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祝缨道:“开始吧。”
她要不用唐师傅的情况下自制糖,制成了,就代表普通工匠也可以。项大郎心中微微有些激动,他家以前是做阿苏县生意的,现在随着阿苏县自己人越来越精明,这买卖的盘子变大了,他分到袋里的反而没见涨。
此时弟弟妹妹给他又兜了个大活来!
项大郎手心里捏着两把汗,看着伙计赶着畜口带动了绞盘,削皮、切断的甘蔗被投进了斗里,绞出汁来。甘蔗渣也没扔掉,又投到一个大水桶里用清水浸一浸,再次压榨。反复两次,多榨出了一些柘浆来。
然后是投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等物,澄清、过滤……
项大郎跟祝缨一道盯着这个作坊的每一样工具,直到最后做出几大袋各式各样的糖来!
项大郎激动地道:“成了!”
祝缨道:“行了,一会儿让祁泰把账做平。东西先寄在福禄会馆售卖,先在本府、本州试试,不要卖高价。”
基础的产品薄利多销,新奇的卖高价,穷人富人的钱都能赚到。
她也没忘了扫尾。此事虽然有利于南府,弄出来说她以官府的力量造了个作坊给商人,将来又是一种麻烦。必须不留把柄。
项大郎赶紧答应了,他在心里核算了一下成本。这样的作坊主要是摊子大,销路也不愁,又在甘蔗的产地,原料易得。配方也已经得到了改良,用料也便宜,得出来的东西也好。利润可观!
项大郎当即决定,要趁着别人还没开作坊,狠狠地、尽量多地赚!
祝缨也不要他现在就将钱款结清,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拿部分糖来折抵。项大郎满口答应了。
祝缨道:“从现在起,你开始开工,干上几天,看看还有什么毛病没有。”如果没有,她就要把唐师傅给放走了。
项大郎就住在作坊里看着,到了六月底,一切正常。项大郎又自作主张,给糖起个名字叫“府君糖”,说是知府大人的恩典。又因定价极划算,名字也扯了虎皮,在府城里销路颇佳,贫的富的,都能有合适自己的那一款。
他又另有主意,找来弟弟妹妹:“这买卖白拿了我十分不安,不如分些与朱大娘子!咱们各两成,她拿三成。如此一来,别人也不敢找咱们的麻烦了。”
亲戚代持,干股,自来行贿的法子多的是。项大郎甚至不认为这是行贿,糖坊虽说赎买,实则是祝缨白给他一个买卖门路。
项乐项安也无异议,花姐却慎重地反对:“这是把小祝当什么人了?且现在我拿了三成,你们赚的少了,怎么与旁人争竞?买卖不就做不下去了?小祝是想将事做成,看你们可靠才选的你们,不是为了你们的孝敬。”她又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让祝缨去对项大郎讲明。
项大郎依旧不安,私下将利润中分出一份,都记账上,给祝缨留着。
祝缨不知他还有这一手,等他核算出了第一批的成本,价格比现在世面上的砍了一半利润仍然可观,便说:“成了。”
项大郎做出样子来,让他再赚一阵,她就再以官府名义做个“官糖坊”出来。一是补贴衙门收入,二是紧着她可以试验出新,三也是防止接下来私营糖坊垄断,成了气候不便管理,官府反受辖制,养肥商人,而不能普惠百姓。
如果只有官坊也不行,官味太足的各种弊端她可太了解了,不计成本专供贵人使用就浪费,对外经营就容易弄出价高质量差的亏本废物。得两种都有。
再圈出一块地作为官糖坊的地盘回来开工,祝缨就带上四县的县令以及唐师傅等人启程再往刺史府去。
有祝缨在,唐师傅等人回程也与来时一样的有车坐,他们的家什也带上了,连同这些日子得到的新衣服、新铺盖之类,一股脑儿地都装上了车。
县令们不理会他们,都围着祝缨打转。南府出了“府君糖”,想也知道是怎么来的。项家是干什么的?就没听说他们家会制糖!关、莫二人尤其清楚,这仿佛跟当年卖橘子是一个路数!
莫县丞还罢了,关县令就想讨一句许诺:“大人,这甘蔗思城也有的。”
祝缨道:“嗯。”
关县令绕着她打转儿,伸出手来想给她捶背:“大人,不能光尽着他们南平县吧?”
郭县令心里美,别人跟知府在一个城里,像脖子上被套了根绳子。他不一样!他白赚!开作坊、卖东西,得给他交税吧?糖可是个值钱的东西,项大郎卖得便宜,也仅是对之前的高价而言。再便宜,它也比种地钱多。
他说:“还得是大人!”
王县令这才回过味儿来:“大人,您最初可是在我们河东买的甘蔗呀!”
祝缨道:“都不用急,项家只是试制,他们赔了,就不用你们做了。赚了,大家再慢慢做。现在也不必争,都有。也不必着急,甘蔗还没下来,没有甘蔗也做不成。”
关县令放心地大拍马屁:“大人在福禄的时候就是雨露均沾,下官放心得很!”
