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另一边,项渔却是不得休息的。先回去向祝缨汇报了陈、邵二人明天要求见,且说:“大人,相府公子这二年来回奔波,不像是只为这一件事。”
祝缨点头道:“当然,算上冷云,都是来掂量我的份量的。无妨,你也休息去吧。”
“是。”
项渔回到自己的住处,却见四娘正在堂上坐着,一见他来,四娘站了起来:“表哥。”
项渔的脸就拉了下来:“你们怎么回事儿?好好儿的,说是要来上学,又不是大人求着你们来的,是你们父母巴巴送过来的。我和姑姑又在大人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如今学没上几天,就闹着要走,要我怎么交待?”
四娘也憋屈得要命:“我们是一心求学的,三娘来的时候也说得好好的,她、她也是有苦衷的。大人、大人,生气了么?我们还能留下来么?”
项渔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四娘还在犹豫,项渔的脸色就变得特别的难看了:“怎么?到现在还要瞒着我?那你自己想法子交代去吧。”
四娘只好说:“那个……她在山下有个相好的,她想那个人,就……”
项渔目瞪口呆:“啥?那她上山来干嘛?留家里嫁了,大家都省心!”
“上山是好事,她爹娘想她好好学些本事。表哥,那我们?”
项渔眨眨眼:“一坨烂泥非要往墙上糊!还耽误别人的功夫!怪不得……”
怪不得府里人不对他说实情。王三娘一个小姑娘,在学里上学的,山上女孩的课业与男孩是一样的,有些重,小姑娘初来时新鲜,两个月一过,就吃力了。在这儿,学生也没个仆人伺候,大部分的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更兼与小情郎分开,王三娘越发的想家。
祝缨的风范,凡学生,就是要吃苦出力的。且女孩儿十五及笄算成人,男孩儿二十冠礼算成人,留给女孩儿的时间本就不多,更得加紧,没功夫金尊玉贵地养着、哄着。
这六个姑娘,是士绅人家送来的,并非经过筛选的周娓等人,这苦,三娘咽不下。她要回家。
如果只是闹着要回家,也不至于避开项渔这样的青年男子。小赵姑娘知道,大家是一体,不让她走。三娘必要找花姐,说要回家,小赵姑娘知道三娘的情事,就将三娘的小情郎送的一件缀着同心结的信物玉佩给扣了下来。
哪知三娘也是个犟脾气,竟不受这个要挟,事情就闹大了。
亏得主事的人是花姐,将“思凡”的事儿给瞒了,对外只说了“想家”,祝缨召姑娘们询问的时候,也支开了些闲杂男子。
三娘走了,剩下的女孩子担心了一整天,四娘就来探听消息了。且说:“表哥,这事儿你可不能传出去啊!”
项渔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好好地听话。别再生出事来。”
“哦。”
项渔看表妹也有点可怜,又安慰了一番,说:“大人对女孩子总是宽容些的。”
“哎。”
“我送你回宿舍。”
……—
项渔让个仆人打着火把,亲自把四娘送回了宿舍,再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第二天还有许多事要做,项渔匆匆洗漱,以备次日早起去祝府。
此时的祝府,祝缨还没有休息,她正在书房里,与祝青君大眼瞪小眼,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且忧且喜的花姐。
祝缨问道:“西卡家的男人?”
祝青君的脸用力绷紧:“嗯。”
花姐道:“对你唱歌?”
“嗯。”
祝青君与项乐驻在甘县,甘县更难管束一些,两人带着一群年轻的帮手,从去年到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期间也发生过几次危险,伤了几个人。亏得去年教种宿麦,收成不错,他们又不课重税,还要分田产。人心渐安。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青年男女交友的时候。祝青君与项乐的分工,祝青君更多的是管安全防卫,项乐管庶务更多。
这日,祝青君率众在边境巡逻,就遇到了一个西卡家的青年。西卡家与艺甘家通婚,有部分艺甘人逃到西卡家,因此西卡家与梧州的关系,也不是特别的友好。
“我把他打了一顿,他当时逃了,没说什么。后来又来挑衅,我就又打了他……打着打着,他就……”
花姐听了直想笑,祝缨有些不可思议:“他什么毛病?没什么图谋吧?”
花姐嗔道:“咱们家是青君女孩儿家,小心些是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不要看谁都不像好人,也要看青君的意思。”
祝青君的样子十分严肃:“老师,我也不知道。怪别扭的。打也打不走,死皮赖脸。大人,咱们,真的先不跟西卡家打么?”
祝缨伸出两指,在桌面敲了敲,道:“我守孝呢,怎么好轻易动手。我也该去甘县看一看了,以往是放心你与项二,现在么……”
祝青君鼓了鼓脸颊。
花姐道:“可是,陈家二公子他们……”
“他们不会久留的,也就这几天的事儿,应付完了我就去甘县。”
花姐笑道:“好。青君,咱们有些日子没好好说话啦,今晚住我那儿吧。”拖着祝青君走了,留下祝缨眨着眼睛想了好一阵儿,才回房休息。
第454章 查探
邵俊一路辛苦,到了客馆不知为何总也不能入睡,他自觉并不紧张,却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
清晨鸡啼,好好睡了一夜的陈枚爬了起来,洗漱完毕不见邵俊的身影,问了随从。随从答道:“邵郎君尚未起身。”
“哎哟,这可不大好。”陈枚嘀咕一声,他们是带着差使来的,昨天到的时间不太好,因此正式的差使没有办,今天得早些到祝府,把正事办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邵俊窗下,故意用轻松地语气说:“邵郎还在沉睡吗?是山居安逸,令人沉醉么?”
