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细细看完花姐的信,再看张仙姑,除了说祝大还活着,渐渐恢复之外,就是让祝缨照顾好自己。相隔三千里,许多话张仙姑都宁可烂在心里也没写在信上。
祝缨又拆了祝青君的信,这封信前半截像家书、后半截像公文。前半段也写一些祝大、张仙姑以及花姐等人的情况。后半截把别业、梧州的情况写了个厚厚的汇报。其中包括“编练新军”。
祝青君与侯五不同,她回去之前已经是有正式武官的官员了,所经所见,比侯五还要强些。侯五没管过太多的人,祝青君在北地是渐渐掌管到了数百人。本领自然更强。
祝青君把梧州各县的“兵力”挨个儿做了个评估,总结出普通人就是乌合之众,各县令寨子里兵的也不能算作“精锐”比北地的胡兵战力要差。别业的“兵”经侯五的训练,比各县寨子里的兵略强一点。所以她打算按照一个县的配置,训练出几百兵来。
别业现在是“抽丁”,祝青君请示,别业这边与北地的兵制不同,是继续抽丁,还是招募?她个人认为,两样都行。因为别业现在还不存在“兼并”,所以抽丁也能维持。如果是招募的话,她也请示过花姐了,几百步兵、几十骑兵的钱,也能拿得出来。
整个别业的财务,如今是花姐牵头,项安、巫仁是实际掌管的人,项乐偶尔也帮个忙。
祝青君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新梧州全境给踩了一遍,地图也画出来了。又把梧州边境逛了一圈,认为别业应该立足自身,同时还得防着其他几个县。他们不至于攻打别业,但是像喜金、路果这样的家伙,容易闯祸,说不定得别业救援。
她把各县也给评估了一遍,最后小心地建议:虽然是羁縻,但是整个梧州也得有个主心骨不是?
祝缨叹气,又把余下的信统统看完,有项安的,说了些别业的情况,介绍了打算与祝青君配合,往更西、更北的部族那里去。但是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商旅恐怕不太安全,得有兵护送。
祝缨将这些一一看完,再次将张仙姑的信细读一遍,提笔开始列重点。
张仙姑的情况、盐场的情况、别业人口、练兵,最后重重写了一条:梧州是不是已经与更西的部落接触且发生了更多的冲突了?
离别业三千里地,连祝大去年的病都没人告诉她,如果说梧州发生过什么摩擦而没告诉她,也不是不可能。
祝缨这一夜就忙着列条目,但是没有马上动笔写回信。
次日一早,苏喆打着哈欠梦游一般去吃早饭,跨过门槛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小心地看一眼祝缨的脸色。
祝缨神色如常,昨晚那种奇怪的感觉也消失了。苏喆又看了一眼林风,只见他左眼乌青——怪不得昨天晚饭没见着他。
所有人坐下,祝缨拿着一个包子问林风:“眼睛怎么了?”
林风含糊地道:“与他们闹着玩,不小心擦着了。”
祝缨闻到了药油的味儿就不再多管他了,转而问苏喆:“今天干什么去?”
苏喆道:“杨先生今天还有公干呢,我先去会馆,到晚上再去请教他。”
“唔,也行。”
大家吃饭,吃到一半祝缨突然发问:“家里是不是与艺甘家又或者西卡家他们打起来了?”
林风嘴里叼的一个羊肉馅儿的包子,正咬开了浸了两唇的油,啪嗒一下,半个包子掉桌上,一跳,滚地上去了。苏喆正伸着筷子往碟子里挟一块熏鱼,叮一声,筷子直接戳到了瓷盘上。
那就是有了。
祝缨一挑眉。
苏喆忙道:“那个,阿妈信里也没写,我听他们会馆的人偶然提到了两句的,咱们也没怎么吃亏。且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个没事搭理他们呢?”
林风用力点头:“就是就是!都是常见的事儿,您放心,都理会得!咱们现在已经打得很少了!您没到梧州之前,哪季不打?”
他比苏喆又大上几岁,小时候听的故事还记着呢。各家、各族之间,互相抓奴隶、抓人牲的事儿……是吧?
