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斯文男子道:“喏,那不是?踩到菜帮子滑倒的!”
狱卒抽了根火把往地上一照,果然见一片踩得快要看不出模样的菜帮子,以及一道长长滑痕。他点点头:“是了。这猪狗,吃东西泼泼洒洒的,害了自己的性命!”
斯文男子偷笑了两声,他们刚才可是看了一出好戏呢!
狱卒骂道:“砍头的东西,你笑什么笑?”打量了一圈,见祝缨看起来最乖巧,指着她说,“你,过来,把他囚服除了!”
狱卒也不想动尸体,但是囚服还是要回收的,祝缨慢吞吞走了过去,将潘宝的囚服解开。拽起一只袖子,再将尸体一推了个骨碌,就将一件在地上滚过的囚服除了下来,站起来抖抖灰尘,拿到通铺那儿仔细地叠了起来。
狱卒不耐烦地道:“在这里了还穷讲究什么?你过来,把他腰带摸一摸,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祝缨转身,无辜地看着他,狱卒骂道:“聋了吗?快点过来!”
祝缨才慢吞吞地走过去,肩上又被刀鞘抽了两下。狱卒催促道:“翻翻看,有什么银钱、金簪子银坠子……”
摸尸体啊……祝缨想,慢慢地弯下腰,伸出手去。狱卒道:“快点!”往她小腿上踢了一脚。
祝缨进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一把钥匙。事实上,犯人进牢里,也不给带金银、利器之类。祝缨来的时候因为是从万年县转来的,除了镣铐之后就没有再多搜身,所以钥匙得以保存。而潘宝进来的时候显然是搜过身的,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
祝缨道:“没有,就衣裳。”
狱卒皱了皱眉,道:“晦气!”潘宝的衣服也不够体面,否则倒可以扣几件绸的、夹的拿出去或送人、或卖掉……
他又指挥祝缨把尸体的鞋子脱掉,看看有无夹带。竟真的在里面翻出了一点银子,狱卒接了银子,说了一句:“这么点。”就出去将牢门锁上了,将潘宝的尸身也留在了牢房里。
祝缨指着潘宝的尸体问斯文男子:“就……这……就这样了?”
斯文男子道:“明早他们会来搬取尸体的。放心,还能再问他的家人要点收尸的钱,有钱赚,他们不会不管的。”
祝缨默。
到了通铺上,将潘宝的被子拿了,往最边上的位置那里一放。转到这间牢房没人给她被子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她有了自己的被子了。通铺也宽敞了许多,睡觉的时候,只要不是故意,邻铺就应该不会挤到她。
最靠外的人挨着马桶睡,这倒不是个意外,祝缨主动往这儿一窝,自然也不会有人让她不要这么睡。只是,想间牢房里六个人,一个死的挺在地上,剩下五个竟只有老马和祝缨心中不慌。
其他几个人,包括老胡,看着凶悍,也没有与死尸共处一室过夜的经历。他们有的爹娘还没死,有的爹娘早死都没印象了,守灵的事儿都没经历过,怎么能有这样的经验?
老马盖着被子睡了,祝缨拢了拢通铺上的草,一根一根捋起来。
斯文男子睡不着,将别人拱到一边,挨着她,问道:“你干嘛?”
祝缨道:“睡不着,我编个草垫子。”
斯文男子瞪大了眼睛:“啥?”
祝缨不再理他,手上慢慢地动着,斯文男子终于放弃了。祝缨编了一阵儿,从潘宝身上摸了两张草纸,慢吞吞地到马桶边方便。斯文男子一个翻身,捏着鼻子背对了过去——就不该过来,臭啊!
祝缨又编了一会儿,这铺上的草也不多,祝缨铺草垫子的手艺也寻常,编了个薄的堪堪有尺半宽、两尺来长的就往身下一垫,再将被子对折,一半铺、一半盖,祝缨合上了眼。
心想,听起来本府少尹是个明白的官儿,则即便郑熹出京了,京兆府应该还是有明白的主事人的。今天听起这少尹的为人,多半不会因为周游胡说什么就把自己继续给扔在这个大牢里。只要再等几天,或是少尹查犯人,查是提去过堂之类,无论怎样,有个机会申诉,就能出去了。
再不济,就等郑熹回来金良、甘泽等人也就能联系上了,到时候也就能出来了。
家里还有三十贯钱,足够父母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都不是会乱花钱的人,他们会担心自己,即便出来找人、打听,三十贯钱也能撑一些时日。
除了白蹲几天大牢,父母白担心几天之外,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祝缨沉沉地睡了。
这一觉,祝缨睡得挺香,其他人却睡得不安稳,但是碍于一个老马在,本囚室没有闹腾,旁的牢房鬼叫两声:“老胡,潘宝想你。”之后,也就都睡了。他们有的是不怕的亡命,有的是“反正在你们屋不在我这里”。
再睡不着的,就念两声佛,自觉安全了。
…………
一觉醒来,祝缨打了个喷嚏,还是有点着凉了。
狱卒们起了个大早,早早请了牢头过来,开了门,指了地上的菜帮子给他看,又揪来了郎中。牢头头痛地道:“好吧,抬去给仵作填个尸格。唉,又要挨骂了!”两个狱卒将尸体抬走了,牢门重新被锁上。
不多会儿,又有犯人被叫去担早饭。
跟晚饭差不多,祝缨想,也不知道午饭是什么样子,她从来是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虚心向斯文男子请教。斯文男子这顿早饭就不大吃得下去,说:“午饭?这里哪里有午饭的?”
