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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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县令当然不是死人,他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事发突然,黄家庄园很是乱了一阵,大管事被丁校尉杀了,青壮庄客一哄而散。听说黄十二郎死了,庄上不少人扶老携幼地跑了,还有许多人则留了下来,惴惴地、又带点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里有没成算乱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里的。乱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没事儿,又跑回来了。心知肚明者连夜奔逃到,天亮开城门之后才跑到县城,一口气没歇跑去县衙报案:“我们家遭强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着早点才啃两口,含糊地道:“什么打劫?喘口气,慢慢说。”
报信人道:“慢不得!他们几百号人呢!都抄着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干这份儿差二十年了,他见识过太多无知乡民的夸张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点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黄家的人吗?!”
“是啊!”
衙役心里一突,突然就感觉不饿了,将早点一扔:“你仔细说!”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们就冲到了庄子里,围了大官人的家,啊!屋里的人都叫他们围了!”
“哎哟,你快跟我进来!”
报信人又累又渴,进了两重屋子,说了一句:“水。”才得以润喉。
这时也是裘县令吃早餐的时候,他的餐点更精致些,桌上摆了四碟八碗,他的妾与他同桌吃饭,外面来找,裘县令依旧吃饭没说话。那个妾放下碗筷,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大人正在用饭呢。”
“快叫大人出来吧,这回真出大事了!”
裘县令有些疑惑,以前还真没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将手巾落回仆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领,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黄、黄、黄家庄园,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县令大惊:“什么??哪里来的消息?”
“黄家庄园上的庄客逃出来报案,就在前面!”
裘县令脸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面,将黄家的庄客叫了过来仔细地问。庄客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么话也没讲就将咱们府围了起来。”
裘县令问道:“是何人所为?”
那人一脸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县令只能问出来是有两三个人打头,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悍匪、都骑马、不像是山上下来的匪类。
裘县令的心在打颤——冷刺史就在不远处的福禄县,几百个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个儿的庄园杀人越货……
裘县令道:“快!请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两人碰了个头,常校尉道:“莫急,我带人去。”正常的年景,官军是不怕匪徒的,因为一般的匪徒打不过正规的官军。
裘县令又与他商议:“此事不宜现在上报,万一虚惊一场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两人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点了一百多兵马,他不相信在这儿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号骑兵。他是带兵的人知道养几百号骑兵得花多少钱,他手下都没这么多呢,附近哪儿还有能养出这许多兵马的?就是当年獠人作乱,獠人也没有一次出这么多骑兵的。獠人难剿,在于人家出事儿就进山,你退他就进,总是剿之不尽,须用重兵。
裘县令听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话虽如此,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挣点外块,救了黄十二郎的庄园,向朝廷报功是一份,黄十二郎怎么也得谢他一份礼。
两人一路烟尘滚滚杀往黄十二郎的庄园。
一气跑到日头偏西远远地看到了庄园的轮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余人下马休息等待。
斥侯往庄园外围一看,十分惊诧:哪里有匪类呢?
庄园没有火光,也没有烟尘,不放火还叫匪类?黄家庄园有吃喝,不生火做饭胡吃海塞一顿,合理吗?
他又小心地往里进了一进,就被站在黄家墙头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发现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认识,一打照面两下都松了一口气。丁校尉带斥侯去见祝缨和冷云,祝缨并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没有躲着的道理。祝缨问道:“二位都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样来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听说有匪类……”
冷云道:“我派去的信使没说明白吗?”
斥侯道:“什、什么信使?是黄家的庄客到县衙报案的。”
祝缨问道:“只有常校尉一人来的吗?”
斥侯道:“校尉带了一百人,裘大人带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面等着标下的信儿。”
冷云听到裘县令就生气,他这一天一夜过得惊险刺激,又累又气,顾不得考虑为什么自己这儿派出去的人没到县衙,黄家报信的反而早到,开口道:“叫他们过来。”
祝缨道:“丁兄,还要劳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转身背着冷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拖着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云之后,常校尉有些怏怏,裘县令却惶惶不安,冷云不声不响到他这里来,还到了黄十二的庄园,背后有什么事他猜不着,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击检查,没几个下属会高兴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县令只得硬着头皮:“就来。”转身低声嘱咐了随行的衙役几声,转身要与常校尉同行。却发现丁、常二人在耳语。
丁校尉将常校尉拖到一边,常校尉有些烦他,丁校尉脸上五官直动,常校尉只得凑了过去:“到底什么事儿?”
“不干咱们的事儿,你可别往里抻着脑袋扎啊!”丁校尉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常校尉还不听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霉可就怪不着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个傻子,觉得不对味儿,低声道:“怎么了?”
丁校尉道:“那个黄十二,要坏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们一处这么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长吸了一口气,道:“黄十二啊,有点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够咱现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点了点头,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黄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给军官送礼,主要是给常校尉,丁校尉当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话了,底下人也不敢不听,捏着一个就捏着了一群。
但是对县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种办法了。
…………
祝缨站在门口对裘县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时了。”
裘县令脸上不由浮出怒色来:“祝令,这是什么意思?”
