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红酒
那花旦在满台的珠光宝气中从容转身、轻移碎步、抬眼勾魂、水袖翻飞……
单从戏曲行当来看,檀五郎是极为出色的。赵凛却欣赏不来这种出色,只觉得脂粉气太重,失了男子英气。赵星河也不喜欢看,咿咿呀呀的压根听不懂,瞧着那花脸也别扭极了。就赵宝丫一个人看的晶晶有味,学着戏台上的花旦翘起兰花指。
赵凛目光在戏台四周圈巡,忽而看到最前头东北角坐着的徐明昌,对方估计也是很无聊,左右张望,正好和他视线对上了。诧异之余,和身边的妇人说了两句,就矮身朝他这边来了。等到了近前,才笑问:“赵修撰也来看戏?”
赵凛点头回笑:“嗯,两个孩子想来,就一起来了。”
徐明昌:“我母亲和妹妹要来,拉着我作陪,正无聊呢,不巧瞧见赵兄。”他顺势坐下,招手让小侍拿来瓜果点心茶水,然后和赵凛聊起了他喜欢的画作。
赵凛对这个徐榜眼的印象还不错,这人不像他父亲徐阁老一样尖锐咄咄逼人,倒是有一股子曲水流觞的风雅。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也不骄不躁,对待人也客气有礼。
对方友善,他也不好不理,相比较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徐明昌说话更中听一些。
于是两人很友好的聊了起来。
一曲唱罢,台上的檀五郎退了下去,又有其他武旦上场。徐夫人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徐明昌依旧有说不完的话。赵宝丫对武旦不感兴趣,瞧着她爹一时半会抽不开身,打了手势带着赵星河往戏台的幕后跑了。
赵凛余光瞟到两人钻进去的身影,继续和徐明昌攀谈。
与台前不同,戏台后面倒是很安静,几个男女坐在铜镜前认真的描眉画目,等待上场。班主提着鸟笼逗趣,几只画眉鸟在鸟笼里叽叽喳喳的来回跳跃。赵宝丫环顾一圈,发现后台之后还有一面卷珠帘隔开的空间,门口的布帘子上贴了个闲人免进的牌子。
那定是北梨园的台柱檀五郎的休息处了。
赵宝丫和赵星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进去,帘子一掀开,一阵沁人的冷梨香扑面而来。幽幽的,清新深邃,非常好闻。
两人抬头,就见一男子斜靠在里间的香妃榻上闭目小憩。一头乌发如墨,散盖在匀称瘦削的身段上,墨发之间的面容温润和美,肌肤云泽如玉、唇色浅淡如蜜……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与台上的花旦相比少了几分柔美,多了一丝男子该有的英气。
赵宝丫目光灼灼:这就是那花娉婷喜欢的人啊!
床上的人很明锐,两人才没走两步,他就睁开了眼睛,扫了过来。他一睁眼,整个人仿佛活了,整张脸仿佛画笔精雕,气质犹如一副山水画,意境重重让人猜不透。
他瞧见赵宝丫和赵星河时先是诧异,继而疑惑,挑眉问:“哪里来的孩子,不在前头待着跑到我后台来做什么?”
赵宝丫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嘴甜的先喊了声哥哥,然后道:“好多人说檀五郎唱戏好听也长得好看,我想来看看你长什么样。”
檀五郎挑眉,坐直了身体,问:“你看到了,长得如何?”
这个时候,读的书就派上用场了。赵宝丫努力夸他:“非常非常好看,比我见过的男人女人都好看,秋水为姿、山月为貌、穷尽诗词也夸不完。”她眸色澄澈,既纯稚又真诚。
檀五郎被奉承的极为舒坦,轻笑道:“你这孩子不错,眼睛也生得好,若是跟着我学戏,将来也必定艳冠京华。要不要考虑拜我为师?”他们唱戏的,想要红,脸要好看,但最重要的还是一双眼睛。
要有神灵动会说话,为此他们戏班每日还有特意练眼神功课。
这小姑娘的眼睛不用练就灵动异常,实属难得。
“拜师?”赵宝丫懵逼,怎么就聊到拜师了?
她已经有师父了,不会拜别人为师的。她还没得急拒绝,帘子的门突然被掀开,接着进来十几个女子,都是衣着华贵,满身珠翠。一进来就把赵宝丫和赵星河挤到角落边边,围着檀五郎献殷情。
檀五郎深暗语言的艺术,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十几个女子拿捏住,纷纷掏出金银玉镯往他怀里塞,整个人也往他身上靠。他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退后两步,一副冰清玉洁,高岭之花的态度,开口推拒:“姑娘们,不要挤,曲某不需要你们这些财物,只需你们真心喜爱我的戏即可。”
这种气质太让人着迷了,即清冷又妖媚,看似山尖雪不可仰望,身份却是低贱的戏子,给人可以把玩的期待。
这群女子太疯狂了,只有她阿爹中状元那会儿才会如此吧。
赵宝丫咂舌,压低声音同赵星河道:“要不你别学武了,学唱戏吧,能挣好多好多的钱。”
赵星河不屑:“男子汉当保家卫国,涂脂抹粉骗女人钱是要遭人唾弃的,迟早要死在女人手上。”
赵宝丫:“你是在羡慕他有很多姐姐喜欢吗?”
