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奚月宴
“娘子勿恼,我已经去信给二舅舅了,他说这笔钱权当救急之用,不要利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你就不要担心了。”
“
对了,你在这厢忙得脚不沾地,可知道子由为了侍奉爹娘,主动辞官回了东京,六娘带着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她哪里照顾得来?且需要别人去照料她呢!”
王弗说这话是没有恶意的,她是真的担心史容华,史容华婚后不久就怀了孕,嘉佑二年生阿棠,四年生阿柔,这次又怀了孕。她的怀相一向不好,苏辙做官的地方又偏远,六娘不但要操劳家事,处理人情往来,还要照顾两个小孩儿,可想而知有多艰难,纵使苏辙为她买了两个使女,她也总喜欢亲力亲为,不肯让人服侍。
侍奉父母应该只是苏辙辞官的一个原因,他上个月的信中说,想让王弗劝劝六娘,把家里的杂事放一放,好好休养一下,王弗写了信,史容华却回了信来说:“嫂嫂,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我身子康健,阿棠和阿柔也离不开我,我想让她们一生平安顺遂,不要和我一样,有那么多遗憾……”
王弗默然,史容华从前过得艰难,深知女儿家难为,她头两胎都生了女儿,虽然家里人从没说过,但她心里应该还是怀有芥蒂的。阿棠和阿柔没有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父亲又忙,剩下的不就只有她这个母亲了么?不论下人照料得多么精细,她都会惶惶不安,害怕阿棠和阿柔感受不到爱意。
苏辙辞官,王弗是很欣慰的,他愿意担当起和史容华的小家,为她做出牺牲,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爹爹。
“子由也不小了,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他的。他回了家也好,日后通信往来也方便许多,更何况你不是总说,子由陪弟妹和孩子们的时间不够吗?他放缓脚步,陪着弟妹休养两年,也是极好的。”
当然,苏辙就算回了家,也不会闲着。苏洵在官报署做事,闲暇时写自己的文章,集刊发表了许多,如今也算是东京城里人人皆知的大学者了,苏辙回了家,可以帮他校对文刊,查阅资料,也算是一种进修吧。
苏洵给小石头取了个大名叫“程照”,正式将他送入了学,每日早晚接送,所以八娘和程氏在家中也没什么事做,常常到陶然居去打理生意。
这一来二去的,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八娘和离归家是因为夫家公婆不慈,众人见八娘生得温婉贤淑,苏家又是诗书传家,子孙出息,便争先恐后地为她保媒拉纤。
八娘虽不想再嫁,程氏却是心动,她倒不是嫌弃八娘留在家里,只是觉得她应该有个自己的家,能多个人来疼她,照顾她终生,也是极好的。
于是程氏便拉着八娘去相看了几个人,殊不知媒婆给她介绍的,不是穷困的老鳏夫就是姬妾成群的二婚男,程氏心疼女儿,挑挑拣拣,一个都看不上。
有那恼羞成怒的,便造谣八娘不贤不孝,丑如夜叉,诅咒她嫁不出去,程氏气急了,拿着扫帚把媒婆赶了出去,从此再不肯提为八娘说亲的事。
这事程氏自然不会和王弗说,她是接了梁文棋的信,才知道的。梁文棋几年前嫁在了东京一户官宦人家,官人虽然领的闲差,她也未曾不满,两人脾气相投,都是那爱吃会吃的,整天逍遥度日,可比王弗过得舒服多了。
梁文棋在益州时,与苏八娘没什么交往,嫁到东京之后,因为常和王弗往来,与八娘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王弗不在东京,她交际广,人也豪爽,便把东京城里发生的大小轶事一一写在了信里,好教她知晓。
八娘与她谈过心,说自己也不是不想再成亲,只是良人难觅,她不想程氏为她的事劳心劳力,到头来婚姻不顺,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梁文棋心疼她,也为她偷偷相看了关系亲近的几家儿郎,可东京城里的好儿郎,从小就被定下了,剩下的大多是些歪瓜裂枣,还不及程之才呢。她写信来问王弗,可王
弗有什么办法呢?财富和地位可以买来夫君,却换不来真心实意的爱护。
谁知又过了几月,梁文棋兴冲冲地来了加急信件,王弗展信一看,忍不住笑了。
她摇晃着信纸,问床边正在洗脚的苏轼:“阿姐的婚事有眉目了,你猜是谁?”
苏轼一惊,猛然站起来,水花飞溅,急切地问:“爹爹和阿娘为阿姐安排了何人?哪里人氏?年方几何?为人如何?有无姬妾子女?”
“这一个呀,不是爹娘安排的,是自己找上门的。”
“招赘?”苏轼皱着眉,“那恐怕不好。”
这年月,但凡家里有些银钱,人又没毛病,谁会主动入赘呢?若是阿姐嫁了入赘的,那可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看这一个却是极好的,与八娘姐姐天造地设,正登对呢!”
“好十娘,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苏轼神色焦急,脚也顾不上擦干,便飞也似的过来了。
王弗扬起笑脸:“是沈兄,沈存中呀!”
