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庞司马道:“梧州……”
徐知府心道,幸亏自从那一位到梧州之后我便敬而远之,没有冒犯,否则真不知道那一位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庞司马想的却是:上次陈二公子过来才送了他一份礼物,这一次要怎么凑一份礼物才好?
吉远府比当年富庶多了,但徐、庞二人也不敢聚敛太过,因此二人手头虽然富裕,却也达不到豪富的水平。养家糊口、周济亲族、维持体面之外,大手笔地短期内送两次礼,手上也吃紧。
司马还在犯愁,徐知府已经说了:“快,好生准备。”
他比庞司马还要多一份想法:再筹备一份礼物送进山,贺一下那一位梧州刺史。有这么一位邻居,福祸难料,但好好供着应该能少一些麻烦。
两人分头忙碌,吉远府有祝缨留下的底子,官员虽然十年间调换了一些,差役们都还是熟手,很快将迎接的活计做好。待驿站将消息发来,徐知府与庞司马率众相迎,吃惊地发现这次的队伍比上一次大了一些。
庞司马心道:坏了,事先安排的费用不够了,得再添些。
紧跟着徐知府陪笑上前。
陈枚跳下马来,将正在拱手的徐知府的胳膊托了一托:“府君礼重了。”
徐知府笑道:“哪里,哪里……哎?!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是这一路太辛苦么?”
从北方到南方这么老远的距离,可别是路上病了累了,再死在吉远府吧?他爹不得记恨我吗?徐知府心肝一颤。
陈枚的脸颊向内收了一些,肤色也变深了一点,笑道:“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苦夏、苦夏,果然是有道理的。”
徐知府道:“南方湿热,你还是辛苦了,还是先请入城歇息,容我为你您知会梧州、寻向导。”
陈枚也不拒绝,道:“好。”
徐知府又要设宴,陈枚也婉拒了:“只恐他们那里来人急,怕明后天就要动身,我须得养精蓄锐,才好进山。”
徐知府只得一切从简,只有自己与庞司马等数人陪同陈枚吃了个晚饭。他们一离开,陈枚便将帽子一摘,伸手扯衣服:“怎么这么热?”
仆人道:“这儿差不多是尽南边儿,就是比北边热。进山就能凉快点儿了。”
他一路也热得够呛,陈枚此番南下比上次要惨得多。上一次还看看风景,气候也还算宜人。这一次沿途的风景是看过的,路上还不时遇到雨水,不下雨的时候又越来越热,所有人都瘦了一圈。途中又病倒了两个随从,只能把他们暂留在驿站里养病。万幸的是这一路上还没有死人。
仆人道:“水来了。”
陈枚才把自己泡到浴桶里闭目养神,想到又要见祝缨,不由生出一种既期待又逃避的心情来。一路太累,他差点儿在浴桶里睡着了,直到仆人来报——庞司马前来拜访。
陈枚猛地睁开眼,从浴桶里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在洗澡,急忙扯过衣服胡乱套上。
庞司马是来送礼的,一面肉疼,一面还要堆笑,一抬头看到陈枚正在擦头发,发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好慌乱地拍马屁:“周公一沐三握发,大人真有周公风范。”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如果不是自己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话,陈枚高低得跟他多聊两句。
两人客套完,又数次推辞,庞司马留下了礼物以及许多奉承陈枚、陈萌父子的话,恋恋不舍地离去。
陈枚一把扯掉衣服,再次泡进了浴桶,徐知府又来了,陈枚又把之前那件湿漉漉的衣服给披上了。
两人一番寒暄,徐知府也是来送礼的,与陈枚一番谦让,陈枚道:“无功不受禄。”
徐知府道:“受禄必有功,下官正有一事相请。”
“不知府君还能为什么事烦恼呢?”
徐知府道:“吉远府与梧州相邻,那一位您是知道的,我是惹不起的,她的手下这许多獠人,在她面前归化乖巧,对我,我是有些担心的。所以也备了一份儿礼物,与那一位结个善缘,只是与她素无往来,不知如何开口,还请您代为转圜。”
陈枚没有马上答应。
徐知府马上又添了一句:“我还得跟她做邻居呢!这吉远府、福禄县,可是她发迹之所,我……寸步难行啊。您只当是为了边境安宁。”
陈枚终于点头了:“好吧。”
徐知府大喜:“多谢!”
