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夕阳太美,她都险些要沉浸在身为“朝廷大臣”的一员的氛围里了。
女子顶好不能为官,但是要她有志“澄清天下”,力争辅佐圣王,开创盛世。
可她,是个女人啊!
想要讨一口残羹冷炙,却要先将别人喂得脑满肠肥!他们吃得满嘴油流,口中甘肥有你的奉献。更可笑的是,他们觉得你的奉献是本份,且并没有打算给你一口剩饭泔水,肯给的人,都算是大善人了。
何其荒谬?!
问就是阴阳有道,原是不配。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夕阳。
亏得她早就不抱幻想,没打算在别人限定的“君子大臣”的圈子里拉磨打转。也不打算为了完成自己那一点卑微的心愿,先去完成别成的大业——他们的大业对自己的目标没有任何补益。
以“男子”的身份做这个官,太没意思,别人的一切言论都像在提醒她,你的生活是偷来的。今天,这个太子、这个生了孩子的宫人提醒她,他们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一直忍着、陪着他们,不是个事儿,熬,是熬不到头的。只能把自己的油熬出来点了,自己变成油渣。
祝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
澄清天下她要,堂堂正正在生活她更要!她祝缨种下了麦子,种庄稼的人想吃一碗饭,不叫偷!更不是谁的施舍!
总有一天,她要告诉所有人,对,我是个女人。
不但自己要堂堂正正的,还要花姐、要小江,要她们也能昂首挺胸,不被攻讦。
如果谁要攻讦,让他们来说自己好了!
“该回了,”祝缨说,“回家吃饭。”
她坐主桌。
第397章 设计
今时今日,祝缨与陈萌都不必再为“犯夜禁”而发愁了,陈萌不必说,到了祝缨这个位置,也有了夜间行路的特许——京城多权贵,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特许。
陈萌临了还去了祝缨家蹭了一餐饭,他觉得祝缨的情绪有些低落,想陪“好友”吃个饭开解一下。
两人回到祝府,里面已经飘出了饭菜香,此时两人方觉得有些饿了,不由相视一笑。
陈萌揉揉鼻子:“两餐作一餐,我可要多吃些。”
祝缨大方地道:“我这里别的没有,饭是管饱的。”
陈萌道:“你也该吃得精细些了,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该开始养生啦!咱们都是要做祖父的年纪了,不能还当自己是少年了。”
说着,又不无嫉妒地看了祝缨一眼,可恶!看着还很年轻!
祝缨道:“我吃得挺不错的。”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陈萌依然秉承着圣人之训。
祝缨却觉得自己家这饭配自己挺够的了,精米、细面,有鱼有肉,有果蔬,还有菜,李大娘的厨艺也不赖。
她一向不爱在这些细节上与人争执,便笑笑:“今晚凭你怎么挑剔,也就跟我吃的一样。”
陈萌也笑着摇头:“吃什么不打紧,同谁一起吃才重要。晌午我还真怕就在严家吃了饭了。”
两人的对话被府中人都听到了耳中,项乐心思又活络了起来:这却是我的疏忽了!到大人身边时是为的侍奉大人,如何大人与我官职之后,我竟敢不再关切?明天就让铺子里的人在京城找好厨娘。
祝缨家摆上了饭,宾主坐定。苏喆等人都作陪吃饭。
祝缨环视厅堂,觉得自己的人手还是不足,苏喆、林风已经有了些成人的模样,还有不在府里的赵苏等人,但是仍嫌势力太弱。
她离梧州、离别业又太远,离家时间太长了!久不回还,她不免有些担心,担心别业里的人心。秋季将至,今年秋冬也该将京中的随从与别业的随从再做一次调换,让他们继续轮替。还要再给家里写信,安排一些事务……
随从们端上今晚的饭菜,祝缨收敛了心神。
陈萌吃的时候却又不挑剔,他确实饿着了,也不喝酒,先吃了半碗饭,才慢下筷子来:“东宫那里,你预备怎么与他说?”
“先缓两天吧,总要有个由头。他出宫没什么,我户部这许多事,总要有个安排。”
太子还在户部后面?陈萌笑着摇头:“你这……罢了,明天我要同他谈一谈。”
陈萌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他今天这事办得很糟糕!我有劝谏之责,你来不?”
“不了,咱俩岔开吧。”
“行。哎,陛下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祝缨道:“真要好了,就不至于五日一朝了。”
“就是不知道能撑多久。”
又是天下大事都系在一个平庸之辈身上,祝缨道:“他比之前清醒了不少。至少,没重用卫王。要是哪一天,他突然把禁军交给卫王或者齐王,咱们再着急也不迟。卫王前阵子可是向陛下进言,要重用宗室子弟,听那意思目的还是他自己。”
陈萌顿觉食难下咽:“呵呵。聪明反被聪明误,谁在这个时候把身家性命交给兄弟啊?我只担心齐王,他可别行差踏错啊!”
“盯着点儿呗。”
“嗯。”
两人又交换了一些讯息,陈萌渐渐又有了胃口,吃完最后一道汤,摩着肚子说:“我该回去啦。”
祝缨把他送出府,陈萌出门还在劝祝缨:“你这家里,夫人不要,伺候起居的贴心人总要有一二吧?还有,你这一片家业,以后交给谁?该养育子嗣啦。”
祝缨道:“没吃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别人不敢同你讲,只有我厚着脸皮啦,你就当我醉了,酒后吐真言,行不行?”