祝缨道:“我却不放心你们!甘蔗不得侵占农田!”
四个人都说:“是是,一定一定。”
关、郭、王三人又一齐说莫县丞:“福橘还不够你赚的?!去去去,这是我们的事。”
四个人吵作一团,都忘了还有一个唐师傅。这是个制糖的师傅,与“府君糖”必有渊源。关、莫二人想的是:橘子之前也有,能卖上价的只有大人。糖,也还是跟着大人才能赚到。
祝缨道:“朝廷命官,不为农桑,倒为一口糖、几个商税打作一团。不像话。”
他们知道她的脾气,这么说只是玩笑,也笑道:“为富民计,不得不如此。”
世人皆以为这些官员与商贾绝缘,实则不然,谁都不会跟钱过不去!祝缨总有一个办法,能将赚钱的事做得不着痕迹,反过来再赚名声。
祝缨道:“那可说好了,甘蔗,要地,回去都给我把那隐瞒土地人口的提起来抖一抖!你们抖出多少人口土地,将来就是多少甘蔗田。”
“是。”
“对了,还有商税……”祝缨将自己之前的计划于路上向四人宣布,并且征询意见。先是项家做,然后各县再择一“忠厚殷实之家”学习技术。由官府支持他们开设糖坊,但是有条件,不能只用自家奴婢、佃户等干活,得雇人,鳏寡孤独优先。
郭县令心道:来了!来了!鳏寡孤独优先!说破了天去,这也是占理的!
一行人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州城。
……——
冷云的心情不错,他的宿麦成绩不错——这个不是他的首倡,又上表要种双季稻——这个也不是他的主意,朝廷也给了他表彰。
是以祝缨请设塔郎县的事没有告诉他,他也没有生气。反而打趣祝缨:“错眼不见,你就又出息了。”
祝缨道:“大人这话——”
“怎么?”
“不大像是大人的味儿。”
废话,这是冷侯写信说冷云的。冷云翻了个白眼,道:“你真当自己是个劳碌命了?”
祝缨道:“我也没忙什么,遇着了就干了。”
冷云道:“罢了,反正你也闲不下来。”
祝缨也不问他有没有补个幕僚管刑狱,也不问他苗县令调走之后新县令是谁,陪他说点闲话,听冷云说想回京,问祝缨要不要也调回去。祝缨稍稍提了一句:“就怕京里乱。”
冷云道:“这个你怎么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处就一定没有你的,坏处也未必就落不到你头上了。”
祝缨道:“那是您。您不怕。我这身板儿在京里不顶事儿。”
冷云道:“七郎怎么说?”
祝缨道:“没说什么。”
冷云道:“他要是没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满吧。”
“是。”
祝缨这下连京中的情势也给避开了,只说本地之风土,劝冷云,如果想回去以后再采买本地特产就不这么方便了,要提前准备。
冷云主持开会也是越来越散漫,大家见个面,着重表扬一下祝缨。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税赋都要上心,种好宿麦,他就没别的好提的了,直接说:“散了吧!”
祝缨不多停留,将所携之土仪留下,再将唐师傅师徒四人的名册勾销,留下赏钱便去福禄会馆了。
郭县令直摇头,这师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们现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为之前冷云将他们转给了祝缨,现在这几个人算是南府账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体的县里,一勾,就落南平县了。
不用祝缨出手,哪怕她有一点不悦,郭县令为了讨好上司都能让他们生不如死。祝缨不计较,郭县令思之再三,没出手,放生了唐师傅,颠儿颠儿地跟着祝缨去了福禄会馆。
祝缨要用福禄会馆,也是要卖糖,项大郎拖着车跟着过来了。
第228章 经营
福禄县同乡会馆是轮值的,今年又换了一家,项家也是福禄县人,与这些县中的乡绅们也都混了个脸熟。更因项乐、项安兄妹二人的关系,县中富户们对项家也还都客气。即使不是祝缨带着,他们也不至于为难项大郎。
他们对项大郎要卖糖这件事儿颇为好奇——项家一个整天买进卖出、倒买倒卖的纯靠跑腿的商家,什么时候会卖糖了?
制糖原料的地理原因,糖这种东西主要是南方生产往北方卖,而本州就在南方,通常是本州进糖往外面去卖,项大郎一个偏僻县里的商人,跑州城来卖糖?
祝大人一定又干什么了!
同乡会馆诸人分成两拨,一拨将祝缨团团围住,一拨将项大郎隔离开来:“项大,你这糖……哪儿来的呀?”
