本事,自从你给我配了新药,我觉得身体舒坦多了,身上的异味也渐渐消散了。”
碱是个好东西,小苏打可以入药,对一些妇科炎症有奇效。王浮费了不少心思才把新药研制出来,宋氏自从年前那一场“被休”风波后,想明白了不少事,对大房尤其是王浮的态度好多了,王浮自然乐意帮她。女子的疾患总要难以启齿些,能够帮她们改善生存环境,也是一件好事。
“这嫁衣上的鸾凤真好看,瞧这羽毛和眼睛,就跟真的一样!还是二娘本领高,我连只鸭子都绣不出来。”王浮看着绿油油的嫁衣,又一次在心中感慨,“红男绿女”,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只是你不愿学,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你要想学什么,岂不是一两日的事?这两年在乡下住着,都把心玩野了,你看看你,满头大汗,又出去玩了?”二娘从笸箩筐里找出来一张帕子递给她,让她先擦干净手上的汗,再去摸绣线。
冬郎从门外跑进来,一头扎进宋氏的怀里,“嘤嘤嘤”地哭着,小脸通红,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王浮把他捞到自己怀里,拿帕子给他擦眼泪,逗弄他“冬郎啊,是不是琨哥又打你手板心了?跟十娘姐姐说说,姐姐替你报仇去。”
“背不下来不要勉强,多读几次总会背出来的,九郎若是打骂你,你就躲着,他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大听我的话了……”
“阿娘,我哪有不听您的话?若不严加管教,冬郎哪能成材?您不要再护着他了,这孩子越来越皮,方才爬到树上掏鸟窝,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下来。”王琨手里拿着书,急匆匆地赶过来,伸手就要把冬郎抓回去。
“琨哥比起以前可威风多了,想当年,连我都能欺负琨哥。不过掏鸟窝确实不对,小冬郎,晚上的清蒸螃蟹没你的份咯!”
“不似的……”冬郎哭得更伤心了,口齿不清,吸了吸鼻涕,“我就是上树看看小鸟孵出来没有,我没想掏鸟窝……”
“再过几日,我就要启程去应天书院求学,不趁着这段时间多管教管教他,以后恐怕就没时间了。十娘,你满肚子的鬼灵精怪,可不要再祸害他了。”其实他本想留在家里送二娘出嫁的,但应天书院的入
学名额可遇不可求,这是范仲淹托了关系替他求来的,不能辜负了范仲淹的好意。范仲淹曾经在应天求学,后来还担任过应天书院的教席,才能把身无功名的王琨送进去。
冬郎最喜欢听王浮讲鬼故事,他小的时候,常常和映之一起,晚上偷偷钻进王浮的被窝,等着她来讲故事。从他会抓笔开始,王浮就教他编鬼故事,偏偏冬郎还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连环画背得顺溜极了,正经文章怎么背也背不下来。
“好吧,好吧,我不瞎教了,让冬郎长大了自己选,琨哥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去书院读书可是要过苦日子的,样样都要准备齐全才是。”
宋氏笑道“你就是个操心的命,他的行李我都打点好了,你二叔说,就是得让他多吃苦,在家里娇生惯养的,经不起风雨。”
“咱们家哪里算‘娇生惯养’?琨哥年纪不大,就要独自出远门,二叔二婶也不担心?”
“我担心他做什么,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
又闲聊了一阵,王浮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发呆。昨天她和苏轼吵了一架,苏轼那人,可真是得了理就不饶人,一张嘴吧啦吧啦的,引经据典,把王浮说得哑口无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文学上的一点点小分歧,王浮不小心说错了典故,就被他抓着训了好久。
不过,要是他回家了,那还真的没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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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今天早上, 文同传信到孙家庄, 有事让苏轼苏辙回去家。
李氏一边看着榻上爬来爬去的文竹, 一边打络子,见苏氏兄弟进来, 连忙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受王浮的影响, 文同夫妇也喜欢上了清茶,
对繁冗复杂的茶道敬谢不敏。王浮在孙家庄后山种了好大一片茶园,都是山里移植来的百年茶树,每年所产不过五十来斤, 全都分给亲近之人了。
苏轼口味重,喜欢喝红茶, 有时在王家, 王浮还会特意给他换成奶茶,他虽然嘴上嫌弃,手上却没有拒绝。
李氏说“昨夜接到姨母来信,你们的祖父病重,姨母让你们尽快启程归家,侍奉祖父。”
苏轼一惊, 忙把手上的茶盏放下,问道“祖父身子一向康健,怎会突然病重?”
