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董先生忙说:“只怕成本太高,花费太多。”薛先生接口道:“那要被御史给参了呀。”
冷云做刺史,政事堂二位是不太愿意的,朝里也有些人看他不顺眼的,他当个普通的纨绔刺史也就罢了,天高皇帝远的,找茬都嫌累。为了自己一点吃的、用的,特意开个会馆就为了给他采办?还跑到京城招摇过市?还不如就派自己的下人过去,也不用什么会馆的名目为佳。
冷云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我开设的同乡会馆,是因福禄县太穷,当地人如果不走出去就困死在那穷乡僻壤了。是想为他们开条路,以后我离开了他们也能接着走。但是要维系就须得有得赚,否则它就是个赔钱的行当,不能长久。要是任由民间自行聚集,又不服管束,与官府无关了。福禄县小,现在去京城为时尚早。”
冷云道:“又是钱的事儿?”
他咬着拇指的指尖,边想边说:“还真是麻烦哩。福禄县是太小了,干不了这个事儿。那……就以州府的名义吧!”
薛、董二位心道:完了!
已经拦了一次了,当着“外人”的面再驳冷云的面子,冷云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二人没拦,冷云就高兴地对祝缨道:“那就让他们去办吧。”
祝缨也没有阻拦,张仙姑和祝大以为,自己闺女干的肯定就是对的,冷云这有样学样的肯定也不会坏,都跟着捧场:“以后可就真方便啦!”
“是吧?”冷云说。
三人畅想了一回便利,天黑了起来,灯点了上来。席面换了第三回 ,祝缨见祝大舌头都大了,说:“大人,我们该回去啦。大人也早点休息,咱们明天还有事儿商量呢。”
“去吧!”
董、薛二人见他也有酒了,不好在这个时候劝,都摇头叹息。两人商量了一回,定了一计:拖!
拖到他发现本州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让他没心情想别的就行了。
董先生道:“能行么?”
薛先生道:“咱们这位大人脑子是有的,就是不常使,以致常以为他没有。比起那些油盐不进的,也不算难弄。”
董先生听了一笑。
…………
薛、董二人定计之后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嘱咐在场的人不要宣扬,为此,薛先生一大早又跑到了驿站请祝缨也代为保密。
祝缨道:“我明白。”
薛先生又问祝缨一些州城官员的事情,祝缨摊摊手说:“我人不在里,知道得也有限,且与人相处是要随机应变的,不敢乱讲。”
薛先生看她这样难缠,突然觉得冷云可爱极了。
祝缨自己去刺史府,旁人就各散去逛街,她将侯五、项安派给家里那三口,自己带着小吴、项乐、曹昌去见冷云。
见了冷云的面,她不提同乡会馆的事儿,不等冷云开口,她先提到种植宿麦。
冷云马上坐正了,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呢!如今我已交割完毕,户口田簿尽在我手,现在你可以调阅,总不能说不知道数目不好说了吧?”
祝缨道:“正要讲这件事呢。”
冷云全神贯注地听着,祝缨先说了自己的经验:“我从公廨田开始种的,民以食为天,因为重要才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不敢轻易改变。须诱之以利。只要让他农夫看到了成果,他们自然是愿意的。我种出麦子收成还行,再召集乡绅商议,他们就没有拒绝的了。从公廨田开始种,还有一样好处——自己从头看到了尾,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后底下就不好欺瞒。”
冷云道:“唉,没想到办个事儿这么累!我在京城从不觉得。”
“那是当然的啦,当年大理寺上下才几百口子?处得久了,哪个人都认得。现在一州一县,多少人呢?又能认识几个人?人一多事情就多,累是累。不过您看,现在没人盯着,也自在。”
冷云一撇嘴:“你小子又说巧话哄我了!自在个屁!账都有亏空了!”一提到亏空,他就有点焦虑。
“您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比这儿严重百倍的都有!”