福禄县的士绅们不很排斥经商,他们以前入仕的可能性极小,在祝缨手上贩卖橘子发了笔财,见着有赚钱的行当,当然感兴趣。如今子弟或许可能有出息做官,那也不怕,总有办法规避的,钱,还是要的。
祝缨指指自己和县令们,道:“我们过来看看,有事儿大郎与你们商议。”
郭县令等人比较关心的是,既然祝缨答应了这个制糖的技术不保密,他们今年开始种秋甘蔗,明年春夏第一批自己的蔗糖就能上市了,也得用这个福禄会馆的路子。新建会馆不说成本,打通关节的时间也来不及。
他们就跟祝缨说这件事儿。
祝缨笑道:“那你们就入股。”以官府的公廨钱入股会馆,各地在外的商人可以租用、在外的游子也可以投宿,同时像南府那个福禄会馆似的,开发点客栈、货栈的业务,官府收房子的租金但不直接插手干预经营,长长久久地收。
“这不比拿公廨钱放贷收不回来强?”祝缨说,“我看以往有些人拿公廨钱放贷,又不懂买卖,又收重利,高利贷一般,将借贷人逼得家破人亡,人死账销,自己的钱也打了水漂。不如这样。一则本地在外漂泊之人能有个安心的住处,同乡能聚在一起互相帮忙,二则衙门也能有个长项的收入。这分本金永不许动、房子永不许卖,大家也可以多些进项。”
公廨钱主要是归主官支配的。府衙的分红就归她,县衙的分红归各县。公廨钱与公廨田一样,都是谋外任的人很在乎的收入来源。她最早开设同乡会馆的时候没想得这么多,是为了福禄县能更富一点,又方便钱款的安全,不必来回背钱,只要拿条子兑换即可。办了几年,经验多了,也就总结出许多条款规范。
关县令第一个赞同:“不愧是大人,大人怎么说,咱们便怎么办!”可不是,只要出点钱入股,就跟着知府一块儿永远数钱,不跟的是傻子。
他们以前还真就放个贷款给商人,经常有人还不起的。他们就以官府的强力将人家家产收了抵债,最后弄得一地鸡毛,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有钱拿,挨点骂也不算什么,难的是催收的过程也非常的不愉快,还有折本的情况。折本,也不全是因为利高,还是因为使了官府的钱,总有官员借故向商人索要额外的好处,最后玩崩了。
现在祝缨要与他们定一下章程,如何入股、如何分红、如何催收,年金怎么定,每年何时缴纳。官府只收钱就行,不管运营。
祝缨道:“咱们不在了,后来人未必就这么老实,崽卖爷田的未必没有、勒索百姓的也未必没有。”
王县令慨然道:“必有国法办他!”
祝缨轻笑一声:“那得到什么时候?”她的办法就简单了,各县,她要尽力培养一些读书人、一些能够做官的人,只要来个做得过份的地方官,地方也会有势力能够反对。
这是一体两面的,地方上的势力太强,新来的官员也有可能干不过,反而被挟制。但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都是互相制衡。总比指望三千里外的朝廷事无巨细、明察秋毫靠谱一点。哪怕指望朝廷,也得地方上有人能告诉朝廷、上达天听不是?
她与县令们就在福禄会馆里商讨一下细节,莫县丞道:“大人,这个会馆原是您的心血,下官不该多嘴的,可是呢……底子是福禄县的,那是不是?”
郭县令道:“守财奴的样儿!给给给,咱们合伙。”这几个县令身上正经读书人的气质极淡,由吏而熬为官的,知府又不追求“不言利”,他们也就卷起袖子来聊钱了。
祝缨负责出个大概的框架,具体的数目他们四个人开始互相争,以至于吵,竟至于要打。祝缨抱着手看得直乐。
项大郎在那一边被堵得满头汗:“才干这一行,还不知道如何呢!”
凡事沾了个“官”字,就不得不小心一点,虽然糖坊已经都交给他了。祝缨交给他的盘子很大,就是要以一个“量大”为优势,压低价格抢主顾。量大,也就意味着一旦疏忽他赔得也大,项大郎又兴奋又紧张。
他经商是有头脑的,同乡会馆他也算计在内了,考虑到了租用场地等等问题,也不想在外面另起炉灶。这个糖坊,它也得用原料,越是路近的原料越好,那就不得得罪乡亲大户。要打开市场,也得会馆这儿帮个忙。
“官”给的要求得做到,祝缨要求不能太高价,走的是“易得的量大便宜,不易得的可以高价”的路子,项大郎就只好把赤砂糖、白砂糖的价格压下,而将冰糖的价格抬高,又将有新鲜造型的红糖块之类的价格还照原本的样子来。
规模大,他的成本就被压低。离原料产地近,原料运输的成本又降了下来。即使定价偏低,利润仍然可观。
今年轮值的是赵翁家,赵翁道:“你说这些馋我们不是?”
项大郎陪笑道:“哪里敢?只是讲一讲,您还不知道大人么?我是尝个鲜儿,好的还在路上呢。再说了,您那儿种橘子的利,我可什么话也没说呀。”
赵翁想说他家与阿苏县的买卖,想到他的父亲,心道:大人这是补偿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