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三诚恳地说:“那什么……鬼宅旁边儿,房租便宜。”
尴尬的人变成了陈萌,尴尬里还带点羞恼。金良忙说:“甘大,走,咱俩送他们回去。套个车吧。”
给婆媳俩放到了车上,甘泽道:“三郎,来,刚好赶个车试试手。”金良骑着马一路跟了回去,黄先生却被留下来询问情况了。
外甥女离开之后,沈瑛清醒了许多,与郑熹一起问黄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黄先生道:“学生与他们是旧识,那个昏倒的娘子就是前番来过府衙的。她侄儿于平是下头县里的当差的,叫钟钦差拿过,她带了儿媳、女婿来跑门路。昨天,她和儿媳妇叫夫家族人拿了……”
这个案子,郑熹因为审过所以知道原委,沈瑛和陈萌“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就听不懂。郑熹只好亲自给他俩解说了一下,花姐舅舅给她送朱家当童养媳,然后丈夫死了,没孩子,怕被吃绝户,于是招赘了祝三。
沈瑛听得两眼直冒火星,又怒又悔:“什么?!!!”外甥女受了大苦了!又后怕,万一当时哪里错了一步,外甥女就叫朱家人捆回去了。人家爱怎么行家法就怎么行家法,不管是胡乱配了族里什么无赖光棍,还是卖给什么肮脏人贩子,等他再找到的时候,孩子不定是什么样了。
他与郑熹不同,郑熹生来富贵,一路富贵长大,他是经过流放见过世情的,越想越心惊。
郑熹让黄先生继续说下来,黄先生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多添油加醋,只说自己去看老熟人,想顺手做件好事:“那一撂文书里就有这一件。学生也不敢说实了就是,可看这于氏的样子恐怕是真的。祝三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
沈瑛道:“那还等什么?去验看就是了!”
郑熹道:“验看完了呢?不是还罢了,如果是,你要怎么安排?”
沈瑛道:“放心,这点事我还是能处置好的。就算她婆婆不乐意,这会儿也该醒了,这事儿不能耽搁在这儿,咱们还要回京复命呢。”
陈萌道:“舅舅,您外甥媳妇儿已经来了,让她去把那个小娘子请到我家里去坐坐?不是说不远么?也不用兴师动众再将人请到行辕,就在我那儿,就当邻居串门儿。”由于各种原因,他这个颇有心机城府的人娶了个出身不高的老实妻子,人虽老实,办这种事还是很容易的。
沈瑛道:“好!我与你同去,就在那里等信儿。七郎,我先去了。”
郑熹道:“罢罢罢,我与你一同去吧,你们两个只怕关心则乱。”
一行人到了陈府,陈萌请郑、沈二人在前厅坐着喝茶,自己让妻子去祝三租住的地方,想了一下,又说:“如果记号对得上,当时就请了那位姑爷回来说话。”
陈大娘子听了,丈夫的吩咐,带上丫环,坐上车就到了祝三的房前。
………………
祝三这儿正热闹。
张仙姑两口子一门心思要跟于妙妙婆媳俩散伙,花姐现在在孝期里还好说,出了孝,怎么圆房?于妙妙一个没了儿子的寡妇,那是拿儿媳妇“借种”呢,生不出孙子,她不得发疯?
张仙姑骂道:“都是你,害老三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还掇撺她上京!”
朱神汉道:“那你跟钦差招了,生的是个闺女。”
“骗了钦差,还能有命吗?你个丧尽天良的,你说,我们这是为了谁呀?”
朱神汉不吭气了。
不多会儿,祝三等人又回来了,张仙姑见这大队人马也习惯了,问坐在车辕上的祝三:“祖宗,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祝三跳下车,说:“等一下就知道了。”她知道,花姐这鞋袜是必得脱一回的,是与不是很快揭盅。她觉得是。
金良跳下马,对张仙姑道:“好事。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
花姐把于妙妙半个身子拖出车帘,于妙妙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张仙姑吓了一大跳:“怎么了这是?”赶紧上来帮忙。
两个女人把于妙妙架回了屋里,祝三跟着进去了,反手将门一关,倚在门上,问花姐:“大姐,你怎么想的?”
张仙姑嘴快,抱着胳膊瞪着祝三:“出什么事了?我还是不是你亲娘?问到你跟前了你还不说话!”
