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仇文为祝缨提供的情报又更多一点,据他讲,利基族也分几家,并非全是自己内部联姻,他们也娶花帕寨子里的女儿,有时候也会把女儿嫁到瑛族另外的寨子里。跟阿苏家联姻,仿佛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估计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而从联姻到互相杀戮的起因,双方又都说不清了。不过老者倒是说了,苏鸣鸾的母亲,其实也是花帕族某一家的女儿,这个他知道。
祝缨一连在集市里逛了几天,确切地得知,市令还算公道,不过份收税。祝缨又往其他铺子那里转一转,询问有无欺行霸市者,有无再收保钱的人。
南府清理街面的行动一直持续了许多天,抓了半牢的人,最后连游手好闲的都抓来关了一间大通铺的牢房。
李司法将这些人打得打、罚得罚,见官府动了真格的,又有百姓上门来告状。因他们肯告了,又顺藤摸瓜再找出一个设局骗赌的小团伙,这伙人没有固定的场所和账本,轮流找个地方,骗些个傻子同他们赌。李司法比照着之前办赌博案的标准来办,只觉十分畅意。
他挟着一叠断好的卷宗去向祝缨汇报,却找不见祝缨。不由吃了一惊,向路过一个衙役打听:“大人呢?”
那人道:“大人回后衙了。您要回事儿可快着点儿,我刚才听项二郎跟丁贵说,要收拾行装,就要上刺史府去了。”
李司法一拍脑门儿,不错,又快过年了,年末这次不等月底就要到刺史府去。
……——
因年底,祝缨暂将利基族等也稍稍放下,准备去见冷云,同时打听一下消息。按路程计,如果有什么需要冷云留意的事儿,冷侯的信使也差不多应该到了。
她从李司法的卷宗里挑了两份出来,这两份是写的犯人逃掉了,让李司法发个海捕文书,让附近的府县留意一下。估计本地的逃犯也不能往北逃太远,主要是语言不通容易露馅。
发完了文书,四县县令也都到齐了,祝缨再次带着他们去刺史府。这一次跟冷云汇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了,就一个总结全年,再来汇报一下宿麦长势。
路上第一个驿站,四个县令挤作一堆,然后三人将关县令给踢了出来。关县令愤愤地看了三人一眼,微弓着腰上前,小声地问祝缨:“大人,那个……东宫……”
祝缨道:“不该问的别问。”
关县令讨了个没趣儿,回来各自休息的时候,将另外三个人狠狠埋怨了一回,四个人又怀着惴惴的心继续上路了。
到得州城,他们一行人下榻之后,祝缨还是先去刺史府拜见冷云。这次到州城,胡师姐与项安换了个班,项安留守家中,胡师姐跟着祝缨出门。
到了刺史府的门口,项乐和胡师姐又都被拦了下来,有一个关先生来引他们去喝茶、吃点心。胡师姐道:“我不用。”就要跟着祝缨进去。
祝缨道:“没事儿,这里安全。”她佩着刀去见冷云。
冷云烤着火,看到祝缨来了,招手道:“来了?快!过来坐。”
祝缨坐了下来,跟他一起烤火,问道:“怎么不见薛先生?”
冷云冷笑道:“我打发他跟着奏本回京了!把老子当傀儡摆弄!谁给他的胆子?!用心办事我自有报偿,拿我当幌子谋他的前程,哼!”
祝缨道:“就不回来了?”
冷云又是一声冷笑。
祝缨道:“那这府里?”
“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不顶用的,要他做甚?就知道窝里横,拿出去就撑不了门面。不说他了,你呢?忙什么?”
祝缨道:“清理街面,又收拾了些无赖。”
“你倒稳得住,”冷云说,“太子一走,这一个一个的,都跟叫人拿了魂儿似的!”
