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现在是弄不明白这位节帅只是个下马威,还是认真想要把所有的兵马都拢到手里。朝廷出来的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要把内斗排第一。
但是很快,祝缨就让他们担心不了别的了。
祝缨分派完了任务,下令幕府的人:“动手吧。”
帐内就剩下她与姚、冷、何、叶、阮五人了,祝缨对胡师姐道:“你去外面看着,二十步内不要有人。”
胡师姐躬一躬身,提着刀出了大帐,很快听到她与亲卫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等一切声音停了下来之后,祝缨才说:“遇事耽误,现在才是我本打算最先说的话——朝中情势不太好,没留给咱们弄虚文的时间了。咱们身在此处,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你我只有同心协力才能熬到最后。”
姚辰英关切地问道:“怎么?”
小冷将军则看了一眼阮将军,阮将军莫名其妙。
祝缨道:“这几年朝里的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就直说了吧,冼相公虽一心为公,行事不免急躁伤人。如今政事堂几位相公,窦相公有意休致,陈相公资历最浅,只有郑相公还能护诸位些。我话放在这儿了,这一仗,我要赢。郑相公事多,从来都是干坏事容易、弥补难。
咱们虽在边陲,其实是受朝堂牵扯的,譬如粮草不济、衣甲不全、兵士训练不周,就催你进军,否则就是畏战通敌,会有什么后果?
败就败了,地大物博,经得起一、两次挫折,自有新军,下一个更听话,是不是?
哪怕打赢了,你有没有消耗太多的军士?有什么残害百姓?有没有虚报军功?”
何将军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嘿!”
祝缨道:“所以我来了,同朝廷的周旋我来办,我在京中,只能管一个户部,到了这里,其他的事情我来扛。我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郑相公,什么事儿都要劳动他,要咱们有什么用?”
这大帐里几个主事人的姓氏就已经代表了他们的立场。
五人很快点头,包括姚辰英,姚辰英比别人还更多一个消息——他的舅母、郑熹的亲娘身体不好,祝缨话中没说的意思只有他是真正听懂了。
阮将军恍然道:“我说窦相公怎么没精打采的!原来是要休致!”
祝缨道:“因战事,才不得不勉强支撑,什么时候再病倒,突然休致了,可也说不好。万事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小冷将军认真地说:“冼相公,东宫旧臣……咝……那咱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啦,这西陲战事要加紧啦!如今援军已到,稍事休整,就与他们决战吗?”
祝缨道:“不急。”
何将军道:“节帅说得严重,又说不急,这是什么意思?”
“再急的事,也要当不急的来办,否则就容易忙中出错。有你显本事的时候。”
小冷将军道:“如此,咱们就听节帅号令了。”
阮将军马上表示赞同,姚辰英也说:“我虽不领兵,也听节帅安排。”
何、叶二人一对眼:“咱们也听节帅的!”
祝缨微笑道:“好。”
当下,何、叶二人先告辞回营,姚辰英见小冷将军总不走,便说:“我去看看那家丧事如何,安抚一下百姓,免教他们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祝缨道:“有劳,大军战后就走,百姓还是要在这里生活的。”
姚辰英点头。
小冷将军再留下来,话就简明了许多:“节帅,前线有些吃紧,昆达赤看似鲁莽,事事又都没有踏错。”
“先等陈枚回来。这一仗昆达赤也是不能持久的,咱们能少损耗一分是一分。”
“您有把握?”
“西番国力如何?能支持得住多久?还是在新主得位不稳的时候?”
小冷将军笑了:“我明白了!这就动身回去,要是能带上轮换的兵,就更好了。”
祝缨道:“你与老阮商量。”
“好嘞!”
小冷将军正想着同其他几人聊一聊呢!
他旋即找到了阮将军,阮将军也不含糊:“好!我再派两个人与你同去,到了你那里,将你替下来的兵马带过来。”
小冷将军道:“好,我也派两个人与你的人同归,嘱咐好他们过来听话。可有一条,万一他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可千万教导着些,在节帅面前回护他们一二。”
“你在节帅麾下听过令,还怕这个?咱们这位节帅,看着手狠,可是会护着自己人的。”
“说实话,我有点儿怕他们犯了节帅的忌讳,”小冷将军说,“节帅护着自己人,惩戒的时候可也很果断的。对了,你……”
“有话就说!咱们谁跟谁呀?”
小冷将军低声道:“不妨同那两个讲一讲节帅的为人行事,我看他们像是心里不痛快。”
阮将军道:“哦!这个,知道了。”
小冷将军不放心,到底抽了个空,又往左右两营跑了一趟。七、八万人的营盘,满山遍野,小冷将军骑着马,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天黑了才与两人把天聊完。他与这两人虽不是密友,但是“世交”,不得不再提醒一次:祝缨说得对,别让冼敬得着好。跟着祝缨,再憋屈,也不会没了功劳。
天黑回到营里,阮将军已经把五千兵马给他挑好了。令他惊讶的是姚辰英居然又出现在了中军大营里,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了!