次日,陈枚睡了个懒觉,到了中午也不想起床,吓得仆人以为他也病了,陈枚爬起来,慢吞吞地吃着饭,说:“别在这儿一惊一乍的,收拾行李,明天咱们就要进山了。”
仆人惊讶地道:“报信的人还没回来,向导也还没来,现在就断言,是不是太早了些?您一路奔波,这都累成什么样了儿了,多歇两天又能怎么样?”
陈枚道:“说山里凉快的也是你,说要在山下多休息的也是你,话都叫你说尽了。”
仆人委屈地道:“我那不是心疼您吗?”
主仆二人斗了一会儿嘴,仆人拗不过陈枚,去重新打点行装了。进山换洗的衣服得带,用惯的小物件得带,朝廷的敕书、官服之类也得带。陈枚牢记了“隔得远,一次把话说完”的教训,连同张仙姑、祝大的封赠也给请下来了。陈枚亲自把这几件要紧的东西也给检查了一遍。
此外还有几封书信,一封是陈萌的,一封是王叔亮的,陈枚都自己贴身收好,只等当面交给了祝缨。
又等一日,山里出来一个路丹青接他。
…………
路丹青回到梧州之后装束也变了,身上“獠人”的味道更重了。在京城,外袍的下摆得很长,如今只到膝上三寸,鞋子也不一样了,还打着绑腿。发式却不是山中女子模样,而是像祝缨那样在顶心挽了个髻,插了一根簪子。
她腰间佩刀不佩玉,肤色比在京城时红润了一些,见面就笑道:“二郎,好久不见啦。”
陈枚道:“也不算太久,我这不是来了么?”
路丹青道:“让你跑这一趟,必是有好消息的。”
陈枚道:“是。”
路丹青高兴了,道:“来吧,我为你引路。小妹回家帮她阿妈去了,赵家表兄有事脱不开身,只有我了。”
她带了二十名精壮的土兵,陈枚看他们佩带的都是正式的武器,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整洁,人人都有鞋穿。
路丹青也看了看陈枚带来的行李,确认要带进山,又要去寻驮队。
走的还是一线天。越近一线天,天上飘来乌云,路丹青道:“不好,咱们得紧着些了,山里比外面容易下雨。遇到了雨,山路就不好走了。”
一行人紧赶慢紧,在一线天中段,雨点还是落了下来,路丹青不停催促。不用她催,陈枚也知道这地方危险。在他们到达那个简陋的关口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山上开始有零星的石头滚落。
出了关口,就见旁边一处山坡上滑下颗大树来!
陈枚脸色有点白:“天地伟力……”
路丹青道:“到了这儿就已经算安全的啦!山里哪年不下雨?哪年没这些?长年累月,哪里能住人,哪里不能住,都能看得见的。咱们县城就很安全,各家大寨也不错。你要见着没有寨子的地方,再平坦,也别在下雨的时候多停留。”
陈枚虽然披着油衣,周身仍然被潮气绕着,凉。
天黑透的时候,他才进了县城,就着火把的光,依稀认出“祝县”两个字。
本以为下雨居民都会回家,不想许多人仿佛才聚会完的样子,匆匆往家赶,在城门口差点把他们挤到一边。
陈枚听不大懂山上的方言,祝县的居民,大部分会唱一点识字歌,日常时却是交谈说什么话的都有。陈枚只好问路丹青,路丹青道:“秋收。只盼这场雨早点儿停,不然谷子晒不成,就要霉坏了。”
路丹青带陈枚去了祝府,这会儿祝府也还没吃饭,赵苏正在向祝缨汇报:“抢收得还算顺利。田里还余了一点,只要这场雨没下太久,还能抢到一点儿。天如果及时放晴,收成不会减太多。”
小江道:“下点儿雨也不坏,艺甘家也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捣乱。”
祝银来说陈枚到了,祝缨道:“走,看看去。”
…………
祝缨亲自到府门口迎了陈枚,陈枚有点受宠若惊,祝缨看他样子有些狼狈,道:“先换了衣服,吃了饭再说吧。”
敕封刺史是件不小的事,祝缨希望五县的县令也都出现。因秋收,苏鸣鸾等人需要在家监督,不便提前太久过来等候陈枚。今天祝缨才派人去通知他们,现在下雨,今、明两天估计是来不了的。
陈枚打了个喷嚏,道:“听叔父的。”
一行人干净清爽地坐到堂上吃饭的时候,已经入夜,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
陈枚先问祝缨:“陛下准了五县所请,我已将旨意带到,您看,什么时候宣读合适?”