祝缨看冷云的样子也不像是神魂很全,道:“遭逢这样的大事,也难免心里没底。”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尽臣子本份,有何可怕?”冷云说得义正辞言。
祝缨道:“是这个意思,再担心,也得自身硬。否则是白担心。”
冷云道:“是啊,我可真愁啊,太子殿下……”
祝缨听他三句话就改口,确定他心里也没底,便说:“幸而陛下依旧圣明。前番邸报看,又要多一位相公了。”
“他?都老掉牙了。”
“陛下念旧。”
冷云又说了一句“不说他了”,问祝缨:“你呢?接下来要忙什么?不会就跟无赖干上了吧?”
祝缨道:“正想在城里多留两天,寻几个制糖的师傅,弄些好糖。”自己没找到合适的师傅,她想借一借冷云的势。她也不怕别人学她的招,这么些年她算看明白了,有些事儿,知道主意能做下去,是两回事儿。她自有办法干成别人干不成的事儿,不怕别人抢生意。
冷云道:“你有心了,东宫就喜欢吃这些。多弄一些,哦,我也弄让他们订一些,百日的时候祭一祭。”他与东宫的关系不算亲切,但也熟悉。东宫待人谦逊有礼,冷云这样的纨绔子弟只要不太惹事,东宫一向也对他比较客气。
祝缨根本就不知道东宫喜欢吃糖!她只好顺着说:“只是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下官那里也没好的师傅,大人这里要有,借我几个?”
冷云道:“行啊。你记着,临回去前跟我再说一声儿。”州城的匠人多,又有许多是在册的,查找起来十分方便。不像祝缨,要自己找外面的散户,还没找到。
说到太子,冷云又开始鬼打墙:“咱们只凭自己的良心,就不必像他们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你不知道吧?京城现在好些个人,又在琢磨谁会是新的储君了!我看他们不知死活。咱们现在离得远些是好事,无事一身轻,倒是郑七,又被扯回去了。”
祝缨道:“他与殿下君臣一场,好好送一送是应该的,陛下痛失爱子,悲恸之余仍是安排了他……”
“哼!少背后议论陛下,陛下的心思别乱猜,”冷云压低了声音,“近来不要再弄什么花样!陛下险些怀疑太子是被人诅咒的,要兴‘巫蛊之狱’,听说是被王相公劝住了,现在大家都要说,殿下是为社稷应了一劫。知道不?”
“是。”祝缨吃了一惊,正要问。
冷云又来了:“唉,这里离京城太远了,什么消息都慢!可恶!我怎么就不在京城呢?”
祝缨道:“那您也有消息不是?我就只知道太子薨逝,您还知道点别的不?还请多点拨点拨,不然,咱们在下面累个半死,表功没选对时候,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就该挨踹了。”
冷云被逗乐了:“什么挨踹?你那脑子少转两圈儿就好啦!殿下那一天早起,一头栽了下去就没再起来,躺了没几天,跟活死人似的,不怪陛下疑着有人作法。我也怀疑。不过王相公说的也有道理。总之,这个事儿你别掺和,你就安心地种麦子去!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只要不歉收,你就稳了!”他冷刺史也稳了,再干一年,满三年,打死他也要回去!
祝缨道:“尸体还在,脉案也有,御医也有,宫女宦官都在,查出死因不难吧?”
“你较这个真?伺候的人连同御医被陛下处死了,到哪里继续查?干你的事,别瞎打听。”
祝缨道:“是。”她又回味了一道冷云的话,分辨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冷侯训儿子又被冷云转而训她的。
冷云又转了回去:“好了,今天的话不要对别人提起!”
“这是自然。”她也不打算跟所有人说太子好像中邪了然后就死了之类。
因有东宫这件事,冷云开会也没了心,听总结也不挑毛病,只让大家关心一下宿麦,接着就散会了。
祝缨又从他这儿调了一个制糖的师傅连同仨徒弟,在州城采购了一些物品,才与他告辞,打道回府。
第219章 师傅
师傅姓唐,年过五旬了,一副很标准的本地人的长相,干瘦、个头不高,看着倒还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缨就知道这人不想离开州城。
将人带给祝缨的刺史府司士参军事却很热情,他告诉祝缨:“唐师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啊!”
