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赵娘子说:“那边儿的县令要亲自来还耕牛了,还要见你一面。你见吗?”
“当然是要见的。”
赵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这么说的?”
赵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视下说了实话:“是你妹夫的念头,你也能先过去歇两天。”
洞主一摆手:“不用!还是照旧!多带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经对祝缨有过同样的建议,祝缨也不知道赵沣跟洞主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却很有默契地同时拒绝了。
消息传回祝缨便动身了。县城不大,县令带着二、三十号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关丞更是把消息通给了顾翁。
祝缨一行人出了城门,就见前面乌压压一大片人,领头的是顾翁等人,他们的身后都是青壮年。
顾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当拖累了,这里有些人,您带走。”说完往身后一指,这些乡绅们凑了两、三百号青壮要护送她。
祝缨道:“别叫人小瞧了咱们。经过上一回的事儿,阿苏洞主会更小心的,我这回只会给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来!”她坚决不肯,顾翁等人担心个半死,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走。
洞主这里带着自己的念头,祝缨也有自己的想法。数日后,两人又在老地方见了。祝缨身边跟着个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吴等人更是紧张得要死。
祝缨洞主见了面,她是叉手为礼,洞主抱了抱拳。祝缨的奇霞话说得还行,却先以官话与他打了招呼,赵家父子翻译。
祝缨看阿苏洞主,才一个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纪,这个年纪受了伤确实更容易伤元气。她客气地问阿苏洞主身体恢复了没有。阿苏洞主答道:“你送的药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后才是说归还耕牛以及清算租金,这个时候祝缨说的时候也是讲的官话,还是由赵苏父子来翻译,说的与对乡绅们说的一样,一是致谢,二是算账,结算的方式也一样。
赵苏结算过自家的租金对步骤很熟悉,跟舅舅说得明白。阿苏洞主道:“我要米。”
祝缨道:“好!”
还是由赵沣先垫付,然后祝缨写条子,赵沣去县里领,又或者拿这个条子抵秋天的租赋,都可以。条子也不算白条,因为官府到秋天的时候确实是要征税的,征的米还得往来运输,一般运费都算到交粮人的头上。如果赵沣家现在不缺这口粮,抵账还是划算的。
这件事儿说完,祝缨才改了奇霞话跟阿苏洞主说点家常,告诉他大家现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义子。
阿苏洞主也没有生气,看看赵苏说:“因为我们,这孩子过得有点苦。”
“吃三番苦头,”祝缨说,“两边都不当他是自己人,无知的人都骂他是对头家的,然后再多骂一个他自身。”
阿苏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养大的,她的儿子过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为我们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祝缨道:“是以前他们做错了,不干你事。”
阿苏洞主道:“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铁锅里烧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辈子被镇在山下灵魂永远不能解脱!几十年过去了,恨还是恨的,人总要为孩子们想一想。”
祝缨道:“一个人要是没有爱恨就太可怕了。”
阿苏洞主道:“县令说互不劫掠时,我就很欢喜。县令说要牛马,我也没有拒绝。”
祝缨识趣地问道:“春耕对我很重要,那我有什么能为洞主做的吗?”
阿苏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吗?”
祝缨道:“你想做什么交易?西乡这里还不够你交易的吗?”
阿苏洞主道:“山货,山里的东西,只要我们有的,换山下的盐、米、铁。这买卖他们做不来。”
祝缨问道:“要多少?”
阿苏洞主道:“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缨道:“那可未必成。这三样朝廷都有限制,哪里都不能大笔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县令,”阿苏洞主渐露疲态,说,“可以先少一些,就像这回的牛马,以后再多。只要县令愿意,我让小妹与县令仔细说。”
祝缨说话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决定吗?如果不能,就不必谈了。”
“能。”
“好。”
祝缨这里交出耕牛、马,阿苏洞主那里留下女儿。祝缨是要到赵沣家住一晚再启程回县城的,赵娘子担心哥哥的身体,坚持让哥哥到自己家里住一天。洞主和祝缨对望一眼,也答应了。
当晚祝缨与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来洞主的身体不太适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从回到赵沣的庄园里,所有的随从都松了一口气。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话,压根不知道祝缨后来跟阿苏洞主谈了什么,只当是后续的寒暄。大家紧张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苏洞主与赵家这边却没能休息好。
“小妹”抓紧最后的时间与父亲再确定一下商谈的底线。阿苏洞主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以后整个寨子、整个家都是你来掌管,你定。”
赵家人商量的是府学的事,赵苏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缨说了自己不去府学的决定,回家之后还是向父母通报了这件事。赵娘子对去不去府学并不热衷,赵沣却左右为难,一个人几乎要为难成两半了:“哎,去了府学又怕县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实在不甘心。”
赵苏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说动县令大人。”
赵苏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长长见识是可以的,府学未必会想要我、我也未必能进得去。府学未必就如县学了,义父的来头很大,府学里的学问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学,里面的人也未必重视我,在县学,义父就不会忽略我。”
“是这样吗?”
赵苏道:“义父在县学里讲课,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写的。府学里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他?”