苏喆道:“就是现在,也不常弄的。”
“对对!”林风伸手又去拿包子,半途有点心虚,又收回了手。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吧,知道了。以后有梧州的事情,不许瞒我。”
“是!”苏喆回答得很快,“那……别业那儿……太公……”
“已经好了,静养罢了。”
“那接下来……”
祝缨道:“没事。”
苏喆不太明白,这个“没事”是指祝大已经痊愈了,还是?但是让她在早饭的时候直接问祝缨亲爹死了怎么办,她还是没这个胆子的,老实闭嘴,饭量都减了一半。
那边林风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吃过了饭,祝缨去上朝,林风才跟着她往朝上去。作为前东宫的一员,在最后的时间里蹭上了这辆车,林风混到了从五品,从此祝缨上朝也有了个尾巴。
今天的早朝上没有吵架,林风熬完了朝会,打个哈欠,一旋身,撞到了一个人。两人目光一碰,又齐齐“哼”了一声。那人冲林风的脸颊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冷笑。林风回了两声冷哼,也把眼睛扫过那人破掉的唇角。
这位就是昨天跟林风打了一架的人了。
旁边又有同僚怕他们惹事,将他们二人分开了,一个个低声劝解。这边说:“他就是嘴臭,没有别的意思。”那边说:“林风是苏喆的舅舅,你当着人家舅舅面说她,原是你失礼。”
却是朝上从来没有过女官站班,这两天已经有了风声,一是礼仪也不合,二是不知道怎么对她。便有人认为,这么麻烦的一件事儿,做了也没什么益处,不如不做。除了说苏喆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失礼、蛮夷之风外,连带说了祝缨之护短护到不可理喻,违背礼制了。
话赶话的,被林风听到了,扑过去就是饱以老拳。打完了,林风又觉得没意思,回府也没跟祝缨告状。所以,这个事情祝缨至今还不知内情。
官升得越来越高,管的事越来越多、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不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此事,祝缨已经深有体会了。
她耐着性子,将户部的事分派完再单独叫来了赵苏。
…………
赵苏最近过得非常的充裕,直接管他的上司是叶登,叶登本人不大喜欢管理细节,凡事都管个大概,将许多事务都交给他了。赵苏越干越起劲儿,从所管事务中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听祝缨叫他有事,赵苏手上虽有不少的事务,仍是精神饱满地答应一声,快速赶到了祝缨面前。
刚才晨会已经听取了报告,祝缨就不再问差事的事,而是单刀直入:“梧州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赵苏张了张口:“呃,不太多。离得太远了,消息不太灵便。福禄县的事儿知道得更多一些,家父家母现在仍在福禄县居住。”
祝缨点点头,又问:“经咱们举荐的南方士子,你知道多少?”
赵苏忙说:“凡在义父家里见过的,都能认得。他们外任上,遇到与户部公文往来的,看到名字相熟,又或者所任地方有印象的,都会留意。”
祝缨道:“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们的官声、有无违法之事。”
赵苏道:“知道一点儿,但不多。”
祝缨道:“以后这件事情,你要留意。咱们可不能像冼相公那样,下面的人干什么他不知道,还在维护着。等到揭出来,已是骑虎难下,糊又糊不好,改又改不掉。到时候自己的正事还要被耽误。”
赵苏严肃地道:“是!是我疏忽了。他确是前车之鉴!不过,义父,水至清则无鱼,南士只是籍贯相近,也不全是君子。荐他们的时候,是因为还算听话能干。世上还是普通人居多,这个要求……”
祝缨道:“你斟酌,我就一句话:不能明着犯法。”
“是。”
“去吧。”
打发走了赵苏,祝缨开始写信。她勉强算是把梧州、南士的情况又捋了一遍,可以一总写信了。于父母、盐场、别业之外,又特别叮嘱祝青君练兵的事情。
写完发出,只等回信。
三千里地,又是自己派人而不是驿站快马,往来须得几个月的等待。
好在朝上渐渐平静下来了,先是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祝缨的哄骗起了作用,皇帝看起来安静了许多。政事堂回报、朝廷奏事他都耐心地听着,也不急着发表意见了。卫王、齐王等都被“优容”,但是一点实事也不让他们管。问就是尊老爱幼。
冼敬奏上的召回一些经过地方历练的官员任职中枢,皇帝同意了,但是没问冼敬哪些“经过地方历练的官员”值得召回。冼敬这一本,像是被准许了,又好像是被忽略了。
皇帝也对官员做了一些调,譬如,他调李彦庆做了礼部的侍郎,李彦庆,正经主动请命在地方磨了十年的人。
礼部尚书现在是姚臻,从吏部调到礼部像是降了,但皇帝又给他的子孙赐官,姚臻也算比较满意。
真正召回的名单是陈萌给皇帝拟定的,陈萌的手里也有一份陈峦留给他的名单,也是当年陈峦比较看好的、派往地方的历练的官员。时至今日,能留下来的都不是一般人,只不过这一批里有一个祝缨太显眼,才显得他们不那么耀眼。
实际上,与祝缨同批的有百多人,淘汰到现在也有几十个,这些人加起来才是朝廷的中坚。
陈萌也不客气与施鲲、祝缨分别见面,整理了三十个人的名单,列给了皇帝。陈萌准备得极充分,将各人的履历、政绩都简要罗列,一人一张纸,留给皇帝慢慢看。
皇帝也不着急,郑、冼两党正在厮杀。他们互相攻讦正好,只要证据确凿,皇帝就把人拿下,以名单上的人代替。
换了三个人之后,冼、郑二人都醒过味儿来,暂时暂停了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皇帝居然变聪明了。
互相停战之后,苏喆任礼部郎中的事就很显眼了。所谓显眼,是因为一个女人,她堂而皇之地上朝了!哪天的朝她都能上,跟林风两个像哼哈二将,每天骑着马,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后。
这就有点嚣张了。
霍昱因而参了一本,请朝廷讨论一下,这事儿不像话!
