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张仙姑和祝大都有点高兴。
不过上面没有写那位时小公子,想来……他还未入仕,什么都不是,纵有处罚也不配上邸报。他爹的地位又过高,皇帝等闲也不在邸报上骂他爹。
念完了邸报,金大娘子就想去郑侯府里托人给金良捎信,顺便告状,又怕祝缨出门。祝缨道:“大嫂,我今天不出去,就在家看书。”
张仙姑和祝大就看着女儿,金大娘子放心地走了。祝缨也没说谎,拿起书来翻了翻,她这儿还有些郑熹给的律书,翻了自己要用的几条,裁了小纸条夹在里面当书签。然后就磨了墨开始写字。
她的字极差,之前是没钱买笔墨练,后来是完全没功夫练,她至今仍写不来蝇头小楷,字的个头还挺大,按个头一个字能称半两。她埋头写了几十页,又到了午饭的时间,午饭有猪蹄,祝缨不客气地又啃了仨。
下午接着写。
金大娘子见她在“用功”,跟张仙姑坐在对面屋子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哎,真是个好孩子,我家阿彪要是能像三郎这样省心就好啦。”
放在以前,张仙姑一准儿矜持得意地谦虚两句,此时只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两个女人互说儿女经,说着说着,张仙姑就发愁了:沈家不是个人!怎么能把婚事退了才好!等老三养好了身子,我就跟她讲,花姐再好,也不能叫沈家这样的人家坑害了咱们!
这两个女人根本不知道祝缨在干什么。
祝缨埋头写了两天,期间不停地翻书,第四天上,金大娘子接待了一个从郑侯府里来的人,就喜盈盈地说:“他们快回来啦!!!离京也就百来里了!!!等七郎回来,咱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你们可以放心回家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都雀跃!
只有祝缨说:“那我去办点事儿。”
三人都拦着她:“你又要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他们回来?”
祝缨道:“等郑大人回来我就得给他办事啦,怎么还能有功夫干自己的事儿呢?我得趁这几天把私事儿办了,不能耽误了他的正事儿。”
张仙姑道:“你什么事儿?”
祝缨道:“客栈掌栈的得谢吧?中人那儿也没再聊过,他给打了折扣的。我还得再买点儿东西——咱们的钱还有吗?”她数了几件小事儿,最后说,“我自己也还得向王京兆道个谢,见不见得着另说,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金大娘子道:“那叫来福跟着你。就怕京兆衙门不好进。”
祝缨一口答应了:“行!”
…………——
祝缨说要见王云鹤,就有办法见到。王云鹤升了京兆尹,他的家眷也得搬进来,估摸着也就这两天的事儿。翻一下金家的黄历,祝缨就猜着王云鹤的家眷哪天搬过来了,蹓跶到了府衙后门那儿,果然王家人正在搬家。
京兆前衙,有人给王云鹤家搬迁道喜暖宅,后门进进出出的仆人、杂工很多,门路就好走得多了。
祝缨看王云鹤的家当虽然也是成套的模样也不错,却不怎么奢华,甚至不如住她对面牢房的虞立安的用器精致。看管家模样的人,也不收凑上来的人的红包,还赶走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走走!行贿行到这里来了!是要坑害我们大人吗?”
她就有数了,告诉管家:“先前蒙京兆大恩,现在来还报。”将写的厚厚的一叠纸向管家展示了一下。
管家要接时,她又收到了袖子里。
管家道:“你莫要钓我。”
祝缨转身就走,管家道:“小郎君,且慢!”
他还是上了钩。
不多会儿,管家就出来让祝缨进后衙。祝缨让来福远远的看着后门,如果天黑了自己还没出来,就赶紧去找金大娘子,然后才进的后衙。
后衙一间屋子里,王云鹤已经在里面了。
王云鹤道:“我见你眼熟。”
祝缨跪下,将写的东西双手呈上。管家接了,递给王云鹤,王云鹤一边翻一边说:“你是有什么冤情要诉……嗯?!!!”
