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原来,府城的百姓也喜欢听个痛快的故事,事情传到了他们这里又走了个样儿,竟然说她能通鬼神,半夜里梦到了冤魂引路。
祝缨一笑而过。
又过了几天,才与上司一同往州城去,这一路仍与之前一样的顺利。整个南府的粮都顺利地缴入了库里,她们拿到了收据的条子,接下来也该去拜见一下鲁刺史了。
不是六月和十二月,同时到刺史府的官员没那么齐,祝缨随着上司等去拜见了鲁刺史。鲁刺史出奇地和气,对祝缨说话时竟带了一些真诚:“凡有能为者无不有脾气,不过有的人脾气外露,有的人脾气不显。年轻人不知道,老人也年轻过,你们的心情,我们都经历过。”
祝缨认认真真地听了,道:“想来大人年轻时必是意气风发之人。”
鲁刺史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成就未必就比我差了。后生可畏呀!”
听的人都惊了,鲁刺史晾着祝县令快三年了,一向不对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只有祝缨和上司知道,鲁刺史是快要离开了。
她还是装成不知道,于平静之中稍稍让鲁刺史看出一点点的惊讶,鲁刺史点了点头。鲁刺史算着自己的任期也知道差不多该动一动了,只是怎么动、接任的是谁他的消息也不很准确,于是也不对这些与他关系没那么紧密的人讲,言语间带一点安抚而已。
对他的“自己人”鲁刺史当然有私下的安排,这也不必去宣扬。
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王县令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上司咳嗽一声,道:“上峰的事儿,不要乱猜!”
王县令就真的不猜了,他转个身边走边同祝缨说话,缠着问麦种的事儿。祝缨道:“我来之前已分了下去,就快种了,怎么也得明年。”
王县令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我太着急了。”
祝缨见他也关心农桑,对他的印象就好,两人慢慢说一点事务,上司插嘴都不插不上。上司也懂庶务,不过他现在心放在了“新刺史是谁”这件事情上,并不想讨论什么农桑。他的消息有点灵通,又没那么灵通,知道鲁刺史要走,但不知道新刺史是谁。
急了一圈儿,竟又重将主意打到了祝缨的头上。县令决定不了刺史,但是祝缨在京城有门路呀,难道不能打听打听?
他瞪了王县令几眼,王县令压根儿就没有察觉。一边的裘县令竟也凑了过去,也问麦种的事情。快三年了,祝缨终于打到了一点“我与他们是同僚”的味儿。
她也不藏私,说:“户部的意思,我先种着,能种好了再推广。放心,只要能种,我必会与诸位麦种的。不过现在还说不好,故而不敢先与诸位讲怎么安排。”
裘县令道:“成与不成,咱们先安排着!否则到时候再现商议,哪里来得及呢?是吧?大人?”
上司正琢磨着事儿,猛地被裘县令拎出来问:“啊?哦,嗯?”
祝缨道:“就算是商议全府种麦子的事儿,也得大人主持呀。”
上司道:“咳咳,你更懂你更懂,你先看看怎么弄。”
有他这句话,另一个县令也挤了过来:“还有我呢!”
祝缨见状,就请上司在驿站里主持一下,她略说一说做法。上司勉强同意:“也好。”
一行人到了驿站,聚到了上司的住处,几人坐下,祝缨说了自己的法子。王县令道:“不是应该先恤贫户么?贫户困苦,得了机会会珍惜的。”
祝缨道:“他拿什么种?有耕牛吗?有多少田地?种了不怕叫人拔了?”
裘县令道:“不错。且小民好模仿,凡士绅推崇的,他们才会跟风。只消大户先种了,贫户看到了也就有样学样了。”
几人又向祝缨要先预定下种子的数量,祝缨道:“户部还没给我期限呢,怎么也得再种个两年,看出产量稳不稳才好。”
几人争执,上司忽然想到:刺史大人要调走,那我就不急着走了!我还有两年的任期,何如趁此机会推广一番?