霍昱上第一本的时候,落到冼敬的手里,冼敬把这一本给扣下了。霍昱久等不到回复他,便不再经政事堂,而是在朝上直接向皇帝接出了:“臣有本要奏!”
皇帝因问何事,霍昱当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苏氏,受国之恩,授以官爵,为国守边,母女相承,遵其旧俗则可。立于朝上,任职礼部,则不可。臣不知丞相为何有此议,实在荒谬。”
第409章 纷争
苏喆的脑袋“嗡”了一声!
自从授官以来,她承受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但都没有这一次对她的冲击更大。在这大殿上,她有了一种回到幼年时的错觉。几乎所有人都归罪于她,即使不明说,眼神也都带着犹豫。认为她不祥。
血直往脑门上冲,她能肯定自己的整颗头都已经红掉了!血液撞着她双耳咚咚地响。
她死死地盯着出列的霍昱的背影!
她不介意所谓东宫同僚们戏谑般地说:“小娘子,又来了。”又或者“这事儿有我们就行,你去与太子妃她们玩吧。”之类的。反正在梧州的时候,也没少为这些事与番学的同学打过架。
他们看她带着男人对女人的评估,间或带一点轻佻,但是问题不大。虽然生气,但是记一记仇,第二天伸腿绊他们个狗吃屎也就暂时解气了。
但是霍昱不同!这人太恶毒了!这是要刨断根呐!
霍昱的话进到苏喆的耳朵里,就是一个“女的,不行”,与幼年时“克父,不祥”是一样的,她阿爸不可能复活,她也不可能变成男的,所以世界给她一个否定。这让苏喆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阿翁把她送到朝堂上就已经很吃力了,不能让阿翁降了身份与霍昱对峙!
这是她的战场!
苏喆大步跨了出来,周围的人稍有惊讶,旋即恢复了平静。当朝被别人参了,相关人等出列辩解是有例可循的。
就这么站在了中央,她知道,若论讲求礼仪制度之类,她肯定是辩不过霍昱的。礼制就摆在那里呢,怎么辩?
她还知道,只要她站在这里,一言不发,站住了,不要哭、不要后退,就够气死某些人了。
议论声“嗡”了一下又小了下去,丞相、六部九卿等都扭头往下面看,王大夫也迈出了半步,准备维持秩序。
苏喆与祝缨的目光撞上了,她不在乎别人,只在乎祝缨的态度。苏喆视力好,清楚地看到祝缨平静的表情以及比表情还要平静的眼睛。苏喆脑袋里的血又慢慢地流回了身体里,她深吸一口气,牵了牵唇角。
祝缨没说话,陈萌说话了。祝缨表面上看是与这个任命没有关系的人,而陈萌掌吏部,任命被质疑,需要吏部给个解释。陈萌位高权重,但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因此不让吏部的属官出面,而是亲自喝道:“苏氏母女累受国恩、从无辜负之举,有何不可?”
公开支持女人上朝,郑熹与陈萌肯定不能同意。但是拿苏喆借题发挥,二人心中都有点不痛快。苏喆是怎么来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陈萌更是从陈峦那里听到过关于对西番的一个策略。
现在霍昱在朝上来这一段,真是不知所谓!
霍昱道:“长此以往,是不是许了女子为官?天下秩序,岂不是要乱了?”
苏喆想说话,又努力忍住了,她现在说不出好话来。她可真想说一句:你是要赶我滚蛋吗?我回家之后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陈萌对皇帝解释道:“授苏鸣鸾之职在二十年前,苏鸣鸾以女子之身,见识广远,请受羁縻,南境遂安。从未见乱起。”
霍昱道:“彼时獠人亦力竭,不能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