老胡看起来脾气好了一些,说:“这里就两顿饭!”
那你还有力气能打人?祝缨心想,你真是吃太多了。
一会儿,早饭来了,跟昨天晚饭差不多,担盆的两人面色有异,斯文男子顺道:“哎,怎么了?”
外面的人冷笑一声:“怎么了?你这就知道了!”
将盆隔着木栅一放,犯人们照旧是一拥而上,然后都愣了一下——只有木头碗,没有筷子了!
木头碗嘛,是怕他们把瓷碗打碎了。筷子……
那人说:“上头说了,筷子会出事儿。”
所以索性就不给了吗?
斯文男子骂道:“会干人事儿吗?没筷子还有勺子呢!”
祝缨捞了只碗,接了一碗杂菜豆子,蹲到一边吸溜完,又赶上了第二趟。盛饭的犯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仍然是给了她半碗。
吃完了饭,就是漫长的囚室一天了。有的囚室里会有老囚犯吹牛,讲自己犯的案子,也有的囚室里几人不合,一等狱卒走了就上演全武行!再有一些“知识渊博”的,在讲些技巧。又有冤枉的在喊冤枉!反正没别的事儿,就喊。
等到阳光短暂地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来的时候,老胡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在囚室里蹓蹓跶跶,一眼就看到了祝缨叠得整齐的被子,以及被子下的草垫。
一提一抖,被子落在了地上,草垫到了他的手里:“这个不错!我要了!小子,过来,再编一个,要照着我的身量编!仔细些,不然我打你!”
第43章 二杀
通铺上铺的芦席,只是年载久了,很少有人考虑到给囚犯换新的,都残破不堪了。好芦席都只是“粗席”,残破的更是刮皮刮肉的十分不舒服,还不如没有。
狱卒们也就胡乱弄两车草过来一扔,让犯人将草再铺到破烂的芦席上。草倒不是地上随便薅的带土的杂草,而是两车细秸秆。这些秸杆比破烂的芦席要好许多,老胡是豪门打手,在外面过的也是跟着主子享福的日子,自然是不习惯的。
他抢了本该属于祝缨的被子铺着,不全是为了欺负人,他也是为了自己睡着舒服。
祝缨的力气不足以让她在这间牢房里抢到什么东西,好在她有手艺。
编草垫子的手艺还是她蹲大集上看人卖蒲团、卖草垫子,就手跟着学的。手艺称不上熟练,仅止够用而已。编出来的成果也像是一个薄而摊开的蒲团。如果有更多的材料,给她更多的时间,倒真能编出个长圆的大蒲团来。
在家的时候她就编过,用的粗秸秆,足有一寸厚,张仙姑拿碎布把边儿包起来缝上。偶尔有空闲的时候,母女俩就坐在这长圆的蒲团上发呆。现在闲着无事,让她再编个草垫子,她倒也不觉得为难。
祝缨两手一摊:“料呢?”
老胡拿手背擦着鼻子:“什么?”
祝缨道:“没料怎么编?”
把秸秆编成草垫子它就紧实,同样的一张铺位,两把乱草就散满了,想用草垫子得一大捆才能编出一张能铺满铺位的。想要编得复杂些、厚实些,需要的秸秆就更多。
一间牢房里的秸秆就这么多,祝缨是新来被欺负的那一个,分给她的秸秆都比别人的少,想尽办法用最简单的编法也就只有那么大一块。
老胡的要求还挺仔细的,要编得仔细,还得要够他这么大块头躺的新垫子,势必要更多的原料,祝缨是没办法弄来的,老胡想要,就得自己弄。
老胡的目光在恹恹的中年人老马、精瘦的汉子、斯文男子身上划过,老马瞥了他一眼,老胡就绕过了老马,精瘦的汉子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老胡清了清喉咙。他对祝缨道:“连他铺上的一起!”
