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他们之所以最后妥协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祝缨的重点抓得挺对,这事儿主要针对的是大理寺之内的事情。祝缨没把它扩大,无论皇城之外的百姓怎么议论,都不干他们的事儿。旁的官员不用担责任,它也不影响他们。
他们之所以犹豫反对,根源只是“牝鸡司晨”是不好的。
祝缨就主动给它画圈儿,自己先限。
事情定下来,各部郎中都推祝缨执笔写最后的章程,明面上说:“通盘你最懂,我们只知道我们这一点的。”心中则并不怎么看好这件事情,有事没事都让祝缨自己扛了。
祝缨也就认真总结,写了第二份奏本。除了例行的歌功颂德,主要内容是两部分,一部分是关于官,一部分是关于吏。官的那部分,就是狱丞,解释了为什么至少要两名,因为要换班,监狱不能没有人看着。然后是狱丞的待遇——就是从九品的待遇,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再是礼仪——依内廷女官的范式。
只有一个问题,人家内廷女官没有丈夫,或者丈夫死了才进宫侍奉。外面的狱丞是可能有丈夫的!则是丈夫高还是妻子高?他们议的是,从九品的狱丞,与平民丈夫,属于执平礼。
再是选官的标准,身家清白、上查三代,读书识字,且要知晓律法。鉴于之前没有先例,也不用她们断案,所以即使现在不懂法条,至少要会背《论语》,并且在选中之后,限期内学习律法,学不会就要黜退。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有保人,一是父母或者丈夫同意,二是要有当地官员的荐书,三是要有三个保人,三个保人都得是士绅。
再是狱吏的标准,就更简单了。识字就行,也不必非得是良民,胥吏家眷也可以、三姑六婆也可以,同样的,要修习一定的律法知识。她们的待遇,也都与大理寺现有的狱卒一样。
无论官与吏,都要身体健康、口齿清楚。
奏本奉上,皇帝看了看,写得挺明白的,既是特例,也显他仁德礼教,也就批了。再下到政事堂,手续也走得很快。吏,随便大理寺自己选,因为是他们在用。官,则着吏部一个郎中与大理寺会同去办,因为这个官的前途一眼望得到底,就是大理寺狱用得着。着年底前把这事儿给落实了。
吏部当天就派了个姓阴的郎中,大理寺这里,郑熹就点了祝缨:“这下可如意了吧?石破天惊一件事,你倒还办成了!”
祝缨笑道:“是您办成的。我就是刚刚想到了,事情能办成,得看您的面子。”
郑熹哼了一声:“仔细着些,你与阴郎中一定要料理妥当,人选一定要得宜!绝不可选那等轻浮之人,平白给大理寺惹祸!”
祝缨道:“已有些稿子了。我想,先选家庭人口简单的,这样掣肘就少,可供生枝节的地方就少。”
郑熹道:“明白就好。”
祝缨道:“咱们选吏的事儿也可以发个告示了吧?我想,这一批八个,倒不急一次都弄齐了,至少先就近在京城选六个,本来各部的吏也都以本地人为主的。再有两个空额也好见机行事。都要健壮有力的女子。再有,要在大理寺内严申,不得轻侮她们。本是为了男女大妨来的,一旦混乱,岂不是自找麻烦?”
郑熹道:“很好。去吧。”
祝缨便与这阴郎中去选择狱丞了。
狱丞是个官儿,但又是立志做官的人并不看好的一个官职,太小了,且不易晋升。又是女子。这就更让人犹豫了。阴郎中与郑熹一个意思:“不可选轻浮之人!”
祝缨道:“下官想,时间紧,就从京城人氏里选吧。”
阴郎中道:“不可,既是大理寺,陛下可没有说只限京城的。”
“为一狱丞,扰动天下就没意思了。”
阴郎中道:“到底行文说一下,定个日子,比如……就十月前到京。老弟你怎么这会儿又不懂了?有多少女人家里能叫她读书?能读书的人家,放女儿千万里跑到京城独个儿考试,还不一定能不能考得上?这一路多少麻烦?还要父母丈夫签保书,要当地官员写荐书。反正,文书咱们也下了,也不拦着她们。她们自己畏难不进,就怪不得咱们了。你说呢?”