第155章
谁也没想到, 沈括的母亲许氏会到苏家提亲,程氏与她来往不多,只在王弗组织的聚会上见过几次。许氏身体不大好, 常在家中养病,沈括诸事繁杂,王弗随苏轼外任后, 他也很少来苏家了。
程氏也觉得惊讶, 虽然不太熟, 但沈括的情况她还是知道的, 少年英才, 虽是受荫补入仕, 却也完全有取中进士的才学, 前一任夫人是和离的,对前妻的补偿极丰厚, 想来是个宽厚的。八娘性子软,正需要这样在外严正、对内宽和的夫君。
如果能成,当是一桩极好的婚事。
赵氏陪着许氏, 等在苏家的花厅里,程氏亲自去找了八娘, 让她打扮一下出来见客。
八娘虽然狐疑, 却也换上了一件新做的银红色妆花褙子, 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跟着出去了,见到两位熟悉的长辈, 不由松了口气,她现在就怕程氏张罗她的婚事。
赵氏先开了口:“八娘近来怎么不爱出门了?澄哥儿正想着与小石头一块玩耍呢!”
“伯母见谅,近来有些家事需要处理,不便登门,等照儿回来,我一定带他去找澄哥儿玩。”
“那自然极好,不过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件好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伯母请讲。”八娘温柔有礼,说话也是轻声细语,许氏笑吟吟地望着她,十分满意。
“这是你沈伯母,从前也见过几次的,她家大郎存中,你应该也知道吧?”
八娘点点头,忽然灵光一闪,隐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果不其然,赵氏就接着说:“我素来喜欢你的善良温和,我家官人也觉得存中为人正直,堪为良配,见你俩都未成婚,便想着撮合撮合,同沈夫人提起来,她也觉得合适,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
“就是你想不想成亲,对未来夫君有些什么要求和想法,都可以对伯母说,你放心,咱们只是私下聊聊,你沈伯母也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你不愿,她绝不会勉强你。”赵氏话说得比较直,正是因为彼此是姻亲,为他们牵线搭桥才会更小心,毁人终生的事她可不干。
程氏以鼓励的眼神望着八娘,她心下有些惶恐。如果问她,对婚姻有什么看法,对未来夫君有什么憧憬,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或许就是十娘和子瞻了。
婚前便互许誓言、恩爱不疑的,只是凤毛麟角,周围更多的人,都是如她一般,嫁给父母安排好的亲友之子、媒人介绍的某大户之子,在人家口中,对方总是忠厚老实、前程似锦、家庭和睦、公婆慈和,真让她们亲自嫁过去,一切却都是泡影。她总是想,为何爹爹和弟弟们能够爱护妻子儿女,程之才就不行呢?
八娘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她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响起:“我对未来夫君并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他能接纳照儿,视若己出。”
许氏舒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将自己手上戴着的红玛瑙手镯取下来,戴在她手上,道:“我早对你有所耳闻,只是不敢前来探问,幸好赵姐姐向我提起来,我才敢上门来看你。存中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曾经所托非人,未能琴瑟和鸣,白首偕老。你放心,只要你肯嫁与存中,我们沈家定会将照儿视如己出,将来就算是分家立户,他与弟弟妹妹们也是一律平分,绝不偏私。”
八娘下意识看向程氏,只见她满眼热泪,已经泣不成声,于是八娘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吧,就这一个吧。
沈括与八娘都是二婚,但婚礼并没有从简,许氏生了病不宜操劳,便请了赵氏来帮忙,赵氏作为大媒人,自是乐意之至,上上下下打点,滴水不漏。程氏这边也十分重视,苏洵本就疼爱女儿,八娘婚姻坎坷,好不容易再嫁一回
,又见曙光,他高兴得不得了,还亲自写了一篇文章。
凤翔府离东京不算远,八娘再嫁,嫁的还是自己的好朋友,王弗自然要赶回来祝贺。
离开东京快一年了,阿弃对这里已经有些陌生了,王弗坐在车里,打着帘子,一路向他介绍外头的街道店家,他听得津津有味,偶尔看见凤翔府见不到的东西,还会哇哇大叫。
忽然从车厢暗处伸出来一只大手,按住他的脑袋揉了揉,阿弃立刻捂住嘴巴,窝进了王弗怀里。
王弗笑着说:“被他吵醒了?”
“我连夜批完公文,这才有了半个月的假期,臭小子,也不知道体谅一下我。”
“呀,到家了!”王弗也兴奋起来,苏轼撩了撩衣衫,跳下马车,将阿弃抱下去,又伸手来扶王弗。
王弗把手放到他手心,放心地跳了下来,早有门子迎上来问好,喜洋洋地说:“二郎和十娘子回来了!大官人和夫人早等着呢!”
一家三口进了门,看见程氏在花厅门口徘徊,一见了阿弃,便急步走过来把他揽进怀里,笑着问:“阿弃出门这么久,长高了,也长胖了,还认得祖母吗?”
“认得!”阿弃脆生生地应了声,“还认得祖父,姑姑,石头哥哥!”