苏辙也说“去年过年时, 还见着祖父拄杖登山,精神甚佳, 想必是突发急症。二哥,我们还是不要耽误了,快快回屋收拾东西吧。”
“正是这个理,听来人说,你们祖父病得急,姨母住在城里,最近又为了六娘生病和绸缎庄的事思虑过重,一时不察,如今正着急呢。”
苏轼不语,他与祖父的感情很深,虽然稍大一点的时候他们就搬到了纱縠巷,祖父舍不得乡下亲族,留在了村里,他也会定时去乡下看望祖父。
第二天一大早,苏轼和苏辙整装待发,便听见门外“笃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董阿大赶着牛车,车上堆满了东西。
见苏轼出来,董阿大行了一礼“小官人,十娘子听说你们要回眉山,特意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送过来,听说是令祖父病重,事态紧急,恐怕来不及前来饯行。这一包是些常用的药物,上头都写了用法这一包是些吃食,还有碱面,十娘说您也会用,老人家爱吃松软之物,可以做些糕点给令祖父吃这一包是些书本,路上打发时间用……”
苏轼让人接过去,向董阿大道谢,想起昨日的争吵,又忍不住说“你与十娘说,待祖父病愈,我和同叔还会回来,让她不要松懈了学习,上次考校她的韵文,一塌糊涂,真不知她把时间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用典不当不说,连首简单的绝句都做不出来。”
眼神扫到大包小包的礼物上,又忍不住软和下来,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替我向伯父、伯母和老师辞行吧,十娘的事,我自己写信同她说。”
苏辙揉着眼睛从门后伸出头来,还有些迷糊“二哥,这就走了?”
苏轼应了一声,安排人去套马车,把两人的行李装上,就带着弟弟回眉山去了。
王浮收到董阿大的回话,哭笑不得,心里却忍不住担心起苏轼来。这两年益州府发展极快,向四周各个县城的道路也得到了修缮,交通大为改善,但四川是个蛮汉聚居的地方,群山之间有着无数的盗匪,出行还是需要小心。好在眉山离益州府不算太远,沿路也比较太平。再一个,苏轼的祖父年事已高,老人家生病是很危险的事,不知她送的药有没有用。
王浮闲来无事,去了医科的教室听课,郑为和白英如今都住在了孙家庄,在庄子上种了不少药材,进行各种药物实验,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在益州府十分有名望的老大夫,也经常前来授课。在现代医学上,王浮能教他们的东西很多,但在中医上,他们都是王浮的老师。早些年,王浮虽然有心学医,却因为女儿家的身份屡屡被拒,所以她只有满肚子的药理知识,能开简单的方子,论诊脉针灸,她还是一个生手。
随着孙家庄范围的扩大,原本在周围生活的佃农也成了王家的,因为他们离得远,所以还没有帮他们建房子,但他们的其他待遇与原先的孙家庄人一般无
二,子孙也有来孙家庄求学的机会。孩子们选择得最多的,是农科、工科、经济科和医科,在他们来说,这四种比较好理解,学成之后无外乎当农民、工人、学和理论研究都没什么兴趣,只不过,等他们入学了,才知道一切都不是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比如医科的这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第一次握着手术刀给兔子开刀的时候,大多数都颤颤巍巍,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划伤自己的大有人在。
王浮在旁边看了许久,穿着绿色外套的男学生如庖丁解牛一般,手起刀落,把兔子的各部分分割得清清楚楚,他身边的粉衣女孩面无表情,在纸上快速地记着什么。
“果然还是成长了啊!”王浮十分欣慰地想。
她又转了两圈,看见几个学生操作不当,上去提醒了两句,转身便看见白英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十娘!十娘!成功了!麻沸散研制成功了!”