祝缨道:“你才来,歇息一下吧。这场雨一下,道路不也不安全,不急着回去。”
陈枚的想法,是早点回去早好,但身体确实吃不消,回想来时路,也觉得等到天晴了,路上安全了更好些,便也同意了。
花姐等人听到皇帝已经准了,脸上已经带了笑。今天因为天变了,小江等人也在府里帮忙调度,留下来吃饭的特别的多,很小的声音汇成了一股笑意,传入了陈枚的耳中。
陈枚心道:你们倒开心了,可惜朝廷里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的。
赵苏突然说:“二郎清减了。”
陈枚摸摸脸:“也不算什么,回去好吃好睡,就养回来了。”
赵苏笑道:“回去还能好吃好睡么?”
祝缨道:“他才坐下来,你又提糟心的事儿,还叫不叫他吃饭了?”
陈枚嘟囔道:“您也知道朝廷有糟心事儿呢。”
赵苏道:“朝廷什么时候不糟心了?打从我去国子监读书起,可也没断了勾心斗角,不过以前高手过招,看着好看。现在是街头地痞斗殴,抓头发抠眼睛,更丑的还有坐地放赖的。”
陈枚看向祝缨,苦兮兮地道:“您荐的那位姚尚书,干了一件大事。”
“哦?”
陈枚道:“他自从做了户部尚书,就变了个样子。原本,我爹也觉得他是个能干的人。哪知自从您走了,尤其是知道了您那一处后手之后,他就愈发无所顾忌了。他说,禁止田地买卖的禁令该废止。”
祝缨难得地吃惊了,问道:“他说原因了吗?”
陈枚摇头道:“我不清楚,他也没同我爹讲。我爹让我来请教您的呢。对了,还有冼敬那伙人,又提了要将科考定制,现有官员,只要任期之内没有犯法渎职,到了年限就转升一级。这是不是要夺我爹的权、栽培他们那群不出挑的自己人?”
祝缨问道:“其他人呢?冷云是不是得复出了?还有施家。”
“都回来了,哦!”陈枚拿出两封信,“这一封是我爹的,这一封是王鸿胪的,都是给您的信。”
祝缨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天气火热,山中清凉,正好养一养膘,养点肉再回去,不然不够路上掉的。”
陈枚道:“是。那……”
祝缨道:“我看完信,会给你答案的。”
“哎!”陈枚不再担心答案,他也饿极了,山中食材新鲜,饭食滋味很好。
吃到一半,有个男子在门外轻声呼唤,陈枚看了过去,祝缨道:“怎么了?”
那人光着脚,裤脚上都是泥水,进来道:“大人,都收拢好了。有十来户没来得及的,我也招呼了人帮着他们把谷子收回来。”
“一年就看这几天了,现在受些累,接下来就能休息了。”
“是。”
“来,一起吃。”
“不啦,家里等我回去,看不见我他们挂心,天黑路滑,别再出去找我。”
祝缨起身,抽了一边墙上烧得正旺的火把递给他:“那这个。”
“哎!”来人接过火把,匆匆离开。
陈枚混了个半饱,见状感慨道:“一身本领,还是落到了这里管鸡毛蒜皮。您要是男子就好了,天下之大,任由您指点江山,谁能不服?”
他是丞相之孙、丞相之子,从来也没见过正吃着饭还要管一个两腿泥的人汇报的事儿。徐知府托他送礼时,他那股“她的话在这里竟比朝廷官员还管用”的感慨,在看到一个泥腿子的时候都转为了对祝缨的一种惋惜。
祝缨道:“来这儿,跟我是男是女没关系,哪怕我是个男人,在这里蜗居,朝廷也不会很管我。换上别的地方,譬如扬州,朝廷就算不理西番,也要先讨伐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