祝缨写的东西很多,开篇就是同监那个斯文男子为拉生意对她吹牛的事情,一桩桩都是这讼棍自述的案子。虽有夸张,件件却都有依据,祝缨坐牢这些日子旁敲侧击与其他犯人证实,又对照律书将能确认的这讼棍助恶人脱罪的都默写了下来。
这样的案子就有十几桩。后面又有她记下的同监犯人述记,有她认为有冤情的,也有她认为有罪责的,一一梳理。
祝缨道:“前两天您才将我从京兆狱里放出来,我感您的恩,想帮您。您蒙圣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这东西交给您,我心里就算报恩了,也能助您报您的恩。您要觉得这个没用,也不必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有用了。”
王云鹤看这字是丑得紧,然而条理清晰。世人对“写”有诸多误解,以为背下字来就是会写了,其实,能够条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证明头脑是有逻辑的,这个标准许多人是达不到的,让他复述个话都能复述得颠三倒四丢失许多关键信息又记错许多内容。
王云鹤看看字纸,看看祝缨,他想起来了:“是你!”
祝缨又对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的心愿了了,愿您能一直做个好官。”
王云鹤道:“你通律法?读过书吗?”
祝缨摇摇头:“没认真读过,看过一点律书。”
王云鹤将那叠字纸一收,严肃地说:“你该认真读些圣贤书,不该钻进这些律条里!我看你写的这些,条理清晰,然而离圣贤道远。年轻人,不要走错路!你该读经、读史!不该钻研科条,乱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恶,知道为人写出冤情,不要消磨了这份天真性情!”
祝缨失笑,一摊手:“没钱。”
王云鹤觉得很奇怪,祝缨这打扮不像很穷的人,家境至少也是个小康。他愈发板起脸来:“胡说!”
祝缨道:“真的。谁不知道读书好?我还得养家糊口呢。书都是偷听来的。”
王云鹤道:“读过什么书?”
祝缨对他印象还不错,也答了。王云鹤抽了几条《论语》又抽了几条《孟子》再抽两首《诗》,祝缨都背了出来。王云鹤让她再讲解,祝缨就将自己听过的塾师的话背了出来。王云鹤道:“胡说八道!哪个村塾野书生教的?!”
亲自给她讲了一阵儿,问道:“懂了么?”
祝缨听他讲的,比塾师不知道高明多少倍,虽然有几处不赞同,仍然复述了一遍。王云鹤大惊:“你要没钱,我助你读书就是了!不可荒废学业!”
祝缨道:“大人,我不止没钱读书,是连吃饭也没钱的,全家吃饭的钱都没有的。”
王云鹤道:“那才用多久?”
祝缨道:“照您说的这些高深的学问,我还得学个十年。我得养家,不能单靠您,且我已经有了去处,不能失约。”
王云鹤道:“是谁?什么去处?我与他讲!”
祝缨不肯对他讲,只摇头:“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您,到时候您就知道。”
王云鹤十分惋惜地说:“不提进士科,你读个明经科呢?那个容易,也可为国效力,仕途艰难一些也是正途。学问一道,修身养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学,心向圣贤,终有所成的。”
“那也得个三年五载的呀,耗不起,也没那机会。”
王云鹤犹不死心,说:“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弃!”
“明法科?”祝缨知道个进士、明经,这个明法是个什么玩艺儿?她的好学之心又起了。
王云鹤道:“你既读过书,怎么连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给祝缨讲了还有明算科之类,同时讲了各种学校的等级,以及贡士科考之类。
说完了,喘一大口气,才说:“明白了么?”
祝缨复述了两句,他就摆手道:“我知道你都记下了,你……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读书呢?还要写祖宗三代,我家啊,我只知道连我才两代呢。”
王云鹤一怔,道:“只要不是贱役犯人之后,终究是有机会的!即便是,也当修养自身,以近君子。”
祝缨认真给他磕了三个头,说:“您是好人。”
“你!”
祝缨爬起来就走了,来福在后门那儿等了她有一阵儿了,迎上来问道:“三郎,怎么回事?”