他说得理直气壮,祝缨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斯文男子半僵的笑容。斯文男子对祝缨道:“你才编好的垫子被他拿去了,我的家什他也要拿,咱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
祝缨眨眨,样子十分无害。她盘膝坐在了通铺上,原本应该是潘宝睡的位置。那里,在昨晚的一夜睡眠中,已经被“同窗”们不自觉地侵占得毫无痕迹了。
这一天,她就坐在那儿编草垫子。
………………
牢里只有两顿饭,每顿还都不多,到中午的时候祝缨才知道,中间还会再分一次水。每个囚犯一天之内只有这些吃喝,吃,是绝对吃不饱的,饿,倒是有可能饿昏掉。大部分人都尽可能地少动,祝缨只是编草垫子,她与别人吃得差不多,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倒不觉得苦。
还能不紧不慢地编草垫子。
老胡像个监工一样坐一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动,编织的速度一点儿也没变,看得老胡打了个大哈欠,给他看睏了。嘀咕了一声:“不许偷懒!睡觉前给我编好!”老胡铺一条被、盖一条被,睡午觉去了。
祝缨动了动脖子,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下通铺去拿了碗水喝。她的动作有点慢,有些日子不干这样的活计了,一上午过去了,手指有些不由自主了。
喝完了水,活动活动手脚,她又坐在了铺上编起了草垫子,依旧是匀速的,只是比上午慢了一些。
她仍然做着活计,好像这里不是个牢房,这屋子没有才死过人并且停了一夜的尸,好像手上的活计不是一个“狱霸”压榨她做的。
斯文男子看了都觉得诧异!
他凑了过去,问道:“小老弟还会干这个?”
祝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斯文男子心里泛起了嘀咕,他被少尹抓了进来,但是并不慌张。包揽诉讼这事可大可小,既然已经被关到了这里而不是班房,马上释放的可能是不大了。不过也不会太狠,打二十板子,徒上几个月,他还能受得住。
既然如此,他也就专心地在大牢里多揽几件官司,牢,不能白坐!
他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讼棍,牢里也有人认识他,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他在这儿才能过得还可以,还能有闲心观察一下“新来的”,掂量掂量来者的肥瘦。
他之前判断得与班房里的老骨差不多,祝缨家里是小有资产,但是又不够丰厚。是个斯文的后生,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孩子,穿得也很仔细,应该是家里很重视关爱的那种,虽不知犯了什么事,但是落到了大牢里,潘宝调-戏、老胡欺负,要么躲、要么挨了,胆子也不大,肯定不想在牢里多呆一天,是会出钱的!
豪门的仆人也会比普通的百姓穿得好,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比如,老胡进来的时候就会吼:“你们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么?”祝缨什么也不说,看来是没有后台的。
他给祝缨讲解潘宝、老胡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吓唬吓唬祝缨这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斯文小子,诈份生意出来。等到潘宝死了,再看祝缨居然敢去摸尸体,又拖了潘宝的被子盖,还不紧不慢的编草垫子。今天一早,祝缨还有心情吃个早饭。现在又编草垫子。
正常得一塌糊涂,冷静得不可思议。这一切都像是他正常的日程似的。
斯文男子心里就犯了嘀咕:小子别是吓傻了吧?!
吓傻也分很多种,有的傻子是痴呆,什么都不懂了,有的是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却只会干固定的事情了,这是装得跟正常的一样,实际上不定什么事戳中了他,他就由第二种傻变成前一种傻了。又或者直接疯了。
这种情况多见于至亲死了的寡妇之类,没了指望,灵堂上哭都不会哭了。斯文男子包揽诉讼打过一些官司,不少就是涉及寡妇归属的。
斯文男子不甘心,那可不行,他钱还没赚到呢!
斯文男子也盘膝坐着,慢慢地跟祝缨说话:“我说的那个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祝缨问道:“什么事儿?”
斯文男子道:“二十五贯,包你出去。”
“你自己还在里面呢。”
斯文男子道:“放心,将你的事情告诉我,我告诉你怎么诉冤!只要过堂了,你说出我教你的暗语,我在外面自有朋友寻你的家人!”
祝缨想了一下,二十五贯,涨价了。二十五贯,够她全家在京城过一年了,还是吃得饱、穿得暖,偶尔还能吃点鸡蛋和肉,她爹还能时常喝上点小酒。二十五贯,哪怕真能出去,这也是她家几乎全部的家底了,是手上还能余一点,但是全家人就都不敢生病了,这个冬天也买不了取暖的炭了。
“我没钱。”她说。
斯文男子与她交谈两句,疑心已去了一点,问:“家里也没有?”
祝缨笑了笑,没说话,依旧编她的草垫子。她这个样子倒让斯文男子心里没了底,这是个什么样的后生呢?
正经良民百姓?哪有在大牢里还这么沉得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