花姐道:“您别说他了,是我的事儿。他们说,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祝三对张仙姑道:“沈副使的外甥女。”
张仙姑大喜:“好事儿啊!”是的,好事,这样花姐就不是祝三的责任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花姐有那样的娘家,娘家肯定会给她嫁个富贵人家。祝三可以解脱了!
花姐眼圈红红的,又看一眼于妙妙,于妙妙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弹。
张仙姑惋惜地道:“哎哟。命哦……”于大娘子,往日多么威风的一个人呀,多么的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这得是多么的时运不济,才能沦落到这步田地?总不能让花姐再嫁,再给于妙妙生个孙子吧?她肯干,新婆家也不能干不是?凭什么呀?
张仙姑也没辙的,试探地问:“你,总不能缺大娘子一口吃的吧?于平那个丧良心的是靠不住的。哎,你真的就是。”
祝三道:“还没验表记呢。”
张仙姑道:“赶紧验了吧,打盹儿当不了死。”
“娘!”
张仙姑讪讪地道:“你能怎么办?拖着?胳膊拧得过大腿么?大娘子,大娘子!你起来!别这么着!听我说,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要是躺倒了,那就真没有以后了。”
于妙妙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她早醒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正因她是个能干的女人,才更明白拧不过沈瑛。
她想:我要是个愚妇就好了,什么都不懂,痛痛快快地闹上一闹,就算因此得罪了他们被打死了,好歹也痛快过了。倒是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活活闷死。
祝三问花姐:“大姐呢?”看婆媳俩这样,香疤的表记是真的了。
花姐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我就不……”
于妙妙从床上弹了起来:“去!去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娘儿俩命苦,你能挣扎出苦海,也算替我活了。”
两人抱头痛哭。
张仙姑在一旁手足无措。
陈大娘子此时又到了。
这也是个端正的青年妇人,说话行事都很得体,先拜于妙妙,叫她“娘子”,再对祝三说:“有些妇道人家的话,不好有男子在场,虽是你的妻子,还请给我片刻时间。”
祝三不肯走,张仙姑也就陪着,陈大娘子对花姐道:“疑心生暗鬼,事情因我们而起,如果不有个说法,你们心里总有个疙瘩,日子也过不好不是?今儿我来了,大家去去疑,错了,我们陪不是,斟茶道歉。万一成真,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真正来处么?”
花姐心底还是想的,她原说不验,是因为记忆中有自己的父母,又与于妙妙有感情,现在却是被陈大娘子说动了。
于妙妙道:“验吧验吧,听天由命!”
她们一答应了,陈大娘子就不再赶祝三出去了,脱下鞋袜一看,果然有三个香疤,并不是个正三角,而是有点歪,陈大娘子低声道:“是了。”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抱着呆呆的花姐哭了一阵,丫环劝住了。
陈大娘子擦擦眼泪,对花姐道:“好妹妹,可算找着你了,全家人都很想你呢,当年……”
花姐没说话,张仙姑想上前劝,被祝三眼疾手快拦下。陈大娘子又对于妙妙拜了一拜:“多谢您这些年照看我们妹妹,您放心,您的事儿我们也知道些儿,必不会叫您没了下场的。”
最后才是把祝三给请去“说话”。
张仙姑万没想到,看了一场认真的戏,居然把自家绕进去了:“等等,这跟我们家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陈大娘子笑道:“瞧您说的,这事儿不与他说,还有谁配说呢?”妻子的事,可不得跟丈夫商议?
祝三道:“行,我去。等我跟大姐说句话。”
她也不避讳,将花姐、于妙妙凑到一处,低声问:“怎么想的?告诉我,我好有个数。”
于妙妙已经完全听天由命,花姐犹豫道:“我想见一见他们。”
“行。见完之后呢?我本事有限,大姐要拿定主意,我才能想法试一试。如果中途反复,我就真没那个本事了。”
花姐道:“我……我真的没想好。”
“好。”
…………——
祝三跟陈大娘子进了陈府,陈大娘子坐车,她跟着车走进去,她也不在意。
进了陈府,陈大娘子的车径往里去,有仆人来引祝三进去。祝三对这府还有点印象,知道他们带自己绕了点路。当然啦,得给陈大娘子时间去汇报么。
等她到了前厅,里面沈瑛、陈萌已经直勾勾地看着他,并且带着挑剔和评估了,再看主座上的郑熹,表情微妙复杂。
祝三拜见了这两位,沈、郑二人,陈萌心道:真是粗野啊,这什么礼仪?