王浮也很激动,跟着他去了后山的药物研究室,一进去,就看见郑为趴在地上,抱着只一动不动的小白兔痛哭流涕。
“……”
王浮差点没笑出声来,白英把兔子从郑为的怀里抢过来,提着它的耳朵,这只兔子毫无知觉,四肢耷拉着,可怜兮兮的,只有身上的热气能证明它还是只活兔子。
“一年多了啊!终于研制出来了!”郑为和白英几乎要抱头痛哭了,为王琨进行缝合之后,郑为看到他恢复如初,终于彻底同意了王浮的话,决意在外科手术上大展拳脚,但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王浮提出来的“麻醉剂”。
虽然同样是宋朝,但这里并不像《水浒传》描述的那般到处是蒙汗药,麻沸散失传已久,华佗之后,也无人敢在活人身上动刀子,就是剜除腐肉,他们都得看病人家属的脸色。
“兔子和人还是有区别的,虽然研究出来了,还是得在人身上试验,这兔子也要继续观察,未免麻沸散有后续毒性或者依赖性,如果麻沸散有用,两位也算是自此名垂千古了。”
郑为和白英对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向王浮行礼道“都是托十娘的福——”
话还没说完,王浮便摆摆手,狡黠一笑“那么,下一个实验,咱们来挑战天花吧。”
“你说什么?”
“天花。”
“你说什么?!”
“天花啊……”
王浮看着抱起兔子飞奔而去的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天花这种致死率和传染率都极高的疾病,如果能攻克,不论是对当世百姓还是后世的人们,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但同时,想要攻克天花,是需要赔上身家性命和合族名望的,郑为和白英身为大夫,怎会不知这件事的凶险?这事不必急于一时,还是等他们自己想清楚了再说吧。
王浮哼着小调,从实验室走出去,来到了田野之上,落日的余晖洒在青黄相间的稻谷上,被平直的田坝分割成一块块的各种作物,都在茂盛生长着。空气中漂浮着各种植物的青涩香气,耳边有嘹亮的蝉鸣声和窸窸窣窣的虫鼠爬过的动静,水渠上架设的龙骨水车自顾自转动着,清水灌溉进田间地头,使那些被阳光晒得发蔫的植物重新润泽起来。一切都是那么明媚而热烈,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
“十娘子!”孙家庄的小孩子们忽的从水渠里爬出来,个个穿着短褂短裤,身上沾着泥点子,抱着手里的竹篓,向她跑过来。
“我们今天抓了好多泥鳅,这些送给你吧!”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小竹篓往她手里塞,王浮笑着拒绝了。
“不用啦,这些都是你们的劳动成果,应该留给自己吃。”
“我们明天还能捞,你就收下吧,阿娘说,明年我就能跟哥哥一起去上学了,都是托了十娘子的福。”
“我并没有做什么,都是你们的爹娘自己努力,才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所做的,都只是很渺小的事。”
孩子们不懂她说的话,都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她,有一个小姑娘见她白皙的脸庞已经叫落日晒得通红,把自己头上的荷叶帽取下来,踮着脚尖举到她的面前。
“太阳晒啦!十娘最怕晒,怎么不打伞?”