“严重百倍的?那我是在大理寺里看到的,都下狱了!”冷云说。
不好哄了啊,祝缨索性就不哄了,问道:“大人盘过公廨田有多少了么?”
说到这个冷云又要生气了,因为鲁刺史也挺能干的,除了从前任手上接管的,他在任期间又陆续添置了一些公廨田。在鲁刺史卸任、冷云还未到期间,被人侵吞了一些。好在董先生盘账发现了不对——他盘了历年的收入,发现这租子收入除以收租的比例,与账上的田亩数合不上!
经手人却一口咬定:“就这么多,朝廷定的就这些亩数。”
冷云起初不觉,等到董先生给他解释了他才明白。
朝廷给各级官府都配有公廨田,数目也有定额,但与所有的政策一样,执行的时候都会与规定有偏差,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冷云以前万事不操心的,经董先生提醒才想起来:对啊!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有添置产业的。苏匡犯事,也是个侵吞倒卖的罪名。
类似的事情林林总总的,总有一些。
祝缨又听冷云讲了一些,总怀疑鲁刺史留下来的人精里已经有人嗅出了冷云的憨气。
她等冷云讲完,说:“莫气,不是追回了么?不如今年南府与州城都从公廨田种起,如何?这样开头数目不大,也能顾得过来。”
冷云道:“可以。”
祝缨以前最担心的是宿麦的推广会在州里受到鲁刺史刁难,现在反而担心冷云会冒进。先让冷云自己盯着种田试试,知道艰辛有点数之后才不至于想要一年之间把宿麦种遍全州。
多少亩田,要多少种子,怎么种,以及种出来的麦子留来做下一季的种子要怎么分配。这都是具体的事务。不是一句“分发各县耕种”事情就能解决的。当然,如果记上史书,可能就是这么一句“分发各县耕种”,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背后可能是数年的努力——这还是顺利的。不顺利的,可能全州都习惯种植得到二十年后。
让冷云尝尝味儿,哪怕他以后头脑发热给忘了,再劝、再提醒的时候也有个实证。
冷云浑然不觉踏进了祝缨布好的局,还说她体贴。现在不是种麦子的季节,冷云问明了是秋收之后的一两个月,要等到九、十月份的时候才种宿麦,便与祝缨约定:“明年秋收后不是要完粮入库么?你来的时候再仔细聊聊,对了,给我带些麦种来。”
祝缨道:“好,那咱们对一下数目?”
冷云道:“这个你就与董先生聊吧!”
祝缨心道:你给我等着!
她转头找到了董先生,董先生巴不得有点正经的事做,只恨秋天没有早点到。他也有点焦虑,说:“却才各府县有公文到,春耕到底有些地方是耽误了,收成怕要少。又不是天灾,税又不能少。大人一到百姓就觉得日子吃紧,嘴里不定说得怎么难听呢。”
祝缨道:“宿麦种成,口碑也就转过来了。当官怎么能不被骂?我来是与先生商议另一件事情。”
“哦?”
“我想,大人是得知道一点儿稼穑之事,他却不想亲自管。”
“也挺好。”董先生真心地说。
祝缨正色道:“哄着、瞒着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让他知道些儿。”
“他怕不肯。”
冷云是绝不会想到亲自到地里看一看的。
祝缨道:“所以要想个办法,让他不得不亲自过问。我看您盘出来侵吞公廨田的法子就很好,他关心的事有了波折,他就不得不知道。”
“祝大人,大人初来乍到可经不住一直这么出错儿。”
“假装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们假装争执一亩田要多少种子,争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面前,他不听也得听了。”
祝缨又与董先生做了个局,两下扯皮,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董先生狮子大开口,说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缨就给他还到了二十石。两人吵到了冷云面前,冷云有点傻眼,祝缨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听谁的?
他只好亲自查了一些农书,硬着头皮看了一点,只挑一亩田要多少种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农来问。老农说的是方言还不会官话,刺史府一个小吏充作翻译。最后说出来的是一个比祝缨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数目。
冷云高坐主座,将二人召了来,问道:“我一向信任你们,你们就这么虚应故事的?”