沈瑛则犹豫:怎么安置他?
就在刚才,他们知道了祝三的来历——朱神汉的儿子。虽然郑熹说他有孝行,来救父的。但一不读书、二无产业,还身家不清白。哪怕是个贫农呢?沈瑛犹豫着,要不要让祝三“主动”放弃和外甥女之间的婚事。
郑熹让祝三起来,让他坐下说话。沈瑛有些诧异,还是没有反驳,不过看祝三没有慌乱,沈瑛心中稍稍安慰。他三姐这一生,太苦!好容易找到了女儿,不能因为女婿再叫三姐不痛快了。
他问祝三:“听说你是与冠群有婚约的?”
祝三看看郑熹,又看看沈瑛,道:“算是吧。”
“呃……”
陈萌代舅舅说话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找你过来,就是为了商议这件事儿。”
“您说。”
沈瑛道:“你有什么打算呢?”
祝三道:“大姐已经信了,但我却还有疑问。”
沈瑛道:“什么疑问?”
祝三道:“一、就算表记对上了,一个婴儿,脚上烫上香疤,打小替换了,或者就是路上死了,抱个孩子来冒充,你怎么分辨?二、同上,哪怕有文书,她是许友方的女儿,怎么证明她就是抱来的那个孩子呢?还是稍安毋躁,还有什么表记,再说一说。物件儿有没有?”
沈瑛道:“你这么一说,我便不知道要如何答你了,许友方甘冒奇险带出犯官之女,再弄个孩子来冒充她,为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还能再被找回去?这又不是偷龙转凤去过好日子。冯家连家都抄了。”
“呃……”祝三想,也是,“大姐想见见亲人……”
沈瑛猛地站了起来:“是么?”
祝三道:“我还没说完。有几件事儿,咱们得先说清楚。我也知道说了未必管用,但我总得说出来才行。大姐原本是大娘子的儿媳妇,因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子,村里人要吃绝户,这才招的我。”
“知道。”
“那您就该知道,除了大姐,还有一个寡妇没了活路。我从头对你们讲,我家是后搬到村里的,一分田也没有,哥哥死了也不能与他们埋到一处,只好山里寻块荒地埋了,受气的人。爹又吃了官司,我娘才与干娘订了书契,不过是抱团儿求活罢了。现在我爹的官司勉强算过关了,我们算缓过一口气。大姐也有靠山了,就闪下干娘一个人了。这不是做人的道理。得给她安排好。”
沈瑛对祝三的评价高了一点,道:“这是自然!”
“订契的时候我就说,现在我依旧还这么说,大姐以后还要是遇着良人,我不拦着。她现在还没出孝,那份文书不过是为了护两家人的命罢了,我也不要死咬着那个,再攀个什么富贵亲戚。也不非得拖着大姐跟我一道过活。”
沈瑛与陈萌心头一喜,不自觉有了点笑影,沈瑛又觉得这样不好,严肃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难道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吗?”
祝三道:“我说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当时接了大姐的事儿,就得给她安排好。我跟您府上,恐怕不大能过到一块儿去。再说大姐,万一她不是您的亲戚,麻烦您再给送回来,不能随便就赶到大街上。”
沈瑛皱眉道:“错不了的,姓名、来历、表记都对得上。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少不了为你讨一房好妻,为你置办产业。”
祝三摇摇头:“大姐本来也不是我花钱讨的老婆,我没道理把她卖给她的亲人拿钱,那不成了绑票的了么?”
沈瑛有了一点羞愧,又有一点恼,觉得自己竟然不如一个神汉嫌犯的儿子磊落,清清嗓子,道:“谢你的担当也是应该的。”
祝三又说:“我做我自己,何必要别人来谢?再说回来,干娘是要个能扫祭的孙子,这个我是给不了她了,我自家事还没弄利索呢。我也只有尽力如奉养父母一般给她养老送终罢了,她要是有别的难处,我又管不了,您不能不管。”
沈瑛道:“这个不用你担心,连她的养老,我们也一并办了!她照顾冠群这些年,也该是我们来,并不用你操心。”
祝三道:“您的打算还得跟干娘说,不能绕开她去。她原本好大一家人家的当家娘子呢,纵然不如你们富贵,也不是叫花子。”
沈瑛慢慢地居然对祝三有了一点欣赏,祝三既精明又纯朴,甚至有一些洒脱的风采。
沈瑛问道:“你可曾读过书吗?”
“没正经读过,识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