也算政绩。
他也加入了进来。
祝缨双手一摊:“户部没有给我那么多的麦种。得这一茬种完了,留种。也不是所有的麦子都适合当种子的。”至少得种个两轮,她手头合适的种子才能富余。
上司正色道:“你们都不要催她了,岂不闻欲速则不达?既然朝廷有意,祝令有心,大家想要的总会有的。”
一句话将大家都镇压了,上司道:“好了,都散了吧。想逛的就逛逛,不想逛的就回去。”
祝缨是属于想逛的,依旧是去买了些东西,珍珠的价还没有落下来,她也不强求,这次称的珍珠更少,倒是又买了点圆珠。其次是一点宝石,又遇到了合适的玳瑁,且买到了一些砗磲,都是以靠近产地而得的便宜价。
买完了回到驿馆,却发现上司还没走。他竟然拖着病体也逛起了州城。祝缨收拾好包袱,就向他告辞。
上司正在看一个盒子,里面是十二颗大珠,上司乐呵呵地道:“瞧瞧,这个怎么样?”
祝缨道:“我得过年才舍得买。”
上司皱眉道:“出息呢?给你了。”
“不不不。”
“拿着,”上司说,“逃犯的事情你做得对。真让常校尉拿了人,又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且镇慑了凶徒,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不知道这些贼皮,一个一个不以犯法为耻,反以重刑为荣。谁个残害无辜更多,反而论资排辈靠前。”
祝缨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看他拿不到人,看着实在令人着急。”
上司笑道:“现在让他自己去吧,他失职,我已参了他了。不日就将革职。”
上司说这个话也有点把握,这回常校尉的纰漏有点大,跑几个囚犯,事儿不大。囚犯杀人,事儿也不算太大,但是杀了三人以上,事情就很大了。所以朝廷不怪祝缨果断,上司和鲁刺史也认为她办得没毛病。
两人客气一回,上司将盖子“啪”一声合上,塞到了她的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怎么婆婆妈妈的?”
祝缨捧着盒子,想把东西再塞回去。三年了,上司没给过她东西,现在给贵重东西,一定有诈!
上司果然又说了:“看你缉凶干脆,庶务反而琐碎了。那个麦种的事儿……”
祝缨道:“下官还是觉得要仔细些好,回去会好好斟酌的。”
上司道:“不错,事关民生,不能莽撞。这样,明年我在府城种一些,也用公廨田。”
祝缨把盒子塞回了袖子里,道:“大人预备怎么种?又要种多少田呢?”
“你那儿有熟手吗?”
祝缨道:“称不上熟,都是今年才开始试种的人。只要明年收成尚可,麦子未见灾病,秋收纳粮之后,下官派人过去,如何?”
上司笑道:“那可说准了。”
祝缨道:“王、裘等人想要的麦种,您是不是也得出点儿?”
此言正合了上司之意,他说:“这是自然,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操劳。”
两人谈妥,祝缨便不再等上司,当时就与上司辞别,揣着大珠回福禄县去了。
…………
福禄县里,已有心急的人在整理耕地了。他们积肥的方法也多种多样,也有不差这点柴火的人烧些秸秆的,也有积绿肥的,也有积攒各种粪便发酵的。又翻地,将肥料掺到土里。
回到县城,人们看到她回来了,都笑着招呼一声,依旧各干各的去了。
山上的秋收已然结束,苏鸣鸾也下山来,协商种麦之事。苏鸣鸾有数,想从祝缨这里拿点什么走,也得给她带点什么。
祝缨则有她的打算:什么都白给,也就都不值钱了。当白给成为习惯,少给一文都会被认为是吝啬。纵使苏鸣鸾脑筋清楚,架不住山上人口也不少。像阿浑那样的人,还是阿苏洞主的亲戚,白给他试试?
苏鸣鸾又将主意打到了“祥瑞”的头上,她这回又带了两只白翎子野鸡。
两只野鸡被裹在布里,只露个脑袋出来,并排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祝缨道:“这是要做什么?”