“叫‘十娘子’。”有人提醒她。
“可以叫‘姐姐’哦,没关系的。太阳落山了,姐姐不晒,姐姐要回家了。”王浮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髻,把荷叶帽戴回她头上,“要想成为又白又漂亮的小娘子,就得像小丫这样哦,通过努力能做到的事,如果没有努力去做,将来会感到遗憾的。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情绪,犹豫也是。”
孩子们抱着竹篓,看她从田坝上飞奔而去,轻巧的背影就像一只脆弱的蝴蝶般,然而孩子们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她是手握刀剑的战士,有着永远使不完的勇气,用她的无畏和勇敢撕裂了即将到来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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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王浮一边把收集牛痘痘浆的事提上日程, 一边继续着她平静的生活, 孙家庄里少了两个人, 却依旧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只是许久不见苏轼来信, 王浮疑心这位“小气”的文豪是怕自己的书法作品落到她的手上,连报个平安都不肯。在此期间, 王家又走了一个人——范纯仁,
范仲淹希望他回到自己身边, 参加今年的乡试,他也可以给小范考前突击一下。虽然老范对儿子的文采十分自信,但当今取仕, 注重骈文,辞藻华丽, 内容空洞,
他怕小范到了考场上随心所欲,遭到黜落。
今年文同也会下场考试,所以他来孙家庄的频率也降低了不少,专心致志地读四书五经,准备考试。
沈括见小伙伴们都跑光了,干脆也一拍屁股, 把造玻璃的事业放下,跑到简州看他爹去了。不过,听说沈夫人也来了简州,
正磨刀霍霍,要把沈括捉回去成亲。
王浮百无聊赖, 开始和二娘学着绣花,一两个月后,不说精通,也算是勉强能做出个像样的鞋垫来了。
八月底,乡试发榜,文同、何文焕皆榜上有名,范纯仁寄来的信里也说自己考中了,王家上下都很高兴,于是开始准备二娘的婚事。王琨不能从应天书院赶回来,请王瑾代为送嫁。
婚礼十分热闹,王浮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宋人婚嫁的习俗,她也跟着宋氏、赵氏去何家铺过房,何家家境一般,但对这桩婚事十分看重,特意粉刷了新房,把两人的小院单独隔开,以示婚后不会插手小儿女的生活,而王家这边也为二娘准备了很多家具和首饰,王浮不懂这些,都是赵氏安排的,宋氏对此十分感激。
二娘出嫁的前一天,王浮到二娘的房中为她添妆,给了她一间绸缎铺子。
“不,我不能要这个。你是妹妹,没理由姐姐出嫁,要由你添妆,绣一条帕子给我就好了,我带在身上,想你了,还可以有个寄托。”
“川蜀之地锦缎丝绸最为出名,然而陆上的丝绸之路被封闭,朝廷连蜡染都禁止,导致咱们的蚕茧和生丝积压,蚕农们担心丝绸无人问津,不敢扩大生产,但很快这种局势就要改变了。”
二娘疑惑不解“朝廷对奢靡之风的压制几十年都未曾变过,难不成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王浮压低了声音“今年六月,西夏的李元昊废掉了他的皇后野利氏。”
“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野利氏有勇有谋,在西夏的地位很高,但她的父亲和叔父都被李元昊杀害,李元昊娶了自己的儿媳妇没口移氏之后,封她为后,并且废除了野利氏的皇后之位,令她移宫别居。李元昊废后,看似只是西夏皇庭的一桩丑闻,却同时意味着,李元昊的威望正在下降,他所平衡的局面已经开始出现了裂缝。如果朝廷足够聪明,应该在此时趁虚而入,分化李元昊的敌人,激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大量输出丝绸和烈酒,以此腐化他们的精神和肉体,等李元昊众叛亲离之后,就是我们反攻的最佳时机。”
二娘依旧似懂非懂,但她对王浮条分缕析朝廷大事的行为十分害怕,连忙捂住王浮的嘴,求她少说一点。
而王浮也并不是只为了说给她一个人听,她知道,今天她说了这番话,明天她的话就能送到仁宗的案头。
“在纺织上,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我手下的人已经开始改进织机、研究新的染料,将来会免费给你。我听说祖母给了你一座庄子,如果你想改造成孙家庄这样,尽可以使唤董阿大,让他帮你。不久前我已经写信与范公讨论过这件事,想必过年之后银州的银星和市就会重开,届时将采购大量丝绸,这就是你的机会
,需要你自己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