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红酒
她拉过儿子问他疼不疼,春生摇头后,她又肃声问:“为何打架?”
何春生以为她生气了,抿唇支支吾吾,挤出一句:“娘不是说,要是有人欺负我,打回去他们就怕了吗?他们欺负我们,还想打宝丫妹妹,我就打回去了。”
苏玉娘再次哽住:这话确实是她说的。
从前的春生可从不会如此。
父亲早亡,她又病重,平日里周遭的孩子挑衅他,他都是默不作声、忍气吞声。从来都斯斯文文懂事听话,更不要说拿她的话来堵她了。
她看看旁边的小宝丫,忽而就笑了:“很好,知道保护妹妹,是小男子汉了。”
何春生狼狈的脸慢慢红了,两个小娃儿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
原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哪想午后,吴家婆娘回来,拉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吴金牛讨说法来了,其他四家人也拉着自己惨兮兮的儿子来了。何家的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吵嚷着让春生出来道歉,让他们儿子打一顿,压根不提抱着碗坐在廊下的赵宝丫。
吴金牛捂住脸喊:“娘,还有赵宝丫那个小矮子,我脸都是她打的!”从头到尾都是赵宝丫那小矮子打得最狠,像个小炮仗一样,连嘴巴都用上了,何春生那个瘦鸡仔,下手根本不狠。
其他四个孩子也附和:“对,是赵宝丫,是她打的!”
吴婆娘疯狂扯自家儿子:“浑说什么,赵家那丫头那么小怎么可能打你们五个?”何家孤儿寡母可以欺负,但赵宝丫的爹是秀才,还是县案首,找她麻烦不是明摆着找事嘛。
其他四家家长自然也明白这个理,纷纷引导自家儿子:“你刚刚不还说是春生那小子打的吗?赵家妹妹那么小怎么可能打你们?”
奈何,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懂大人的弯弯绕绕。都异口同声喊:“不对,赵宝丫就是打了,她还放狗咬我们,她自己也咬我们。”
“娘,你快让她道歉,快让她道歉啊!”
“告诉她爹,让她爹打死她,看她还凶不凶。”
他们几个小霸王在桑果街都横惯了,不管他们怎么欺负别的小孩,他们爹娘聚众到对方家里讨说法,最后都是对方赔礼认错,或是打自己孩子一顿结束。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是在一个小女娃手上吃的,吴金牛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娘啊,我不管,让那个小矮子过来道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哪个小矮子?”
吴金牛下意识的一指:“赵宝丫那个小矮子!”他说完察觉不对,扭头仰头再仰头,对上赵凛那张冷峻的脸。
他往后退了两步,躲到他娘身后。吴婆娘讪讪:“小子胡说八道呢,不关宝丫的事,是何春生打了他,我们来找玉娘讨说法呢!”
“是啊,是啊,我们找的是苏玉娘,赵秀才不会要管闲事吧?”
门口的男人高大健硕,光站在那就压迫感十足,她们是活腻了才会去招惹他。
赵凛看了眼拉着何春生的苏玉娘,慢条斯理道:“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但刚刚你这个小孩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宝丫看见他,抱着碗就跑了过来,开心的喊了声阿爹。喊完后,鼓着腮帮子就开始告状:“阿爹,他们坏,他们骂我和春生哥哥。骂我笨,骂我矮、还说我没有娘,是可怜虫。说玉姨姨是病痨鬼,没有爹……”
“他们太过分了我才打他们的,他们也打了春生哥哥,春生哥哥的脸都肿了。”
何春生下意识的露出那边肿胀的脸,补充道:“他们也动手了,他们五个人打我和宝丫妹妹!”
赵凛眉头越蹙越深,积压看得人心慌。
吴金牛辩驳:“才不是呢,我就是看见何春生学大人在给赵宝丫把脉,看舌苔,说了他们两句。赵宝丫就凶巴巴的拿石头丢我,还让我下来。我一下来,她就撞我肚子……”他着急忙慌的指着其他四个小孩问:“你们说是不是?”
其他小孩也点头:“对呀,对呀,我们就是看见何春生给赵宝丫把脉,好奇翻在围墙上看,她就拿石子丢我们!”
“是她先打我们的!”
赵宝丫有些慌了,扭头去看何春生,何春生脸色发白,抬眼看向他娘。
苏玉娘也正低头看他,眼神犹疑:“把脉看病?春生,你在学医?”她想起齐大夫说过的话。
何春生眼眸闪动,低头抿着唇不说话,现场安静了几息。吴婆娘不耐烦道:“什么医不医的,现在说的是大人的事,你家春生打了我们儿子就该赔礼道歉!”