“我羡慕?”赵星河淡蓝的眼眸里都是鄙夷:“他那么花心,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要喜欢只喜欢一个人。”
哗啦,帘子再次被大力掀开,一袭火红的罗裙扫过,带起的风刮得赵宝丫鬓边的碎发飞扬。两人齐齐后退两步,目光追随着那火红的裙摆移动。
啪啪啪!
火红衣裙的女子是个狠的,一进来就给缠着檀五郎的几个女人一人一个巴掌。眼神冷凝,神态倨傲:“都给本姑娘滚!”
被打的几个女子捂住脸,眼神怨毒的盯着那女人:“花娉婷,你也太霸道了吧。檀郎有名有姓怎么就是你的了?”
“就是,檀郎是北梨园的台柱,我们花了钱的,怎么就不能来看他了。”
“而且,你不是要同秦探花成亲了吗?还和檀郎纠缠不清,就不怕我们把你的丑事捅出去?”
几人越说越气愤,已经隐隐有想干架的趋势。没被打的几个女子连忙拉住被打的几个女子,小声劝解:“别冲动,别冲动,她爹是兵部尚书,她娘非常护短。”
“她哥是御前侍卫统领,她就是个疯子!”
被打的几个女人愤愤不平:“兵部尚书怎么了?御前侍卫统领又怎么了?有了夫婿还出来勾勾搭搭就是不要脸。整日自诩高贵,不过是个假世家,还不如外头那个寒门出身的徐家姑娘。”她们说的徐家姑娘就是徐明昌的妹妹,现在就在外头坐着的那位。
花娉婷最厌恶别人拿她的家世说事,她家根基不过是浅了一些,她爹同样是尚书,怎么就差其他四个世家了?
被拉住的女人还要说,花娉婷甩手又是一巴掌。
“你!”女人怨恨的瞪着她。
花娉婷:“滚,再不滚我让婢女把你拉出去打!”她身边的婢女可是武婢,动起手来比男人都狠。
十几个人吓得面色发白,拉扯着赶紧跑了。屋子里终于安静,花娉婷扭头看向作壁上观的檀五郎,凌厉的眉眼立刻柔和下来,里面全是痴迷:“檀郎,你怎么这么狠心,手都打疼了,也不心疼心疼人家。”说着就依偎进檀五郎的怀里。
檀五郎伸手推开她,花娉婷面色立刻沉了下来,羞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可从不会推拒我的,可是因为我同探花郎的婚约恼了我?”
“不是。”她又靠过来,檀五郎继续推她,示意她角落里还有两个孩子。
花娉婷扭头往后看,看见赵宝丫和赵星河时惊艳了一瞬,随即冷喝问:“哪来的野孩子,这里是你们该待的吗?”
赵宝丫和赵星河对看一眼,赶紧掀开帘子跑了。
“哎,小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檀五郎蹙眉,想追,被幽怨的花娉婷拉住了袖子:“檀郎,两个小孩哪有我好看?”
檀五郎无语:“别乱想,我只是瞧着那小姑娘的眼睛好看,适合唱戏,想收她为徒。”
花娉婷不满:“有我眼睛好看吗?”
“娉婷……”檀五郎伸手挡掉她的手:“你已经同探花郎有了婚约,不该来这里的。”
素来我行我素的花娉婷一点也不想听,被心上人的推拒让她心情烦闷,急切的说:“我只喜欢你,不喜欢他的。我同他成婚是父亲的意思,只要我把孩子名正言顺的生下来就同他和离,同你双宿双栖……”
“孩子?”檀五郎吓得把赵宝丫两人都忘记了,盯着花娉婷痴迷的眼神再次询问:“什么孩子?”他同那么多贵女纠缠,像来很小心的,每次事后都会假借关心为由,骗她们喝下避子汤。
他很享受被人追捧,被人痴迷的感觉,但不想惹麻烦。
花娉婷还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继续兴奋道:“就是你和我的孩子啊,已经一个月了。”
檀五郎眼眸微沉:“娉婷,你是不是弄错了,也有可能是探花郎的孩子。”
花娉婷连忙否认:“不可能,捉婿那夜,探花郎睡死过去了。我们虽然在一个房间,但压根什么也没发生。这孩子只有一个月,一个月前,探花郎还在老家呢。再说了,他那个人刻板无趣,成亲前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的。”哪里有她檀郎的万种风情。
檀五郎:“你父亲母亲知道了?”
“檀郎你放心,我父母最疼爱我,不会动你的。”她都同意嫁人了,“要是他们敢动你,我就去死!”