祝缨心说:狠是你们狠。
也就同意了。
这个公文,她就让给阴郎中来发。她说:“铨选是吏部的事,我们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上书,是因大理寺缺这么个人,请朝廷给拨。哪知惹了这一番争议。还得是您来。”
阴郎中无奈拟了个稿子,祝缨也看了,里面没有什么坑,于是行文天下。
而狱卒的选拔就更容易了,祝缨拟了一张告示往京城各处一贴,齐活。
祝缨已然觉得自己这是很谨慎了,不会引起什么大动静,她只管拟一下考试的题目,然后面试狱卒。中秋节前把狱卒给凑齐了,再等十月初跟吏部一同考应试的女子。照她的估计,还得是京城的女子多。这件事儿,她差不离就能在京城给它办了。
不想消息传到了王云鹤的耳朵里,他琢磨上了。地方上的官府,细心的官员是会临时给女监募几个女看守的。她们一般是些没有稳定生计的人,又或者干脆就是狱卒的妻女之类。只是没有定制。但是王云鹤被祝缨这么一提,觉得倒是真的可以给女牢定额几个女狱卒。
他的心里对祝缨也更多了一些好感。想了一想,他竟也上了一封奏疏,请在京兆府也增加女性狱丞狱卒,并且将这个规定从仪典上固定下来。
王云鹤的影响可比祝缨大多了,他这一本上去,引发的议论也比祝缨这只在皇城中与各部郎中打嘴仗、在京城里被人茶余饭后闲谈要多得多。因王云鹤起了个头,陆续便有地方官收到消息,也有跟风的,也有些君子发自内心觉得这是一件正经的好事。因为王云鹤的奏本里提到了“大理寺丞祝缨所议”,祝缨这个名字,也被一些人看得眼熟了。
这却又是祝缨始料未及的了。
听到王云鹤也上表了之后,她想:那我得加快了,总不能他已经办完了,我这个“首倡”的倒还在没动手。
第98章 准备
“哎~呀~成~啦~”
“哈哈哈!成~啦~”
家里看着俩神棍,最大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缺了歌舞看。虽然他们的歌永远是一个调子,舞也永远就只有那两个动作。
张仙姑和祝大为了闺女平生第一次上奏本的事儿愁得半个月没能吃好睡好,一朝听闻居然让她过关了,两个人顿时开心得仿佛卸下了身上千斤巨石,高兴得飘了起来。
两个在院子中央拍着巴掌,跳着神棍神婆的舞步,相对而立,巴掌在左则屈抬右腿,巴掌在右则屈抬左腿,转着圈儿地跳舞。
祝缨刚回家,在门口碰到每天迎她进来必问一句:“怎么样了?”的张仙姑,才把结果说了,张仙姑就和祝大冲进院子里跳舞了。祝缨只得反手拴好大门,免得吓到了路过的邻居。她自己却站在门房那儿无奈地看着这两个人。
害!祝家在半个坊里已经没啥面子可言了,就随他们高兴吧!虽然住到了城里,两个人也难改掉不由自主就大声说话的习惯。年纪越来越大,耳朵也越来越不灵,就更难让他们压低声音了。张仙姑说点秘密还能小声,骂丈夫从来不惜力气。祝大,对女儿性别的事情是只字不提,抱怨老婆的时候也是中气十足。
两人都还以为自己很注意“官员父母”的身份了,因为他们是“关起门来说话”的。
像今天这样,左邻右舍也都听到了,只能自家偷笑,当一回谈资:“祝家可真是热闹啊!难为祝三郎了。”
花姐一直关心着这件事儿,她打听消息又比张仙姑夫妇二人更有条理些,比他们早一点知道消息,但是直到祝缨回家把话说出来,她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成了。她高兴地走到门房,对祝缨道:“今天庆祝一下吧!杜大姐,你来。这里有一贯钱,拿去魏婆婆家店里打一坛五斤的素酒,再买只肥鸡、买条大鱼、再买二斤卤肉、再买只肥鸭子!看有什么新鲜果子也买一些来。”
杜大姐道:“用不了一贯钱。”
花姐道:“那你看着买!”