苏玉娘不再看何春生,抬眼看向吴婆娘:“你儿子也打了我家春生,五个打一个,你来讨什么公道?要赔礼道歉也是你家儿子先赔礼道歉,别仗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
“你!”吴婆娘没想到苏玉娘如此强势,气得胸口起伏。
赵宝丫冲到她面前,气呼呼的喊:“都说了是我打的人,是他们先骂我的,婶婶你耳朵是不是不好呀?不对,你眼睛才不好,金牛哥哥偷了你的银子去买糖吃你都没发现。”
“什么?偷银子?”吴婆娘也顾不得找苏玉娘麻烦了,一把揪住自家儿子的耳朵,“好啊,还说不是你偷的,说偷了多少?还剩下多少,现在去给老娘找出来。”
“哎哎哎,娘啊,疼疼疼!”吴金牛哭嚎着被他娘扯走了。
赵宝丫看向其他四个野孩子,噘嘴:“哼,你们都坏,砸了周婶婶家的墙,偷了毛叔家的瓜、还拿了对街刘小胖家的包子……”
四家的家长和娃儿越听越惊慌,啥事也不想追究了,吓得赶紧跑。
听说赵秀才从前是住在城隍庙的,还时常给人算卦看相,他闺女不会也能掐会算吧?他们家孩子从前做过的烂事都知道?
“你们别跑呀,我还没说完呢!”赵宝丫气呼呼的跺脚:不翻他们老底,还当她是猫猫呢!
眼看着讨说法的五家人跑没影了,赵宝丫仰着脑袋笑了起来,扭头去问何春生:“春生哥哥,我厉害吧?”
气氛安静,何春生低着头不说话。
赵宝丫眨了眨眼,又抬头看向苏玉娘。苏玉娘蹙眉,深吸一口气:“春生,你跟我来书房。”
何春生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往书房去,小宝丫担忧的极了,抬步就要跟。赵凛一把拉住她问:“干嘛去,跟我回家。”他抱起闺女,又朝赵小姑道:“翠香,你也走。”
“大哥……”赵小姑频频回头,迟疑问:“玉娘姐姐脸色好像不对,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赵凛:“有事也是家事,他人家事莫要掺和。”
赵宝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一回家她就跑到葡萄架子下,把正在翻肚皮的猫猫给戳了起来,软糯糯的嘀咕了几句。蓝白猫喵喵两声,跳上了红墙,几下跳到了何家的院子,然后一溜烟的跑进了书房,跳到书架上蹲着。
书房内,苏玉娘给亡夫上了一炷香,然后扭头看向呆呆站立的儿子,温声道:“过来,给你爹上一炷香,然后磕头。”
何春生走过去,点香祭拜磕头。
苏玉娘继续道:“现在,当着你爹的面发誓,好好读书,不再去学医。”她声音依旧温温润润的,但何春生就是知道他娘生气了。
他直挺挺的跪在那,抿着唇不说话。
秋风习习,窗棂吱嘎一声响,放在书桌上的医书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苏玉娘红着眼,深吸一口气:“好啊,现在娘说的话不管用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你也不管了。”
“你爹临死前心心念念就是要考取功名……你答应过娘要好好读书的!”