祝缨对司士参军事道:“是啊!冷大人一向慷慨。”
司士参军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啊!”
祝缨道:“那是,从来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么?”
司士参军事道:“那得是开好了头。”
祝缨道:“总比没个开始强,不能一直坏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这里啦,这个是公文,请祝大人收好。”
祝缨向他道了谢,让项乐将唐师傅带去安置,她自己则写了封短信让人转交给冷云,同时又写了张条子给董先生,大意是让他们留意本府属官的变化,如果有和解的迹象,大家就坡下驴糊着过完这一任,总比天天斗气轻松。
那一边,项乐见唐师傅行动迟缓,想到他年纪大了,再看看这三个徒弟。徒弟们都还年轻,大徒弟从身形到气质无不与唐师傅很像,二徒弟与他们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难得的高大魁梧模样,三徒弟也粗粗壮壮。四人衣服都还算干净,只有少量几个补丁。
项乐便问:“几位还有什么行李不?”
唐师傅咳嗽一声:“有几件。”官府的差使不能拿乔,他又不很乐意,便要小小出个难题。自己几人的铺盖自己能拿着,又要带一些“我用惯了的家什,不然不顺手也干不好”。
项乐道:“行。我带人同你去取!”
他知道祝缨想干成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师傅弄回去。他带了四辆车,甭管什么东西,打包之后往车里一塞。唐师傅住在制糖作坊后面,路过作坊,项乐指着一间大屋子里的东西问道:“你要将这些都拆走么?”
这类家什祝缨之前就采购过了,在自己家里也试制过的、都能用,也不知道这老头儿用的什么金贵东西,非带不可?
唐师傅没有要带这许多,什么架子之类的他就不带,除了铺盖和一卷衣服,他还拿了大锅漏斗以及一个大大的扁勺子,顺手带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见状,大徒弟也就带了自己用惯的刀,二徒弟没什么“用惯了”的家什,就手将自己的一个豁了口的杯子给带上了,小徒弟则额外带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师傅又避开徒弟们,将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钱给带上了。徒弟们各有几个小钱,也都悄悄地捎走。这样的调拨,文书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这些都算上,也装不满两辆车。项乐大手一挥,将师徒四个都塞到了第三辆车里,再把第四辆车装了些余下工具:“要是没有旁的要带的了,那咱们就走了!唐师傅放心,一应制糖的东西都是齐全的!”
唐师傅道:“我只管听上头的令就是了。”
等车帘子放下,唐师傅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人到了他这个地步,万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变数。他从学徒做起,四十多年了才熬成这样的手艺,也算有了点根基。官府一纸调令,他就要舍家别业,纵使以后能够回来,怕是家里也荒废、被人占了吧?
南府近来虽然常听说,然而在本州它不能算是好,哪里都没有州城好!现在就是给个京城,他也不想去的。
三个徒弟也不太敢说话,看师傅的样子,这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徒弟摸摸笛子,没敢吹。以往,大家累了的时候都会喊他一声:“老幺,来一个。”他一吹笛子,师傅也没那么严厉了。
徒弟们陪着师傅叹气。
祝缨这里,则是沉浸在终于有了个懂行的人来主持的愉悦之中。她先不说话,一路冷眼看着师徒四人的相处,看他们有没有多事的人,看看他们的性情。唐师傅明显矜持一些,话不多,人也更老练,周身围绕着一种怨气与官员被贬到偏僻地方做官的模样十分相似。如果他能作诗的话,必有一些极佳的词句流传。小徒弟活泼,也是怨气最少的。大徒弟闷声不吭,时常瞅瞅师傅,又低下头,也是个萎靡不振的样子。二徒弟身大力壮,吃得不少。
祝缨带他们走驿站,吃饭的时候师徒四人一桌,与白直、衙役他们一处吃。祝缨这儿先摆饭,她吃完了就去看这些人。
师傅不动筷,徒弟也不敢吃饭。师傅拿筷子挟了一筷子菜,二徒弟紧接着出手如风,筷子一飞,先扒了半碗米饭下肚!师傅面前的菜,他们都不敢伸筷子,在另一边运筷如飞。见二徒弟挟菜太多,师傅掉转筷头,用另一头抽二徒弟的脑袋:“饿死鬼投胎么?”