祝缨道:“财主阔气!”
花姐嗔道:“什么财主?一个破落郎中罢了。”
杜大姐心里颇泛起一点波澜,在祝家有些日子了,也知道祝缨在干的事,没想到祝缨是真的坚持了下来。她拿了个篮子挎着,把钱接了也放到篮子里,有点担心地看了花姐一眼:我记得那一天在桥上,三郎是听那个穿白的小娘子说了什么气话……
花姐问道:“怎么?有余钱你拿回来也行呀。再买两样你爱吃的蜜饯。”
杜大姐忙挎着篮子出门了,说:“我不是讨吃的……”
花姐与祝缨对望一眼,都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花姐推祝缨:“快去换了衣裳,今天咱们也不做饭了,就吃现成的。”
魏婆婆家的店就在坊内,一向生意兴隆,她家有好酒,又从外面别人家每日订一批做好的菜品分售,只有鸡鸭是自己做,炖得极香,没有禽类的那般腥骚气。据说魏婆婆年轻时也是高门内的女厨,攒够了钱,自己出来开个小门脸儿,她的女儿仍然是接了她的班。
不多时,杜大姐买了一篮子的东西回来,说:“都是干的,再烧个汤吧,我买了个葫芦。”煮汤她还是会的,大不了最后请花姐或者祝缨伸手调个味儿。
花姐笑道:“好。”
过一会儿,张仙姑和祝大的兴奋劲儿也过了,见花姐也在看着,都点不好意思,都讪讪地了手。张仙姑对祝缨道:“你就看着你爹发癫啊?”祝大道:“什么叫看着她爹发癫啊?她娘不是也……”
两人闹哄哄的,祝缨卷起袖子说:“今天大姐请客,我去把葫芦切了,一会儿汤好了就吃饭。”
杜大姐忙说:“你们先吃,今天又有酒,汤要到最后趁热喝才解酒舒服,我看灶火就行。”
祝缨道:“行。”她还是先把葫芦给切了,一会儿杜大姐直接下锅煮就行了。花姐跟进去,拿个小碟,把各样调料的份量都拣出来:“一会儿加两瓢水煮熟,最后把这些放进去就得了。”
然后花姐和张仙姑一起动手,在正房摆了一桌子,那一贯钱除了花姐点的几样,杜大姐又买了六种蜜饯、四样干果,最后交还一把零钱给花姐。一家人围着一桌子坐,张仙姑道:“杜大姐,你先别忙啦,也先吃。”
杜大姐就拿两只碗,一只装饭,一只装了点肉,配一点咸菜去房里吃,张仙姑撕了条鸭腿给她送去,才回来安心坐下来倒酒。
前阵子张仙姑担心得狠了,说:“今天可以睡个安稳觉啦。”
祝缨道:“嗯。对了,可能会有人来讨情……”
张仙姑道:“什么礼都不收!咱们家呀,平平安安的最好!”
花姐笑道:“也是为了小祝以后没有把柄叫人拿捏。”
祝大道:“喝酒!”
一家子开心地吃了一顿,席间,他们又说起王云鹤好像也有个奏本,祝大有点得意地说:“老三还想到他头里去了呢!”张仙姑也开心:“怪不得你两个常在一处,原来是想以一起了。”祝缨道:“他办事比我妥贴多啦!”