何春生依旧不说话,苏玉娘气急,:“你不发誓是吧,那好,今日你就跪在你爹的灵位前,什么时候发誓什么时候起来!”说着她扭头去拿桌上的那两本书,一直没说话的何春生急了,伸手去拽:“娘,这是宝丫妹妹送我的……”
他语气近乎哀求:“娘,我学医不耽误读书的,我会考取功名的……”
苏玉娘定定的看着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世上哪有既要又要,你这样只会一事无成……”她看上去温温柔柔,实际上性子比谁都执拗。
“松手!”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何春生和她对视几息,颓败的松手:他真的可以兼顾的,为什么娘就是不信他呢。
第54章 54
月冷星稀, 夜色渐深。
瘦削的小身影在灵位前跪了几个时辰也不松口,微弱的香火气熏得人鼻头发酸。苏玉娘站在月色浸染的窗口看了一会儿,一狠心, 拿着两本医书往灶房走。
灶房里的炉子还燃着火,她把茶壶提了下来, 蹲到炉子旁翻看那两本医书。那书逐字逐行都做了注释, 书页松散, 一看就是日日被人翻看过的。
火光在苏玉娘眸子里跳跃,她手收紧:把这两本医书烧了, 春生就能安心读书了。
她深吸一口气, 捏着书靠近火炉。就在书接近炉子的一瞬间, 一阵风旋过来, 一只小手把她手里的书抢了过去,然后用力拍打燃着的书角, 奶音里带了急迫和生气:“不能烧,玉姨姨不能烧春生哥哥的书, 这是宝丫送给春生哥哥的。”
苏玉娘也吓了一跳,生怕烫到小娃娃, 连忙伸手去拍。
小宝丫以为她要抢, 一把把书背到身后,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 委屈极了。
苏玉娘手僵在那,沉默了几息才道:“宝丫乖,把书给玉姨。下次我们买别的书给春生,这些杂书对他没用。”
小宝丫摇头后退两步, 很认真的说:“玉姨姨不对,这些书对春生哥哥有用。玉姨姨不该骂春生哥哥, 应该给他道歉。”
“宝丫……”苏玉娘有些烦躁。
小宝丫继续说:“玉姨姨有问春生哥哥为什么喜欢学医吗?”
苏玉娘没问过,她只知道这些是科考不该读的书。
“春生哥哥去卖棋谱说要给你治病,找我阿爹买房子也是要给你治病,他怕你和他爹爹一样病死了。他说等他很厉害了,好给好多好多的人看病,不让其他小朋友没有爹娘,还要给宝丫治病,不让宝丫吃苦苦的药。”小宝丫太明白这种急切的渴望了。
就像她在荒星,一个人流浪的时候,她就特别特别羡慕别人有爹娘疼。
想要爹娘。
春生哥哥已经没有爹了,只有总是生病的玉姨姨,生出学医治病的渴望在正常不过了。
“春生哥哥是为了玉姨姨学医的。”
苏玉娘心中酸涩:其实她隐隐猜到了,但……
赵宝丫红着眼睛:“春生哥哥很努力的,他学医也没有耽误读书,书房里的书他每本都看的。”
“我阿爹就从不逼我读书,阿爹说我想干什么都可以,玉姨姨就不能像我阿爹一样对春生哥哥吗?”
苏玉娘:“那不一样,春生是男孩子,生来就是要争口气的!”她至今都记得她嫁给夫君时,父亲那嘲讽的话语。
“玉姨姨坏坏,宝丫再也不喜欢你了。”赵宝丫都气哭了,抱起那两本书跑了。她跑到自己家中,迎面就撞上了出来找人的赵凛。
赵凛蹲下身给她擦眼角的泪珠儿,语气温柔:“哎呦,谁欺负我们家丫丫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小宝丫眼睛红肿,抱着书,一抽一抽的把事情说了,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阿爹……你能去跟玉姨姨说说吗?她听不懂宝丫的话。”
赵凛本不想管别人的家事,看着哭得一抽一抽的闺女,只得点头:“好,好爹帮你去说说玉姨。”
“那走。”小宝丫特别急切,伸手用力推他:“那阿爹现在就去说。”春生哥哥还跪着呢。
小团子把她爹推到拱门处,奶声催促:“阿爹,快点呀!”
赵凛无奈,穿过拱门往何家的灶房走。何家的灶房是临时搭建的,三面有挡,正面是没有门的,走到院子里便能一眼瞧见坐在炉火边上默默垂泪的苏玉娘。
苏玉娘看见他过来,连忙转过身去抹眼泪,收敛情绪起身喊了声赵大哥。
赵凛按了按手,示意她不必起来,直接问:“你是不想让春生学医吗?”
苏玉娘点头:“对,我想让他科考,走他爹的路。”
“春生并没有说他不参加科考,他说他可以兼顾,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赵凛沉吟,“据我观察,这孩子性子坚韧,是个有分寸的,他既然说了,就会竭力去做到。”
苏玉娘:“我只是担心……”
赵凛打断她的话:“你要降低对他的期待,不然你和他都会很累。”
苏玉娘不懂:“降低期待?”
“嗯,降低期待。”赵凛点头,“丫丫早产,出生就没有气息,三岁前一直痴傻,能活着都是药罐子吊着的。包括现在,她依旧有弱症、体寒怕冷,我对她的期待就降到最低,开心的活着就好。”他看着苏玉娘,“要是春生也像宝丫一样,活着都困难,你还会想他科考的事吗?”
苏玉娘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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