常校尉对祝缨之观感相当一般,但是他不说话,看着裘县令去碰钉子。
祝缨道:“从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赶紧说:“你们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儿,我只是个粗人,你们有话进去好好说,我们听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说,你现在想撇清是来不及啦,不过刺史大人估计现在不会跟你计较,算你运气好。
祝缨道:“请。”
冷云在前,裘县令也不敢装模作样拂袖而去,只得跟着往里进。
天亮了,阳气十足,冷云的胆气也回来了,他打着哈欠等裘县令进去。裘、常二人来见了他,他没让二人坐,就让二人直挺挺地站在当地,气氛顿时变僵。
两人独个儿进来了,他们带的人还在外面,祝缨就不怕了,虽然她也奇怪为什么派去的人没有找到县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呐!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声地咳嗽。祝缨对冷云耳语:“您要问裘令,是不是请校尉先坐?民政不归他管。”
冷云指着一把椅子说:“校尉坐。”
接着就劈头盖脸地骂起了裘县令,到了此时他反而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反反复复只有:“尸位素餐!”“有负圣恩!”“要你何用?!”之类。
裘县令被骂这许久,也有些下不来台,本州官员的心里,冷云实在比鲁刺史差着不少。只恨他有个祝缨助拳,才让自己吃了个亏,裘县令也不想就这么认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缨,转而对冷云道:“我等为官一任,当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诱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个什么意思?”
冷云被气到了,深吸一口气,指着祝缨道:“我不是命你办这个案子了吗?他也归你办了!”
裘县令不服:“我有何罪?!”
祝缨沉着脸,大步上前。裘县令个头也不高,祝缨几乎要比他高出一点,闪电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领口往地上一摔!在裘县令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右手一翻,反手揪着他的后领往外拖去。冷云看得有点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脑子也有点呆,都看着。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声:好武艺!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裘县令也吓傻了,像个被翻了壳的乌龟挣扎了好几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着祝缨的腕子自救。祝缨胳膊一抖,又将他抖顺了。
祝缨拖着裘县令一路往黑牢走,将裘县令往“仿官样”一送,裘县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当然也能捂住,不过那得祝缨和冷云愿意,人家凭什么愿意呢?裘县令恨祝缨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争执就下这样的狠手。
他说:“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对我说?却要拿来办我?对我说了,我怎么会不肯办?”
祝缨将他踢到了黑牢里,问道:“你要怎么办?当无事发生?还是当你自己的门面?”
冷云一路跟着看戏,一点也不觉得祝缨这样干有什么不对,他觉得这样可真是解气!只弄几个破管事,算什么?冷刺史觉得掉份儿,恨不得把整个县衙连同黄十二也揪过来上回刑。
祝缨将裘县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处干净的院子。
从黑牢里解救出来的人还没有回家,丁校尉说伤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运的时候手劲大点儿说不定就死了,就还在这里。
祝缨道:“他们是昨晚才从黑牢里救出来的。他们是不是人?他们本该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黄十二将他们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谁安的又是谁?只有黄十二是人吗?别人不是人?”
冷云大声喝彩:“说得好!”
祝缨没有他那么的激动,一来是觉得自己即便激动了,裘县令这样儿更多的还是考虑怎么保命,根本没功夫反醒。二来激动尖声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只尽力大声,这质问其实是说给衙役和兵士听的,他们奔袭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还没完,得给他们提提神儿。裘县令,她是懒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着冷云一起叫好,精神顿时一振。
冷云见裘县令开始哭泣忏悔,有点满足也有点无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审吧。嘿嘿,我把黄十二收押,好吧?这样他就逃不了了,这个案子还是你来办的……”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含糊了,是真的睏了,祝缨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们来了会合,拿出个章程来给您审阅,您要不先歇会儿?”
冷云道:“好吧。”他睏得连饭都不想吃,随便找了个地方终于睡了。
祝缨又对常校尉道:“这算地方上的事,有劳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抢着卖弄道:“我与老常也是这样说的,祝大人你看……”
祝缨点点头,对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来此办案,如今这儿地面上的事儿,由我暂掌。校尉那里什么事儿要参详的,只管说,我或有处置不及时,一有功夫必给回复。”
常校尉看她这样,隐约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干了什么,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点意难平。本着人在矮檐下的原则,他点了点头:“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这般,思城县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两人客套两句,小吴一路跑了过来:“大人!大人!来了!来了!”
往福禄县调的人来了。祝缨手下使的人比别的人更靠谱一些,连夜赶回了福禄县,将祝缨点的人从床上薅起来,看了祝缨的笔迹,顾同等人二话没说奔驿站选马赶路。此时正好到了。
常校尉压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声道:“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招呼。”
祝缨点点头,道:“项乐,先支柴米给大伙儿造饭,备草料。看看厨下有什么,青菜豆腐也行,有鱼有肉也烧好。寻地方,给弟兄们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马,再安排昨夜当值的,最后给顾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