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阿韶长得也好,比你姨姨我小时候还要可爱。”
“听到了吗?姨姨说,我才是最可爱的孩子!”他一边舔着手里的糖糕,一边在澄哥儿面前炫耀。
“姑姑才没有说‘最’呢!”澄哥儿不服,这表兄弟俩今天第一次会面,就因为李嫣把一块点心给了梁韶而没有给王澄闹翻了。
“咦,为什么哥哥叫姑姑‘姑姑’,阿韶叫姑姑‘姨姨’呢?”蕊姐
儿被李嫣教养得大方得体,毫不怕人,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表姐和表弟,却一下子就凭借分享自己珍藏的美食融入了他们。
“你好笨呀!姨姨是阿娘的妹妹,又不是舅母的妹妹。”
梁韶此言一出,倒把屋子里的人都笑翻了,他说得一点没错,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么小的孩子,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真叫人捧腹。
“我才不笨呢!”蕊姐儿被他怼得不上不下,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马上就要决堤了。
王弗见状,连忙把她搂在怀里哄了又哄:“蕊姐儿不笨呀,蕊姐儿比姑姑聪明多了,姑姑可喜欢蕊姐儿了。”
“姑姑最喜欢的是我!”
“是我!”
“不对,是我。”
可惜其乐融融的场面没有维持多久,立刻崩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齐闹腾起来,就连他们的亲娘都受不了了,纷纷逃之夭夭。
阿弃坐在榻上,分外冷酷地看着底下一群哭包。梁音捏着帕子,拽着嚎啕大哭的梁韶,却发现他脸上一滴泪水都没有,意识到受到了弟弟的欺骗,伤心地抹起了自己的泪水。澄哥儿明明自己脸上的泪珠儿还没擦干,就从里间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只小布偶,尖着嗓子学外头的杂耍艺人逗趣儿,想要哄蕊姐儿开心。
“哭,是没有用的。”阿弃今天第一次开口。如果王弗在场,肯定要惊讶一番,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平时在家里不爱说话,乍一开口,竟然很有气势。
“那你说怎么办?”梁音声音细细弱弱的,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
“谁哭了?”梁韶爬到榻上坐在阿弃身边,学了他的样子,两手一摊:“哭,是没有用的。”
蕊姐儿本来哭得很专心,澄哥儿逗她她都没笑,不知怎的就被他的动作逗笑了,鼻涕一吹,掉在了地上。她愣了愣,小脸通红,许是觉得丢了脸,干脆一头埋进了梁音怀里。
“你看,我就说嘛,哭,是没有用的。”梁韶的性格颇像梁文修小时候,傲娇毒舌,总喜欢惹梁文棋跳脚,然后躲在一边嘲笑她。
阿弃默默地从身后掏出来一本连环画,自己看了起来。
王弗她们在外头转了一圈,还是不放心,又折回来,在窗外看着他们。作为阿弃的亲娘,她对阿弃的微表情研究得很透彻,这孩子的心理活动大概是:“哼,一群小傻子,等你们哭完了再说吧。”
“他们这样,不会闹翻吧?”三娘有些担心,她很清楚梁韶的性格,这孩子可是不挑刺不罢休的,在秦州的时候惹哭了多少同僚家的小孩,梁文修不但不教训他,反而拿自己的事例去鼓励他,简直都要成了秦州一霸了。
幸好阿音贴心又懂事,稍稍抚慰了一下她的心灵。
“我们不在,他们反而吵不起来的,”王弗偷笑,“小时候瑾哥和瑜哥还老欺负我呢,一出了事,还是会护着我,小孩子间争风吃醋,打打闹闹的很正常,过一会儿就好了。”
果然剩下的几个一看最小的阿弃在看连环画,不理睬他们,就安静了下来。蕊姐儿把阿音拉走,两个人玩那些套在手指上的布偶,不一会儿,就“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梁韶本来想捉弄阿弃,用手去挡他的视线,却被连环画的内容吸引住,凑在一边挤着要看。这下澄哥儿可高兴了,东京出的最新版连环画,梁韶在秦州肯定没看过,于是又去翻他的“百宝箱”,拿出来一大堆连环画,梁韶看看阿弃,又看看澄哥儿,果断地跑过去向澄哥儿道歉,要借他的书看。
澄哥儿一向大方,听到了想要的道歉,立马挺直了腰杆,拿出当哥哥的气派来,对他说:“大姑姑对我好,每年都给我做新衣服,我就勉为
其难地原谅你了,但你以后不许欺负心心哦!”