祝缨踱过去,唐师傅忙站了起来,一桌子碗筷叮叮当当,他们都不敢坐着了。祝缨道:“你们吃,不够再添,干活总要吃饭的。”
二徒弟露出个笑来,看一眼师傅,又不敢笑了。唐师傅叹气,他收大徒弟,是因为自己无儿无女,觉得大徒弟像自己。收二徒弟,是因为发现自己和大徒弟有一个不足——体力不太够,二徒弟长得壮。这长得壮的人他吃得也多啊!饿着了,他就出不了力,吃饱了,又太费粮。
祝缨见自己在这儿他们也不能安心吃,就说:“再上菜。”又指白直那桌,也让继续补饭菜,转了一圈才踱走。祝缨转回自己房里,对项乐道:“我看这几个人有些不对,你留意打听一下,他们为何不情不愿。是徭役太多,还是路途太远?亦或是别有牵挂?”
项乐得令,也暗中留意师徒四人。
唐师傅虽然唉声叹气,到祝缨面前又不叹气了,他不敢在官员面前摆谱儿。大徒弟叹过一回之后,又便劝他:“师傅,也不用咱们自己走,这位府君不是刻薄人。我去年往福禄会馆里买橘子,那里人也不错。”谁家应付差事不是自己两条腿赶路的?旁边没人拿鞭子抽着催着就不算最糟糕。
唐师傅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做糖的,又不是种橘子的!好好州城不做,到个府里去,没出息。”
小徒弟小声说:“那儿要没这个手艺,咱们过去不就是独一份儿了么?宁做鸡头,不为牛后。”
唐师傅道:“你还会拽文呢?”
小徒弟不敢说话了。
然后就是发牢骚,二徒弟也说给官府当差不自由。
项乐听得分明,回来向祝缨如此这般一说,唐师傅不愿意离开州城,嫌弃南府不能施展不想应付差事等等。
祝缨一想,可不,她要是在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里干到了顶尖,一下儿给她弄到个小地方……那她还挺想去看看自己能干出点儿啥来的。她说:“知道了。你只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他,别叫他走失就行。”
项乐道:“是。”
从州城往府城的路比去福禄县又近不少,祝缨一行人很快到了府城,她让项乐将唐师傅等人带去安置。府衙手里的空房还有一处,就让他们先住着了。
接着,她又叮嘱关县令等人麦收之后做好统计,春耕之前到府衙里来汇报,明年再安排春耕事宜。如果在春耕之前,唐师傅他们能拿出本事来,则春耕的时候,她就得将全府的土地用途再做一个划分,留多少种粮食能够保证本府的口粮,又能弄出多少土地用来种甘蔗制糖——这个先不告诉他们。
她想过了,凡事,就怕摊子大,只要摊子大管理得当,成本就会显著降低、效率也会大幅提高。遇到天灾人祸,也是大户更能撑下去,这个道理从卖橘子、修路、挖渠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中都可以印证。
与此同时,她也要再从南平、河东两县的土财主手里再抠出一批隐田隐户出来!
关、莫二人以前就是听她招呼的,郭、王二人则是以前被鲁刺史“安排”过,对她话适应良好,皆无异议。
继而处理一下她离开之后的府衙事务,并无大事。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半月了,回来都快过年了,李司法那里地痞流氓已抓完了一波了,王司功那儿,官吏等今天的考语都写好了,就等她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