祝缨低声道:“牢里有些人的事儿得做个了结。”
来福见她兴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说话,跟着她,看她又去包了点点心,先见了客栈掌柜,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问中人打听有没有便宜的鬼屋要卖之类,最后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们明天就回来啦!可算盼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觉得靠山回来了,都跟着一起开心。
祝缨了跟着微笑,吃了晚饭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阵儿还没睡着。
她见过知县、见过知府、见过两位钦差、见过两位副使、见过宰相公子,如今又见京兆。八个官儿,只有一个人对她说:你的资质该读书走正路,不该荒废,如果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你一二。
八个官,始见一君子。
祝缨拉高被子蒙住了头,慢慢地睡着了。
第48章 饿了
郑熹回京的这一天,祝缨起得挺早,听着京城的鼓声爬了起来。擦了牙,洗了脸,好好地穿戴整齐。
金宅上下也都喜气洋洋地,人人都收拾得很整齐,连吃饭的桌子都比平时擦得更亮了一点,上菜的小丫环脸上也笑嘻嘻的。
张仙姑拿着个包子问祝缨:“老三啊,你快点儿吃,等会儿得迎一迎郑大人吧?”
祝缨转头说:“不急的,郑大人今天得忙正事,我去是添乱。”
按照上回的经验,郑熹回京还得跟皇帝复命、还有许多重要的人要见,今明两天都轮不到她往前凑。今天金良能回家,再给她传个话、说个安排就不错了。她正好可以借这几天时间再举家搬回自己租住的院子重新收拾一下,把旧货发卖了。
从老家带回来的货郎担子很可惜地没有赶上新年前那一波高价,现在过完年了,好些人家买东西的需求就没有那么强烈,价也低了一点。
可惜了。
祝缨吃过早饭仍然在屋子里认真的临帖,她临的帖子还是自己在府城的时候买的,价不贵也不是什么名家法帖,胜在写得“板正”。给王云鹤写的那叠字纸她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因此发了狠,怎么也得写出个差不多的样子来。
写了半晌,张仙姑忍不住进进出出,给她端水、端小点心、看炭盆、看砚台冻住了没有、看墨还有没有、给她磨墨……张仙姑压着心事,她很想催祝缨,快点贴着郑大人去,免再叫什么阿猫阿狗的狗眼看人低又欺负你了!但是祝缨就是不动如山,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金大娘子心里也有事儿,祝缨不是她们从牢里捞出来的,她总有点过意不去,又盼着丈夫能够早点回来。她不围着祝缨转,她正房堂屋里原地打转,边转边骂:死鬼,怎么还不回来?!七郎面圣,你也面圣吗?
快到中午的时候,厨下又开始做饭,这些日子金大娘子家里也不知道买了多少个猪蹄子。这一回金良回来,估摸着又得有人过来蹭饭,金大娘子转着圈儿地吩咐:“再多买十个蹄子回来!”
丫环叹了口气,劝道:“娘子,你已经吩咐了三回了,再买,就买四十个了!十口猪也不够你买的了!”
金大娘子一拍脑门儿:“瞧瞧我这记性!”
到了中午的时候金良回来了,他没在外面耽搁也没带别的什么人,一边拍门一边说:“我回来啦!人呢?人呢?”
来福开了门,金良拨开他,大步走进来:“娘子!”
金彪率先跑出去扑到他的身上:“爹!”
金良将儿子挟在腋下大步走了过来,祝家一家三口寄住在前院,张仙姑在厢房里催祝缨:“快啊!金兄弟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迎一迎,问问有没有什么话捎给你的。”
祝缨搁下笔,洗去了手上的墨迹,理了理袖子才走出去:“金大哥。”
金良提溜着儿子,猛一旋身,看到他从厢房里走出来,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他与祝缨近两月未见,祝缨又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金良放下儿子,大步走到祝缨面前,重重地拍了拍祝缨的肩膀:“好小子!”手上又一沉,用力握了握祝缨的肩头,少年的肩头薄得像片纸,支楞的骨头隔着冬衣还是硌着了他的手。
金良又拍了两下,说:“好小子!”
祝缨道:“大嫂等你很久了,一家子快去说说话吧。”
“咳!老夫老妻的,说什么?走,一块儿喝酒去!”
祝缨微笑着往后撤了两步:“我不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