“那我呢?”苏辙一身宝蓝色直,气宇轩昂,相较从前的内向,更显得成熟稳重。
苏辙离开得早,阿弃从没见过他,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通过周围人的称呼和王弗给他恶补过的亲戚知识,判断出了这是自己的叔父。
“叔父好。”
苏辙摸了摸他的脑袋,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对他说:“这是你阿棠姐姐,比你大半年。”
苏棠穿着桃红色的小比甲,扎着两个圆髻,脸蛋鼓鼓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像会说话一般,王弗见了便喜欢得紧,连忙催促阿弃同她问好。
“姐姐好。”“弟弟好。”两个小朋友相互作揖,短胳膊短腿的憨态可掬,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怎么不见六娘?”
“阿柔吵着要吃蛋挞,六娘把她引到后厨去了。”
苏辙随意一说,程氏的神色却有些尴尬,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拉着王弗的手,问她一些在凤翔府的事,过了一会儿,苏洵把苏轼兄弟俩叫走了,程氏才敞开心扉,向王弗倾诉。
“你一向机灵,掌家理事又是你强项,所以我从不担心你们夫妻,倒是六娘和子由,都是寡言少语,当持不了家务的人。非是我多嘴,只是你看阿棠,怕极了生人,刚回来那一阵,连我都不肯叫的,我教了许久,才稍稍好了些,还有阿柔,你是没见着她,什么都爱吃,补得太过了,比阿棠还重。”
王弗无言,她懂史容华的心思,自己受了苦,现在两个女儿能过上她曾经最期盼的日子了,便不知节制,一味宠溺,把一个教得羞怯,一个教得蛮憨,小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纸,父母是画笔,随意挥洒的墨点,自然成不了一幅画。
“他们夫妻俩外任独居,没有阿娘教导,自然也不懂怎么教孩子,谁做父母不是头一回呢?阿棠和阿柔还小,要改正很容易,阿娘不要担心,改日我劝劝六娘,只要对孩子好,我想她是愿意改的。”
“就怕她觉得我嫌弃阿棠和阿柔……”程氏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史容华确实教过两个孩子多避着点她,要不是这一点实在让她寒心,她也不会同王弗倾吐心事。其实程氏疼爱女儿的心,一点都不比史容华少,她自己的六娘双宁,不幸夭折,八娘又是婚姻不顺,程氏疼惜家里的女儿还来不及。
“不会的,六娘她明白事理的。”
程氏忽然抚了
抚王弗的头发,心中无限感慨:当年她为了苏轼要娶王弗的事,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儿媳竟然比儿子还贴心。
沈括和苏八娘的婚事在三天之后,这时八娘已经住进了程氏特意准备的新房,并不在原来的院子居住。
小石头已经七岁多了,苏洵觉得他可以单独住一个院子,不必和母亲住在一起,所以给他另外安排了屋子。
王弗进屋的时候,八娘正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如云秀发披在身后,红颜依旧娇艳,她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经隐隐有了细纹,她二十五岁了。
“十娘,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哪里老?正是好年华呢!”王弗在她身边坐下。
“可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那沈括还不是二十九了?”
她摇摇头,叹息道:“不一样的。”
王弗明了,她所指的,并不是逝去的年华。
“一件事,如果没有想好就去做,不管多晚都嫌早,如果考虑好了,不论多晚,都正当时候。既然过去的婚姻是一段不美好的错误,那就努力用余生去修正吧,不论是你的心态,还是你对待他人的态度,都会因为过去的失败有所变化,你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沈括会是一个负责的官人,许伯母也很和蔼,只要你真心相待,小石头会有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的。”
真心相爱的人厮守终生,是很难得的事,王弗不会脱离实际,去劝八娘追求真爱,在她看来,沈括确实是一个合适的结婚人选,尤其适合不怎么懂爱也不怎么会爱的八娘。
如果八娘现在去找,能找到她的真爱吗?能,但没必要。尝试与一个不熟悉的人成亲,也是一种寻找真爱的方式,谁能确定,八娘不能在沈括那里获得真爱呢?
更何况,这世上有一种人,不靠爱活着。
第156章
婚礼十分热闹, 请来的都是亲朋故旧,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吟诗,女人们坐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 孩子们就在院子里放爆竹。
小石头,不,如今改唤大名的程照, 被小朋友们围绕着, 轮流询问他的感受。
蕊姐儿捧着一把炒米, 边吃边问:“石头哥哥, 你以后是不是就住在这边不回去了?”沈家离王家很近, 只隔了一条街。
澄哥儿纠正她:“你叫错了, 应该叫‘照哥哥’。”
程照叹了口气, 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从我记事起, 阿娘和外祖母就教导我,说我的生父尚在人间,不过他娶了新妇, 又有了别的孩子,不记得我了。我只想一辈子待在外祖家里, 不想去任何人家。”
阿弃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签, 上面串着三个小青橘, 放在火盆上烤着,方才他们扔了一大把竹子进去,此刻火烧得正旺。
小青橘的表皮烧焦了, 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引得几个孩子都开始流口水。
阿弃把橘子举到程照面前,对他说:“不要伤心了,橘子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