他一张白晳的脸一板,真有古乐府里称颂那等威严美男子的样子。祝缨道:“大人,这可不是虚应。”
“还敢狡辩?!你们误差这么多!”
祝缨道:“下官在户部与冼侍郎及诸郎中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杀价比这个还狠呢!”
董先生也说:“大人,要一说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么双方都是君子,都照实情来办,自然没有争执。要么双方串通了的,就更没争执了。在下与祝大人,咳咳,以前与人争习惯了,咳咳,忘了在大人这里不用这样争执的。”
两人演了一个小故事,给冷云灌了点知识,冷云这才转了脸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们就定个数目出来。”
二人参照了老农的经验,定了一个稍高一点的数目。冷云道:“这样才好。你那会馆,怎么样了?”
祝缨应付他的同时没耽误同乡会馆的事儿,这个不用自己买地建房,是在一个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个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扫一下,也不特别的修饰,只收拾干净,就算开始了。州城房价不如京城,仍然算贵的,钱不能都砸在这个上面,所以不买只租,等宽裕了再考虑买。
祝缨对冷云道:“就差一个匾了,还得请大人题个字。”
冷云笑道:“这个好办。”
官员给人题字收取润笔也是一种能明说的收入,这个事儿冷云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打算收祝缨的钱。祝缨给他出力了,他肚里有数,但是又不说出来,写一个“福禄县同乡会馆”的横幅交给祝缨,看祝缨接下来要干什么。
祝缨收了横幅,回去找人做个匾,又派了小吴引着张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润笔。这笔款子是走的公账,日后由会馆的收益里扣除。一切都以同乡会馆的名义,福禄县衙此时又假装自己没有参与了。
冷云看到送了钱来,又不收了,笑骂一句:“弄这个鬼!谁缺他这点钱了?他现在很富了么?拿回去。”
张翁等人哪里敢带回去,只当大人是说场面话,一定得要是坚定拒绝,最后“不得已”才收下。
小吴涎着脸求冷云:“大人,这是您该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们大人说我不会办事儿,给我赶回去可怎么是好?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冷云坚持不收:“少装可怜相儿!来人,送他们回去,给三郎捎个信儿,开张的时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云这一个月极少出去闲逛,这回虽换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围观了。他个头比祝缨还高一点,无论衣饰还是随从都比祝缨显得高贵许多,又是一个威严的须眉男儿,也被妇女吃吃笑着围观。
她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在会馆前下了马,姿势颇为潇洒,人群里有几声女人的赞美。听到的人都笑了,冷云打量着地方,本想点评一句“太偏,还小”,见此情况先问祝缨:“你们笑什么?她们说的什么?”
祝缨是故意笑的,别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会大喜大悲的,笑着说:“说你长得好看。”
“骗我?”
“没照过镜子么?好不好看的,你心里不清楚?”
“真的?”
“说真话您又不信,您这长相,但凡老天爷说祂青睐我,我一照镜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爷回一句:骗子!”
冷云憋不住也笑了,说:“你又促狭了!”
祝缨道:“我促狭的时候不这样儿,倒是您,听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吴!”
小吴赶紧上前,祝缨道:“他爹就是老吴。”
“哎哟!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监里的……”
小吴赶紧说:“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云咧嘴一乐:“自己人呐?诶?不对!我见过你,那年过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吴一咧嘴,人一飘,又赶紧站地上了:“是。小人到过府上,蒙大人们看在眼里。”
祝缨道:“借您一阵儿?”
“行!”
“到时候要还的,我还指着他干活儿呢。”
“小气!”
“我这儿还有一个曹昌,一个侯五,他们仨一块儿过来的,把他们拆开,您自己说忍心不忍心?”
冷云倒抽一口冷气,说:“你得再添几个手下听使的人了。”这二位他都见识过了,可怕。
他收了小吴,讲好到秋收后让小吴再回福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