“是吗?!!!”赵沣很震惊。“有京城关系”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书”是两回事,往京城送礼拍马屁也是跟京城有关系,能从丞相手里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了,至少得是半个弟子。官员虽然喜欢“教化”,但是对于“治学”还是很讲究流派门阀的。
赵沣飞快地坚定了意志:“好!就留在县里!”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苏洞主不急着回去,祝缨却要往回赶了,再不回去她怕顾翁他们杀过来。
阿苏洞主亲自为女儿送行,在庄园门外的大路连上,他拉着女儿的手说:“稳住。”
“是。”
然后他郑重地将女儿介绍给祝缨:“这是我的小女儿。”
祝缨问道:“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妹。”
祝缨道:“是我没说明白,我是问,令嫒有什么名号,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权,则与我定约须用她自己的名。世‘小妹’那么多,总要有个区分,有她自己的与众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灿烂:“我没有你们下山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个吧。我是阿苏家,在你们那里写做‘阿苏’看你们山下的‘蘇’字很好,有鱼有禾,就姓苏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说:“我自己想了一些,总觉得都不合适,都说你有本事,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其实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苏家的名字意译是“彩色的鸟”,因为她娘生她之前梦到了一只五彩的鸟嘎嘎叫着飞过她家房顶。不过出于一种隐秘的禁忌,她没有讲。
祝缨就问阿苏洞主:“名字可以这么起的吗?”
阿苏洞主点点头:“你可以的。”
祝缨的学问也就那样了,便说:“‘媛’可以吗?”
“什么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语言,也略识一些文字,不过不精。
祝缨道:“美好。”贤媛淑女,但她不喜欢贤淑。有个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苏……媛?”
“嗯。”
苏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苏媛了。”
名字也定了,苏媛这一次就作为她父亲的正式代表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跟着祝缨回县城去了。
…………
一路上,苏媛都表现得即活泼又克制,她的眼睛好奇地到处看,却又不叽叽喳喳。她留意看着四周,与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会开垦出小块的土地种一些粮食之类。
但是山上的产量总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个好的官员确实能够让一个地方好起来。苏媛想。
汪县令任上的时候,她也下山过几次,每一次都觉得也还可以。她想:我的哥哥们总比姓汪的县令强,却总要忧虑不能保住山寨。这山下一定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一个寨子、一个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时候也还能够延续。
祝缨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绑得越紧越好。
她也不怕这事坏规矩,朝廷规定盐铁官卖,买卖得经官方的许可,粮食可以买卖,但是如果有太大笔的交易必会被监控。而对“敌国”是会实施最严厉的禁止贸易。
这里有一个漏洞,奇霞族、整个“獠人”不算敌国,北边西边的才需要特批榷场,否则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关系还算凑合,甚至愿意给朝廷交点纳白翎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彼此间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则朝廷官员也不能把人家首领骗过来喝酒。
在首领被阴谋烧死之后,各族跟官府翻脸,往山下劫掠烧杀报仇,朝廷又调了官员来镇压。你来我往互相打了好几年,朝廷终于弄明白是谁闯了祸、白花了朝廷多少军费、白死了多少人,将那个报功受赏的货贬为庶人、发配三千里。
此后,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各族不再跟官府维持面子情但也不再过分掳掠——朝廷瞪起眼来各族还是吃了大亏的,朝廷也不再围剿——上回太花钱了。
就这么晾着,“獠人”既没有一个国号,也没有一个共主,更没有谁自号称王,朝廷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朝廷既没有再派兵围剿,也没有官员再过来惹事生非,福禄县没什么驻军就是这个原因。各族也默契地当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虽也是蔑称,却不是“敌国”,甚至还是可以“羁縻”的。与他们交易少量的米、铁、盐之类,并不会犯朝廷忌讳,不过祝缨打算跟朝廷说一声:我跟山上那些人把关系又拉回来一点了。
至于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制了。
不过盐、铁、米的数目得有个说法,祝缨还想跟他们换点牛马之类,又想要点山里的特产。所谓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钱的,捎搭着倒腾点儿也能挣俩钱。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种树的?果树也行,她还见过有山上种茶树的……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县城。
离县城还有几里地的时候,就已经有路过的百姓认出了祝缨,即随欢呼一声:“县令大人回来了!!!”
然后飞奔回去报信。
一时之间整个县城都热闹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着围观她。
祝缨对苏媛道:“我安排住你驿馆,好么?”
苏媛道:“好。”
祝缨对莫主簿和赵苏道:“你们两个陪同苏娘子去驿馆安歇,苏娘子,且去驿馆安歇。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管说。”
苏媛笑道:“好。”
她跟着莫主簿和赵苏到了驿馆,见这县里的驿馆跟赵苏家也差不多,让随从们安放行李,她自己却换了一身衣服,改了发式,俨然是一个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带着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驿馆又在县城里逛了起来。与人商谈之前总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过来,这县令将这县城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街上的人,看着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么一点,看起来也更有精神了……
县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里,看到了识字碑,这是上次她来没见着的。她扯了个路人问道:“那是什么?”
路人道:“县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还有个十字歌儿唱着,照着,你就知道哪个字是哪个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还没学呢。”
苏媛哑然,心道:识字歌,那是什么东西?很难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