人家王云鹤一本上去,稳、准、狠,仪典上一写,齐活。别看朝上正在吵,多半吵不过王云鹤的。就算有人反对,王云鹤的帮手也多,冼敬那样的学生虽然外放的,朝中、京城,别的学生、同门、朋友,又或者是仰慕他的人也会思量。
祝缨与花姐碰了碰杯,说:“我奏的事儿准了下来,可得加紧干了。”
张仙姑和祝大升起了一股与王云鹤争竞的心思,都说:“那你好好干!”又不放心地叮嘱,“还是稳妥些好,没有王京兆干得快,也不丢人!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祝缨道:“我有数儿。”
祝大重新高兴起来,给自己满了酒,顺手给闺女也倒了一杯:“来,喝!在家里随便喝!”
喝得半醉时,杜大姐烧好了葫芦羹,端上来一人热乎乎喝了一碗。杜大姐说:“热水也烧好了。”祝大和张仙姑就先洗漱睡觉了,祝大又懒得洗脚,被张仙姑提耳朵骂,左邻右舍于是又知道他不爱洗脚。
…………
花姐今天心里实在高兴,杜大姐给她端了热水时说:“娘子,三郎干成一件大事是好。可是……”
“怎么?”花姐的醉意去了几分。
杜大姐犹豫着提醒她:“那个穿白的小娘子说,她又不能做官儿。三郎就弄了这么一出,她瞧你的眼神儿也不良善呐!”
花姐松懈了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哈哈,三郎本来就……没事儿的。你也歇着去吧。”
杜大姐出去打水刷完了碗,把厨房收拾好了,才回门房西屋里睡下,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花姐因杜大姐说的这事儿有点想笑,趁着一点酒意,轻飘飘去敲了祝缨的门:“小祝,睡了没?”
祝缨拉开门:“怎么啦?”
花姐见灯光从北间那边透过来,问道:“你还读书?”
“随手翻翻,写点东西。怎么?”
花姐道:“想来看看你。”
“那看吧。”
花姐笑了两声,问道:“这个事儿,就算这么办成了?”
“要等到人进了大理寺,正经干了活、拿了俸禄,没有人找后账了,才算成了一半,”祝缨很冷静地说,“就算是人进来了,也不是不能再黜了去的。你要黜个别的职位,千难万难,要说黜了她们,没几个人会硬说不行的。眼下我还得盯着。你想,能增设,就是因为无关痛痒,既然无关痛痒,则减去也就不算什么了。”
花姐的喜悦之情淡去,却没有什么担忧,她说:“你别为这个耗神才好。成与不成,不在一时一事,只要你在,就很好了。再说了,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不然王京兆也不会跟着做。有良心的都会说你做得好,也都会照着做的。”
祝缨道:“我知道。”
花姐道:“那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歇。”
祝缨道:“好。”
花姐没向她打听付小娘子的事儿,告示都贴出来了,付小娘子照着要求做就是了。王京兆那里也有本具上,没有大理寺的差,还有京兆府、万年县等处呢!花姐立意,付小娘子要借书,她帮忙,要漏题,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祝缨不知道花姐被付小娘子拜托过,她只管想着手上的这一摊子事。不但是要选好人,还须得协调好整个大理寺的关系。好在现在大理寺狱里没什么女囚,倒不着急执行。她回到北间,重新提笔,开始细细地写招收狱卒的要求条件。
这些条件是不对外公布的,只能存在她自己的心里。
得选好看的!
祝缨对人的长相也没什么特别的挑剔,长得丑的未必就心地不好。但是,这个朝廷,它看脸。从古至今,选官就是个看脸的勾当。长得丑而能做官的,不是有个好爹就是有个好娘,然后才是因为他有才华。
第一批,她得把人弄得整整齐齐的,送到大家的面前。摆出来一看,舒服、顺眼,这样才行。然后要兼顾能力,不过她想,狱卒来应选的人应该很多,因为这个狱卒不太限出身。她挑选的余地就大,也就可以要求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