“行。慢走。”
陈萌哑然。
…………
夫人子嗣,过耳秋风。祝缨并不在乎,她现在要考虑的是太子。
很讨厌这套天家父子,但是现在还不能让他们行差踏错,还得管着。免得他们又整出一堆麻烦来。
国家大事不能考虑事件本身,还得管一个完全不能确定的因素——皇帝的寿数,就特别的讨厌!
皇帝活着是一种办法,太子登基又是另一种。祝缨敢打赌,这京城之中,许多人都在分神考虑这件事。耽误了多少正事!
哪怕党争呢?好歹能磨磨嘴皮子。
太子身边有一个已经魔怔了的冼敬,祝缨不知道他心中还存着几分王云鹤的教诲,但是,太子是不可能完全放弃冼敬的。赵王父子原本的势力很弱,否则当初立赵王为太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麻烦。
太子当然不会放弃冼敬。
太子现在有点急,其实他根本不用急,因为他的脑子,着急也没什么正面作用。
祝缨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文书来,这是项乐交给她的一件户部旧事,如今正可一用。
接着,她取出信笺,开始给梧州写信。她与梧州的通信,以三千里的距离来说,算频繁。对经营一处家园而言,又显得少了,因而每次都要写得很长、很厚。
写完信,夜已经深了,祝缨吹灭了蜡烛,起身离开书房。
次日不是逢五逢十,没有早朝,祝缨主持了户部的晨会。夏季将过,马上秋天了,下半年的百官俸禄之类要开始准备了。
祝缨轻描淡写地将昨夜文书所载仓储提了出来:“那一处许久没动了,粮食放太久霉坏掉了就不好了,还是要陆续以新替旧的好。从那里调拨,先去准备,把陈粮运出来。”
她当初领米的时候,里面也是掺了不少陈粮的。这都是惯例,要不断消耗陈粮、补充新粮。她这样安排完全是按照户部正常的做法来,唯一的一点点变化是点了某个仓库。此处仓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比较没有存在感。
“是。”
她知道这一处是有问题的,不出几天,必然会暴露出来,她就可以趁机做一些事情了。
其余的就都是一些正常的公务了,预算也做出来了,祝缨道:“咱们再核一遍,递到陛下面前时,不能出纰漏,不能让陛下耗神。”
众人心领神会,皇帝这身体不适合去干这个事,他好的时候也干不明白,得给他一份简单、明白、一眼看过去没毛病的预算。
户部忙碌了起来。
与此同时,陈萌也没去面圣,他直接去了东宫——劝谏。
冼敬还不知道昨天太子出宫了,直到陈萌找上了门,冼敬作为詹事,觉得京兆尹直接找上太子不是很妥当,才知道太子不住出宫,还带了个宫人出去,还去了宫人的娘家。
“只带了两个护卫吗?”冼敬大惊!
陈萌板着脸道:“又有女眷,一旦有事,如何忙得过来?”
冼敬比陈萌还要急:“殿下!白龙鱼服,本就不妥!您这般轻动,让陛下与娘娘怎么办?又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太子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前又不是没出去过!”
陈萌道:“以往臣不知道,但是昨天,是轻率了!陛下欠安,臣恐陛下担忧加重病情,尚不曾禀报。只止一次,下不为例!纵使殿下要出宫,不用仪仗,也请先知会一声。否则,京兆也难辞其咎。”
太子只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陈萌见好就收,很快告退。留下冼敬又将太子一番数说,太子出宫,他是不反对的。将太子拘在宫中也不太对,太子应该知道一些市井民生,但是不该轻率!
太子被两个人轮流念了一回,好在二人都不想将事情闹大,只是私下来讲没有声张。
太子放心的同时也在想:昨天祝缨也在场,他应该也不会说吧?唉,这个人是能干的,就是难琢磨。明明收我明珠,如何又不理我?
很快,他就可以与祝缨相处了。
……
祝缨亲自埋下的雷,没几天被她自己给起了出来。
仓储有问题,算是户部自查出来的,往上能追溯许多年,无论是窦朋还是冼敬也都能比较轻易地从中洗脱出来。但是,百官的俸禄可迫在眉睫了。
祝缨通过杜世恩了解了一下皇帝的身体状况,拣在皇帝头晕目眩的时候匆匆跑去见皇帝。将预算这件户部的头等大事与仓储的“案子”,连同给皇三子将封永王的那位殿下以及皇帝次女恭安公主开府的钱款事项一并报到皇帝跟前。
此时,窦朋正在奏事,临近秋收,他又收到了向处报灾需要赈济。陈萌又恰在这个时候奏了几个“权贵为非作歹”,包括卫王家奴纵马伤人案、齐王侵占田地案等,请求皇帝支持自己稳定京兆秩序,下旨申饬宗室贵戚。
这么大一个国家,每天发生些事情是很正常的。只要祝缨、陈萌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再堆上一堆事务上前,包管平庸的皇帝应付不过来。
油滑的小吏们就是这么对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官的。
祝缨还要请罪:“臣有罪!不能及早察觉!请示陛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个事窦朋也算有责任,他低声问祝缨:“错讹在何处?”
“账上没有任何错,但实地早被人上下其手了,”祝缨说,“是我没能及早发现。早些派人挨个儿查看就好了。”
皇帝头痛欲裂,窦朋自己一个人也是应付不来这许多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太子。皇帝不能理政,自然而然就会轮到太子。
皇帝道:“药师。”
太子上前。
皇帝道:“你与他们议一议这些事,一并报来。好好查一查。祝缨,你在大理寺不是最擅查案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