“心心”是蕊姐儿的别称,这两个孩子最近在学写字,先学自己的名字,可“蕊”字笔画多,他们都记不住,于是哭着对李嫣说,想把蕊姐儿的名字改掉。
李嫣当然不同意,但澄哥儿还是叫起了蕊姐儿“心心”。
“我保证不欺负心心!”梁韶大声立誓,心中却在想:“心心是谁?不管了,先哄高兴了再说。”
几个孩子在一起玩了一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竟也学会了互相谦让,区区两个鸡腿,就让来让去三百回合。大人们看着这群活宝,忍俊不禁。
苏轼来接王弗和阿弃的时候,阿弃正被对他产生了极强的好奇心的梁韶纠缠着,梁韶从秦州带了一些当地特有的玩意,要给他一一演示。阿弃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耷拉着眼皮,哈欠连天。
一见苏轼来了,瞌睡连连的阿弃立刻精神抖擞,张开双臂就要苏轼抱。
“爹爹!困!”小人儿竟开了尊口,主动求了他爹。
“十娘,他叫我什么?”
“叫你救他脱离苦海。”其实王弗也挺惊讶的,阿弃自会说话以来,教他这些称呼,他都学得不情不愿,还没有在家里人面前主动叫过。
“哈哈哈!”苏轼一把捞起阿弃,把他放在肩头,拍了拍他的屁股,大笑了几声。
“十娘,你一定是嫉妒了。”父子俩溜之大吉。
第148章
因为李谅祚受伤退走, 边境上的西夏人也没那么嚣张了,宋军乘胜追击, 巩固城防, 步步推进,将西夏人赶出边境二十里之外。为此,仁宗赏赐了上下官员,封梁文修为秦凤路宣抚司的机宜文字官,大致相当于一个战区的军事幕僚、参谋长。
这一官位, 说大可大,说小也不小,辅佐一路的主帅,必要时可以左右上司的决定,如果主帅卸任,而他能力、年龄也足够,很有可能就升任主帅了。这对于没有考过科举的梁文修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升迁机会。
八月初,梁文修带着三娘和两个孩子回秦州, 不久后就接到了消息,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 八月底就上任。凤翔离秦州不算太远,彼此也算是有个照应。
按理说,苏轼现在还没有考制科,而且考中进士后在家赋闲一年多,被授予正八品的官职, 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但王弗却知道内情。
今年开春以来,仁宗就频繁召郑为入宫,似乎他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药物难以抑制的地步。郑为不敢随意加重剂量,只好请教王弗,王弗便通过罗川上书,请求觐见仁宗,为他诊脉。
脑部神经上的毛病不依靠开刀,王弗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是能开刀,她也没那个神经内科的技术,只能简单开了一些药,教授了一些养生保健的法子。
因为经常入宫,王弗与曹皇后的关系更亲近了些,梁文修回京,给王弗带来了秦州的特产,王弗便送了一些给曹皇后。仁宗夫妻这才知道他们之间的连襟关系,也想起来苏轼中进士时仁宗说:“我今天为我的子孙选好了两个太平宰相。”
既然苏轼闲着,仁宗就给了他一些题目,让他作文,阐述治理天下和造福百姓的道理,苏轼完成得极好,连欧阳修都啧啧称奇。再加上苏洵协助礼部修撰礼书,工作也很出色,仁宗就有意让苏轼早日进入官场,给他安排了不远不近的凤翔府。
苏轼早上从官署领回来官服和公文印章,晚上问王弗:“你觉得凤翔府如何?”
王弗手上翻着医书,头也没抬,回道:“你是想问我,跟不跟你一起上任吧?”
苏轼一把捞住将要掉下床的阿弃,可能是提到了腰上的衣服,勒着他了,趁着王弗没注意,赶紧把阿弃抱了起来。
“呃,这个嘛,阿弃还小,爹爹和阿娘也需要有人照料……”
“十娘,他想让你去。”阿弃揪了揪腰上被苏轼不小心撩起来的衣服,十分淡定地朝王弗说。
“你叫你娘什么?”苏轼十分严肃。
“爹爹,抱抱。”
王弗瞥了他们俩一眼,看见阿弃趴在苏轼怀里,两只白白嫩嫩的小脚丫踩在他爹腰上,动作滑稽可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平日都跟我们在一起,见你叫我‘十娘’,自然有样学样,你吼他做什么?”
“我看这小子机灵得很,你教了那么多次,他能学不会?就是捉弄我们。”
“要不然怎么是苏子瞻的儿子呢?”王弗莞尔一笑,合上手中的医书,吹灭了这边的灯,向他们父子俩走过去。
王弗把阿弃接过去,捋顺了他的衣服,轻轻弹了他的脑门一下:“你个小皮猴儿,还不睡?”
“呼~呼~”阿弃从喉咙里挤出来两声奇怪的呼噜声,大眼睛圆溜溜的,还张望着四周。
王弗笑得不能自已,把他塞进被窝里,对他说:“晚上睡觉不许打呼哦。”
“呼~呼~”他又是两下呼噜声,很快就呼吸平稳,睡着了。
等孩子睡了,王弗才跟苏轼说:“你是真想让我留在东京?”