苏鸣鸾认真地道:“就说是它们下山吃谷子时抓到的,怎么样?”
祝缨大大地咳嗽了一声:“何必?”
苏鸣鸾道:“反正都带下来了。”
祝缨道:“大郎说了什么?”
苏鸣鸾也笑了:“从小他就爱操心的,虽不说,心里总想得很多。这回我觉得他说得对,不能总仗着阿叔待我们好就不管不顾什么都要占便宜的。”
“也不算占便宜,你们好了,大家才能都好。不过给你多少、要怎么种,你怎么还我,都要有个主意。”
祝缨不再提敕封、献图之类的事,苏鸣鸾现在也没提。她与父亲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样,封女人做官儿,比寨子里接受一个女儿当家还要难得多!祝缨已算不错的了,至少她能给你讲价。换个朝廷里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敌了。
所以,父女俩决定,苏鸣鸾将以“献图籍”来换取朝廷的认可,让背后有朝廷这个靠山——虽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着朝廷与利基族、索宁家对抗是足够了的。
祝缨也有打算,先种着地,只要山上与山下交流多了,后续她有无法的办法执行自己的计划。
两人都对会面比较满意。
祝缨道:“巧了,我要让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苏鸣鸾也是高兴的,赵苏还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为她传点消息。
两人都收拾了些东西,祝缨又派了小吴与赵苏同行。赵苏自带了一个管家、一个小厮,两个长随,赵沣给他收拾了两车的行李。祝缨这里是小吴押运,足有三车,赵苏拿个笼子把两只白翎子野鸡一装,心中感慨无限:初见义父,仿佛也是这般情境。
一转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赵苏满怀憧憬。
第173章 小祝
赵苏虽踌躇满志,最后一次向祝缨道别的时候仍是谦恭有礼的。
祝缨道:“再多嘱咐你一句。”
赵苏忙立正了听。
祝缨道:“京城虽是繁华之地,却也龙蛇混杂,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
赵苏道:“是。”
其余的话在之前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祝缨给他开具了文书,又交给他几封书信。道:“信在这里了,怎么用就看你了。”
赵苏小心地接着揣了,道:“义父于我恩同再造。”
祝缨知道他们之间是始于交易、始于一种利益的合作,不过时至今日交易也变了点味道,日常的相处也多了一点温情。祝缨道:“莫负光阴。”
“是。”
赵苏此时的年纪如果是已然学成,则上京算年轻的,如果是想继续读书,年纪又大了一点。再想走正经的路子出仕,是比较难的,如果剑走偏锋提到他这个“獠女之子”的身份呢,以后又不洗脱。
还是很考验本领的。
祝缨不打算在这上面“指点”赵苏,义子也不是亲儿子,关系仕途的事儿,她把路都铺成这样了,再事事都不给人自主那也不像话。强行扶出来的,如果赵苏自己立不起来,会成为大坝最弱的那一块土。
小吴是经常往京城跑的,不用祝缨嘱咐,她只对小吴说:“你只管看着大郎的行事即事,别的不用你多做。”
原本她打算让赵苏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里,赵沣却要让儿子另置一处房产,好歹是自己的家。否则要干点儿什么也怕不方便。因此只与祝缨说:“且先借住几日,待找到房子之后就搬出来,不会过多叨扰的。”
他们还以为祝家与所有的官员家一样,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小家庭也不全,只带部分妻妾子女——携来赴任,一大家子还在老家。男男女女的,住着不方便。赵苏年纪不小了,在家里也能当半个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有自己的交际。
祝缨也不介意,道:“等他抵达京城,考试也快开始了,哪有心情找房子?过了年又开学了,太学里头是有为外地学生准备的馆舍的。先住下,把书温好了,考中了再买房也不迟。”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里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便说:“他要温书,我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书,先看着吧——许在不许坏。”
赵苏大喜,再次拜倒。
祝缨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