姚辰英是特意又回来的,他本来不需要亲自去看一个“乡绅”的丧礼,纯是借口为给小冷将军腾地方的。不多会儿他就转回来了,与祝缨作了一次被耽误了的长谈。
…………
姚辰英的计划里,祝缨来了,先安顿下来,他观察一下祝缨的行事,再好与祝缨说下文。
“乡绅”被杀,也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的。无论如何,他都想尽快与祝缨沟通。
等他转回来,祝缨看似毫不意外,请他坐下,语速语调都与之前没有分别,不显丝毫不耐。姚辰英与她相处得舒服,便也坦率了一些,道:“本想好好犒劳大军,哪知竟出了意外。在我的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惭愧。”
“您的治下很好,”祝缨说,“百姓不害怕官府,城池还秩序井然,我的营寨还能立得起来。”
姚辰英终于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原来您都看出来了。”
“看到您这样,我就放心了。早就想同您见上一面了,却总没有机会。”
姚辰英悠悠地道:“你们在北地的时候,我这里也不太平,后来北地倒平静了,我这里反而闹起来,一直走不开,竟没能见上舅舅最后一面。”
他怕自己离开了,万一西番来犯,别驾等人应付不来,几年来未曾入京,故而祝缨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祝缨道:“您不容易,外有强敌,每年租赋竟还能支应。”
“有七郎关照,也要多谢您没为难我,否则……”姚辰英摇了摇头。接着,他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这是我这几年探听到的西番的一些情状,比写给朝廷的奏本里更详细一些。”
祝缨起身,双手接了:“那可真是太好啦!多谢。”
她也知道一些西番的情况,一是鸿胪期间的案卷,二是梧州与西番的贸易中知晓的一些情报,现在再有姚辰英这一份,她就能够知道得更全面了!
姚辰英等她把小本子收好,才认真地问:“太夫人,究竟如何?”
祝缨看向他的眼睛,两人一对眼,祝缨就知道问的是郑熹的母亲,轻声道:“我离京之前,郑相公又请了一天假侍疾。”
姚辰英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昆达赤比朝廷急,咱们又比昆达赤急啊……”
“朝廷也不是不急。”
“但却最耗得住。”
两人一人一句,都知道对方是明白人,多余的话便不用多说了。
姚辰英连夜赶回了城中。
…………
次日一早,小冷将军带着人马启程,祝缨将他送出辕门,阮将军带五千兵马送出二十里。
临别时,小冷将军问道:“你与他们两个聊过了吗?”
“昨天哪里来得及?我回去就找他们去。”
小冷将军再三叮嘱:“可别忘了。如今都是自己人,内讧就会被朝中那些伪君子给暗算了!”
“放心。”
阮将军回营之后,果然与何、叶二人分别聊了聊,二人也正有意套话。祝缨这作派他们也有些吃不准,心里更是焦虑——祝缨派下来的是,居然真的踏实肯干,这让他们有一种手下脱离控制的惊怒。
阮将军好言安慰:“他终归是文官,上次北地也是,开府建牙,最后还不是回到朝廷了?我们私下说,他就是年轻,再过个几年必入政事堂的。到时候,你们再想想……有这么一位人物在政事堂里,咱们还惧之有?不趁现在的机会与他好好处,你们在别扭什么?”
一席话说得二人恍然大悟!
想岔了,真的想岔了!
把她当平辈儿,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把她当能够庇佑你的长辈,那是巴不得她什么都能管好的。
阮将军与他们聊过之后,何、叶二人内心平静了许多,只是看营中一天一天的变化仍然觉得需要与祝缨谈上一谈。
他们分别找到了祝缨,为的是给查出来的暗中克扣等事做个解释。祝缨派出去的都是些年轻人,本就是个不太会看别人脸色的年纪,又是幕府派出去的,更要“铁面无私”,查出不少毛病来。
祝缨又再次召集将校,不公开宣扬他们的过错,只宣布对各人的处理结果。判罚也分几个档次,追赃,重的革职、轻的戴罪立功。然后宣布:“以前的事,翻篇。以后再犯,军法不饶!”
何、叶二人见没有斩杀、流放,也安下心来。
祝缨这里,营盘渐稳,士卒气势渐渐高昂。祝缨又与姚辰英商议,划出一片荒地来,做出要屯垦的架势。
半个月后,陈枚回来了。
陈枚空手回来的,一张脸气得红了白、白了红,扑到祝缨面前哭道:“叔父!他们好生无礼!既辱朝廷,又辱侄儿!”
祝缨将他扶起:“怎么回事?起来说。”
“我给了他们国书,他们竟说,他们没有给朝廷报丧的道理。反说朝廷榷场对他们不公!又收他们高价,又盘剥他们!还说……咱们诱拐他们的男女为奴……让我……”
陈枚可受气了,国书被扔到了地上,他本人也被骂了。为了防止他听不懂,昆达赤还贴心地给他配了个翻译!他们还说派了个小白脸儿来,看来朝廷是没人了,又问他是不是吓得尿了裤子。最后让他带话,要奉上粮食若干、牛马若干、奴隶若干,才肯退兵,不然就战场上见真章。
陈枚倒霉,外衣穿得好看,连腰带上的佩饰都被一起扒了!
祝缨道:“你受苦啦,先休息……”
陈枚呜呜地哭:“叔父!给我一支兵马!我扒了昆达赤的皮!”
叔侄俩正一个哭、一个安慰,金彪匆匆走过来:“节帅!京中急报!”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祝缨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如果是朝廷来的信函、公文甚至旨意,都有一个大致的形状,这个看起来不像。金彪凑上前,把手里的一个竹筒递给祝缨:“您、您自己看吧。”
这个竹筒用火溙封着,上面盖着郑熹的私印。金彪看不到内容,但是认得这个印的模样,更不要说他与信使也脸熟,已经知道了京城的一件大事——郑熹的母亲,那位老郡主,死了。
陈枚抽抽噎噎地爬了起来,给祝缨扯开了椅子,从桌上摸出小刀,递到了祝缨手边。
祝缨坐在桌后一边拆一边说:“你去洗洗脸,换身衣服。”
“哦。”陈枚抬起袖子擦擦鼻子,往外走的时候表情又变得正常了。
祝缨展开信纸一看,上面是郑熹手书,他要丁忧了,让祝缨尽快平息战事。否则,就不是他们能不能保有现在的成果,而是接下来必定会被冼党为难了。将在外,君王的耳朵边必然有说坏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