“也不是——”
“那你想丢下我,一个人去凤翔府?”
“怎么可能?!”
“那你还问我的意思做什么?”王弗忽然凑近他,朝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傻子。”
苏轼的脸涨得通红,声如蚊呐:“胡来……”手上却违言,把她揽进怀里,细细摩挲着她的发顶。
王弗知道他的担忧,一般来说,兄弟两人都在外做官,家中肯定要留个女眷服侍双亲的,苏辙和史氏外任也快一年了,任期未满,不能轻易回京。
如果王弗留下,其实是利于他们兄弟俩的官声的,更何况,王弗的父母兄长都在东京,随时都能见到,她要是想留在东京,也是情理之中的。但他离不开王弗,他害怕某一天一睁眼,王弗就不在他身边了。
两度经历生死关头,他已经对分别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总之,八月底,苏轼带着王弗和阿弃,前往凤翔府上任,苏洵和程氏就由八娘照料,王瑾时常前去探望他们。
在本朝官制里,有“官”、“职”、“差遣”三种,前两种是虚位,没有实职。苏轼被授予的“官”是“大理评事”,是司法机关大理寺的属官,程氏的父亲也被授过此官。“签判”是“差遣”,全称“签书判官厅公事”,相当于知府的助理。在北宋的官制下,像签判这样的副长官,也有连署公文奏折的权力,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知府的行为。
从东京到凤翔,因为近两年道路条件的改善,路程大约在二十天左右,书信十天以内就能送到,很是方便。
九月中,苏轼与王弗到达凤翔府,在渭水之滨安家落户,他们将一栋改建过的房子作为官舍。
院中种了三四棵枣树,如今正是果实累累的季节,树上红通通一片,像挂满了小灯笼。这里原先是一户富贵人家的别院,既有庄园又有亭台,闲暇消遣之用,因此修得格外雅致,光是秋天开的菊花,就种了十来种。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隔壁传来少年们的朗朗读书声,阿弃本来趴在鱼塘边的青石板上,伸手逗弄那些胖胖的锦鲤,听见了隔壁的声音,立刻竖起了耳朵。
李书文注意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说:“隔壁是一家书塾,阿弃想不想去那里玩?”
阿弃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现出了十分强烈的抗拒,李书文不解,正要再问,王弗便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红褐色的糕点。
阿弃昂着头张大了嘴巴,示意王弗投喂。
王弗便取笑他:“你自己的手呢?多大个人了,也不知羞。”
阿弃向王弗展示了一下他手上的水渍,走近两步,在她的马面裙上蹭了蹭。
“这不是给你吃的,”王弗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和李叔叔一起,把这些蜂糖枣糕送到隔壁去。”
阿弃一愣,嘴角瘪了瘪,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你去隔壁看看哥哥们都在学什么,回来告诉我,我会奖励你两大盘子蜂糖枣糕的。”
阿弃立马多云转晴,露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乖乖让李书文牵着,迈着他的小短腿到隔壁送枣糕去了。
离开家中长辈独自生活,王弗和苏轼都是第一次,与邻居们建立友好的往来,总是没错的。
这时苏轼也到了公署,找上官报了到。他的上官宋明宋太守为人颇为温和谦逊,两人互相报了家门,发现宋太守原来与苏家还有些较远的联系。宋太守对年轻有为的苏轼很有好感,于是关心起他的住处:“你和夫人初来乍到,可定好了住处?”
“
我们就住在三星观附近,靠近渭水,推开门便是青山碧水,风光极好。”
“三星观的钟仪钟先生,在家开办了学塾,收了十来个弟子,每日都在院中读书,书声琅琅,附近的盗贼钦佩他的学识和为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不敢进犯,住在那里倒是不错。”
苏轼诧异:“盗贼?”
宋太守苦笑一声:“凤翔府穷困,山水尽处总有恶匪,打扰百姓安宁,衙门几次去剿,都无功而返。”
苏轼作为判官,管的多是牢狱之事,判案断案,也会涉及剿匪事宜,宋明这也是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凤翔府还算好的,再往北一点的庆州,往西一点的秦州,那才是盗匪横行的多事之地,再加上属于对抗西夏的前沿阵地,大部分青壮年都被征召入军,孤寡妇人在家,更容易成为贼匪危害的对象。这些盗匪甚至会流窜作案,庆州和秦州没有什么可抢的,他们就到凤翔府来抢。
苏轼暗暗记下这些事,又一一见过同僚们,这才回了家。他的这个签判之职没什么繁重的公务,甚至可以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是有时需要外出,到下面的乡镇去处理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