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层云之上
陈婆婆捂着心口，满脸震惊：“这是……”
施慈接过话：“这便是昨夜与我一同来借宿的书生赵洱。”
陈婆婆眼中虽有震惊之色，却有些许了然，像是清楚其中内情。
施慈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
很快他便知道了陈婆婆那副表情的缘由。
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胆子大起来，也不介意擅闯别人家，竟直直穿过庭院往客房而来。
围在院子里的人不少，恐怕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村子里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他们又如何忍得就不来看热闹？
走在前面的郑氏满脸八卦，还不停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旁边的人也附和她点头。
等她伸长脖子往客房里一看，顿时吓得差点跌倒在地。
“这、这是……桑神又降祸了啊！”
桑神？
施慈敏锐抓住了关键点。
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内情？
早就按耐不住的许问舟率先出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郑氏面前：“你说的桑神是什么东西？什么叫又降下灾祸了？”
郑氏还沉浸在震惊中，脸上难免出现惶惶之色，口中不住念叨：“咱们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惹得桑神好几次发难！这是要断了我们的活路啊！”
陈婆婆闻言狠狠呸了两口，怒道：“郑婆子你不要危言耸听！桑神它老人家这么多年没动静，怎么可能突然降下灾祸！”
“这分明是有野兽闯进来，做什么扯到桑神身上！”
郑氏呆愣愣看了她一眼，接着开始哭嚎起来：“都是你该死的陈老婆子，你个老不死的收留什么外乡人！现在让桑神发了难……”
说着，她恶狠狠看向施慈等人：“你们这些外来的快滚！如果不是你们，桑神怎么会发难！”
她如此偏激引来了其他村民的不满，纷纷嫌弃地看向她：“郑婆子，你就不要胡闹了，我们知道当初你死了儿子一时间接受不能，可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桑神早就不管我们了……”
“就是，这次只是碰巧有野兽闯进来，你们看那书生骨头上的牙印，分明是被野兽啃过的痕迹，非要扯到桑神身上！”
郑氏眼见众人不信她的话，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们这群眼瞎的，迟早有一天要遭遇祸事！”
村民们知道她嘴巴厉害，懒得跟她计较，郑氏也不自讨没趣，在她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这热闹我们娘俩不看了！走！回去！”
经历了这一遭，施慈心头也有数，只是此时人多眼杂不方便细问，他便暂时将疑问压在了心中。
赵洱客死他乡，也不好一直将尸骨晾着，孟华和孔骏两股战战，不敢收敛尸骨，只敢在一旁看着，最后还是由施慈和许问舟将他的尸骨收敛起来。
丝志村地处偏僻，若是想进县城报案，一来一回要一天有余，此时又正值天气炎热，不好将尸骨放置太久，施慈将现场的一切记在脑子里，便花银子请人挖了个坑，将赵洱埋了。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询问关于“桑神”之事。
而在他去找陈婆婆询问之前，许问舟已经将那晚上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施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可是有些事却不能直接询问本人，只能旁敲侧击。
正好趁着此次询问桑神之事，再试探一二。
陈婆婆还因为赵洱之死惊魂未定，哪怕尸骨已经掩埋，带来的影响却无法消失。
如果她真的有问题，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可若说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好了些。
施慈将赵洱入土为安，回去已经是下午，客房中的鲜血已经被打扫干净，只有那些够不到的缝隙中干涸的血渍昭示着此地曾经发生了命案。
陈婆婆坐在院子中发呆，堂屋里两架织布机没有动静，她媳妇并没有坐在织布机前织布。
外面的太阳火辣辣的，一进院子整个人都凉快下来。
许问舟自顾自往陈婆婆面前一坐，从石桌上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施慈在他旁边站定，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惊醒了愣神的陈婆婆。
“……你们回来了，那位后生已经下葬了？”
施慈点点头：“我和同伴们将他葬在外面的桑树林中。”
并非他们不想换个位置，只是丝志村到处都是桑树，若是想找个没有桑树的地方下葬，估计得走挺远。
许问舟开门见山，直接问道：“陈婆婆，今早在院子中闹事的那位婆婆，她口中的‘桑神’是什么？听她言之凿凿我同伴的死是桑神的原因，难不成这位桑神平日里便草菅人命？”
听他这么说，陈婆婆连“呸”几声，才道：“你们不要听她瞎说，桑神守护我们村世世代代，哪里会这么轻易降下灾祸？况且你们都是外乡人，怎么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许问舟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若是不说清楚，我等心中总有个疑问，也不好朝我同伴的家人交代啊。”
施慈也在旁边道：“我朋友所言在理，陈婆婆，无论是不是桑神的原因，既然提及到它，那我等必然不能装聋作哑不理会，否则如何面对赵兄的家人？”
他二人一唱一和，明明和赵洱认识不过一个晚上，却好似相识多年一般。
陈婆婆不疑有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村子多年前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桑神
十一月廿五，冬至日。
丝志村供奉着“桑神”，每年冬至这天就是祭神的日子。
村民们准备好三牲，绑上红色丝绸，由八字最合适的几个年轻人抬到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一尊看不出模样的神像，指依稀看着像是个人形，手中卧着一只蚕。
这便是所谓的桑神。
冬至这日比过年还要热闹，他们祭祀的是护佑村子风调雨顺财源广进的“神”，只要有桑神在，桑树就不会被虫蛀，蚕吐出的丝也是顶好的丝线。
这是丝志村人生活的本钱，所以在祭祀上他们从来不敢轻慢。