她骨子里的偏执叫檀五郎有些畏惧,这种疯女人已经不适合谈情说爱了。他深吸一口气,淡声道:“探花郎俊美有前途,比我这个戏子好一千倍你我在牵扯只会害了你,我们到此为止吧。今后不要再相见了,只愿我来世投个好胎,成为能配得上你的人。”
“谁说你配不上我了?在我心中,檀郎就是最好的。”花娉婷已经完全被眼前人迷了眼,心里全是对他妄自菲薄的心疼。
“什么状元郎、榜眼、探花给你提鞋都不配。檀郎才华横溢,不过是出身不好了些,怎么就低人一等了。”论财力、职位她家不比其他世家差,可就因为底蕴差了一些,她在其他世家嫡女面前就矮一个头。
凭什么?
这是说不通了?
檀五郎不耐,拿了头饰就往外走:“我还有戏要上台了,你走吧……”
花娉婷追了出去,只看到檀五郎一点衣角。她又在梨园找了一圈,被班主告知檀五郎今个儿不舒服,早早走了。
她气恼:檀郎总是这样,太为她着想了。
这是打算为了她的幸福,从此避着她吗?
花娉婷返回后台,朝还守在后台门口的武婢小声吩咐:“见到先前出去的两个小孩了吧?檀郎夸那小姑娘的眼睛好看,你去看看是谁家的孩子,找个机会把她眼睛挖出来!”
武婢眼眸微睁:“姑娘,那还是个孩子!”
花娉婷反手就是一巴掌:“你是花家的奴才,奴才就要听话。”
即使再小也是个女的,她绝对不允许檀郎夸任何一个除她以外的女人。那小姑娘她在京都从未看到过,想来也不是什么贵人之女。
反正任何事,父母大哥都会替她摆平。
武婢捂着脸匆匆去了,然而,在戏园子里找了两圈也没看到先前那个小姑娘和小男孩。
听完墙角的赵宝丫早和她阿爹回去了。一路上都在讲后台的见闻。
“阿爹,那个花娉婷可凶了!就这样啪啪啪打了好几个姐姐,还不止打了一巴掌!”
“她的孩子真不是秦叔叔的,等孩子生下来就和秦叔叔合离。”
“那个曲檀喜欢好多姐姐,拿了她们好多漂亮的首饰。”
赵凛听了一路,大概知道了这两人性子。檀五郎是来者不拒,花娉婷是他鱼塘里的其中一条大鱼。而这条鱼自恋高傲做事不计后果,认为鱼塘主会为她放弃整片鱼塘。
显然,檀五郎已经想甩掉她这条鱼了。
事实也如他所想,之后的几日,檀五郎想尽办法避开花娉婷。花娉婷越来越烦躁,花夫人只以为这是女儿孕期难受的缘故。
给女儿试嫁衣的这一日就道:“你整日在家里发脾气也不是个事儿,过两日我带你去新科状元府上吃酒吧,听说京都许多人会去,会很热闹。”
“吃什么酒?”花娉婷疑惑:“新科状元也要成亲?”
花夫人摇头:“是乔迁之喜,就是那个皇帝赐的宅子,工部尚书偷树的那个。”
花娉婷哦了一声不太感兴趣,花夫人继续劝:“去吧,那状元郎算是你父亲的半个小辈,还同探花郎交好。特意上门送的请帖,邀请我们全家过去。”
花夫人知道女儿还惦记着那个戏子,心想着以探花郎的容貌气度只要成了亲,女儿肯定就会移情别恋的。说起这个,她就恨死那个戏子了,简直就是个男狐狸精,勾了她女儿不说,还害得她女儿怀了身子。
原本想让女儿落胎,但大夫说她体寒,落了这胎恐怕今后会不孕。之后又想把那罪魁祸首的戏子弄死,女儿用命威胁他们。
算了,现在只盼着能顺利出嫁吧。等到足月就伪造孩子早产的模样,让秦家把这孩子认下。
此刻,花夫人还没想到自家女儿已经和秦正卿摊牌了,还毫不遮掩的提出一年后和离的要求,并威胁了对方。
她继续道:“那日……”
花娉婷:“不去!”和探花郎交好她更不想去了,能容忍对方娶她,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花夫人还要说,她不耐烦的抬腿就走。
“娉婷,你要去哪儿?喜服还没试呢,你先试试,不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花娉婷只当没看见,一路往前院去,她要出门找找檀郎。她走到前头院子的回廊处,老远就瞧见一个粉雕玉琢,肌肤赛雪的小姑娘抱着猫往外头,回头朝管家挥手道别时,嘴角梨涡浅浅,一双眼睛乌黑亮泽、充满活气。
那是一双被檀郎称赞过的眼睛!
花娉婷疾走两步追到门口,门口的马车已经走远。看门的家丁和管家看到她吓了一跳:“大姑娘,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可是个脾气暴的,他们问话都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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