丝志村的村长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的双目已经浑浊，可她曾是整个村子织布织得最好最快的。
牛、羊、猪的分量不轻，这次选了六个年轻小伙将它们抬到祠堂前，其中有一位便是郑氏的儿子郑朗。
不同于其他人的喜气洋洋，郑朗满脸愁苦，看向神像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丝怨怼。
他负责抬牛，表面看似平静，心中却充满了怒气，以至于将牛放在祠堂前的时候，不等同伴轻轻放下，他十分干脆将扁担一甩，平衡瞬间被打破，那头牛飞快往他的方向滑过去，还是同伴眼疾手快才没导致牛落在地上。
敬神的东西若是一不小心打翻在地，是对神的大不敬，同伴扶住牛之后松了口气，看向郑朗的眼神充满了不善。
“你又在发什么疯！这是祭神的大日子，要是得罪了桑神，他老人家来年不保佑我们，你就是咱们村的大罪人！”
郑朗心中本就不快，被他这么一说陡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一下就炸了起来：“年年祭神，年年都要准备三牲礼，也没见那泥坯土塑的东西如何保佑我们！我们家可就只剩下这一头牛，如今杀了，日后耕田要怎么办！”
他们家中的确没有多富裕，可是村子里哪家又有钱了？往年大家都出钱出力，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满腹牢骚？
同伴瞪着郑朗：“你若是不愿意就去同村长说，在这里发什么癫？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出了牲口，老陈家还出了一头猪，也没见人家说什么，就你事多！”
郑朗不服气，狠狠瞪了一眼神像：“就这么个玩意儿也值得你们祭拜？什么狗屁桑神，不过是一个土堆，今年我郑朗还就不拜神了，看我明年会不会走霉运！”
说罢，他不顾其他人的劝阻，将装着牛的托盘往旁边一踹，大步离开了祠堂。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惊动了正在准备祝祷词的村长，郑朗的母亲郑氏更是连忙从家中赶了过来，给村长赔罪。
村长沉着脸一言不发站在祠堂前，身边是佝偻着背不停作揖的郑氏：“村长，郑朗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还请你不要同他置气，有什么得罪您的我替他赔罪了！”
村长虎着脸，看也不看她，冷声道：“得罪我？他得罪的可不是我，而是桑神大人！”
“如今是什么日子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这么大个人了，分不清轻重缓急，竟敢在桑神面前出言不逊！若是桑神降下罪来，他替我们村子承担吗？”
其他人也冲郑氏抱怨：“你瞧瞧郑朗说的什么话，你们家要是不愿意出牲口，从村子搬出去便是，也没有求着让你们祭拜桑神……总不能受了好处，由着我们其他人出钱出力吧？”
郑氏自知理亏，没了平日里的咄咄逼人，她在桑神神像面前气焰降了一大截：“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有教好他。现在在桑神大人面前，咱们还是先祭祀吧，得罪各位的地方，等会儿我一一赔罪。”
她是信桑神的，就因为她信，才知道他儿子今天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过分。
她家里固然穷，可是能亲自将家中的牲口奉献给桑神是多么大的荣耀，指不定桑神见她如此虔诚，就多保佑她家些呢？
郑氏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在桑神面前，她却不想叫其他人一同抱怨。
还是那个原因，如果桑神听到了怪罪她家，那她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在村长也不是揪着事不放的人，当即叫人加快速度准备，不要误了吉时。
这次祭祀全村的人都来了，没有一个敢缺席，除了郑朗。
他们虔诚地跪在下方，听村长念完祝祷词，一个个俯身叩头，心里默念祈求桑神护佑他们明年挣大钱，脱离穷困潦倒的生活。
其中郑氏格外认真，她不仅想求财，更是替自己儿子道歉，祈求桑神不要将刚才的意外放在心上。
只是她没有看见，在她俯身叩首的时候，神像脸上泥土雕刻的眼珠缓缓朝她转动。
等她再次抬起头，一切又恢复原样。
和往年一样，这一天平平安安过去，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收拾好现场各自回家。
郑氏回到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通自己的儿子，就差揪着耳朵让他听话，而郑朗开始还狡辩了几句，最后在自己娘愤怒的眼神中不甘，不愿承认了错误，并承诺明日便去给桑神磕头赔罪。
只是第二日郑氏见他房门紧闭，还以为他在睡懒觉，伸手推开门才发现屋内的惨状——
郑朗被什么东西啃干净了浑身皮肉，连衣服都被啃得破破烂烂，只剩下几缕破布条挂在沾满血迹的白骨上。
房间里满是杂乱无章的虫子爬行过的痕迹，血腥气弥漫在屋中，打开门之后猛的逸散开来，叫踏进院子的其他人作呕。
“郑朗啊！我的儿！是谁？到底是谁！是谁杀了你？哪个挨千刀的哟，竟然如此残忍，我可就只有这一个儿子！”
郑氏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声音将周围的邻居都吸引了过来，众人围在她身边窃窃私语，只有她的女儿上前搀扶她。
村长姗姗来迟，见到这一幕脸色大变，连忙叫众人散开，这才将郑氏叫到旁边：“别嚎了！都是孽障啊！”
郑氏听她言语之间像是知道内情，连忙伸手拉住她的袖子，也不顾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村长，你知道是什么人杀了我儿？快告诉我！我一定要替我儿报仇！”
村长本来还因为郑朗的所作所为对他们十分不待见，如今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她心中的芥蒂消除，看郑氏的目光还带上了几分怜悯：“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啊！在祠堂前对桑神不敬，都是报应！”
她养了这么多年的蚕，虽然如今视力大幅度下降，可以看得出那满屋子乱爬过的痕迹正是养的蚕爬出来的。
只是这些蚕比他们平日里养的可大多了。
这就是桑神对不敬之人的惩罚！
郑氏颓然倒地，双目无神：“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儿，你不该啊！”
她眼眶通红，恸哭出声，村长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能叹口气安慰她：“你也别哭了，桑神没有降罪你们全家已是天大的幸运，你将郑朗好好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