可怜邵俊拢共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仆人推醒,低吼一声就要骂人。仆人一头的汗:“郎君!陈大人在外面等着你呢?”
邵俊黑着一张脸,含糊地问:“什么事?”
“天亮啦,等您去办差使呢。”
邵俊抬眼看向窗子,果然,天已经很亮了,邵俊用力揉了一把脸,装作很有活力的样子对窗外说:“就来!”
冷水洗了脸,清醒了一点,邵俊强打精神与陈枚碰面。陈枚看破不说破,只说正事:“咱们先去刺史府,将差使办完。我今天还想在城中转转,你呢?”
邵俊道:“当然是先办正事。咱们一路过来,须得修整好了再回去,我今天要回来安放一下行李。明天再逛。”
“好。”
陈枚暗喜:不用想办法避开邵俊了,今天邵俊回客馆,他就能从容见祝缨了。
两人到祝府的时候,祝缨刚开完晨会。她名为刺史,实际上刺史府的政令下去能够令行禁止的只有祝县与甘县两处。其余五县有需要安排的地方,都需要另行规划。因此她每日下令的内容就只涵盖两县,通常很快就能安排完。
州里、县里的官员都在堂上闲聊,等着陈、邵二人过来。
二人一到,先与祝缨见礼,两人名为天使,却不敢往上座去坐下,只在祝缨下手新放的两张椅子上坐下。陈枚先说了来意,祝缨道:“稍等。青叶,把老夫人也请来,就说要宣旨了。”
青叶也跟着姓祝,是在别业长大的。祝缨身边的老人被抽调走了一部分,她是后来补进来的。听了吩咐,忙小跑去请张仙姑,堂内众人也慢慢站起来,正衣冠、设香案等。
蒋寡妇、杜大姐扶出了张仙姑,陈枚与邵俊先向她问个好,然后才宣旨。给了一位前神棍死后哀荣。
陈、邵二人要做的都是官样文章,很快就结了。此时天还早,也不到午饭的时间。张仙姑道:“你们有正事儿,我就不添乱了。晌午来吃饭?”
邵俊眼看要打哈欠了,陈枚笑道:“阿婆,都不是外人,这一早上一套下来,也辛苦您了。我且不马上就走,您也且休息一下儿,明天咱们再消消停停地吃顿饭?”
张仙姑多看了邵俊一眼,心道,你们两个跑这么远的路,只怕也累着了。顺势说道:“好。我这儿有放养的老母鸡,在山上吃虫子长大的,味道香。”
“那我明天要多吃一点儿。今天就先告辞啦。”
陈枚说走,就真的与邵俊告辞回客馆。回到客馆,邵俊是撑不住了,脱了外袍倒头补眠。陈枚昨夜睡得不错,换了身便服,他径往刺史府而去。
…………
祝缨庶务不多,但却有一件大事要考虑——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办?
她近来都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怎么经营好梧州并且扩大这一片“基业”;二、这片“基业”以后何去何从、由谁继承。
突然之间就深切体会到了两代先帝的苦处,她起身翻了块黑绸,慢慢叠好,缚在双目之上,默默地站在当地。久不如此,她迈出的第一步,竟有一点点不稳。
胡师姐伸出双手,虚护在她身遭。祝缨又站住了,凭着记忆,慢慢走到桌前,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门槛。
坐下之后,她就不说话了,胡师姐也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才坐下不久,陈枚就来了,祝缨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黑绸,道:“请进来吧。”
陈枚快步走入,没忘了先行个礼,然后说:“叔父,我爹让我捎封信来。还有些话要对您讲。”
祝缨点点头:“坐。”
陈枚看祝缨,只见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底也是佩服的:这才是宰相气度呢,与阿翁就很像了,我爹且还不及。
一想到自己那倒霉的爹,陈枚也是同情的。他先不坐,而是说:“叔父,朝廷里也不太平。”
边说边将一封信放到祝缨手边:“我爹见天儿的惹气。对了,陛下的脾气也变糟糕了。”
祝缨问道:“有什么话要捎来的?”
陈枚道:“信里也写了一些,您先看。”
祝缨打开信来一看,陈萌写了一些京城的情况,写了祝缨留下的一些比较能干的南士、下属,他也都安排了,让祝缨不要太担心。又写了一些熟人的情况,譬如王叔亮,他与岳桓渐成了好友,只是二人一个按不住冼敬,另一个也动不了郑熹。
祝缨想起来王叔亮给自己的信,也是唏嘘。王叔亮固然指责她破坏了朝廷的布局,但也承认梧州这样的地方比较适合她,她能在梧州活得自在些,梧州在她的治下也能得到更好的发展。提醒她不要忘了根本,要善待百姓,不要成为边患。
现在看,她在梧州是自在了,王叔亮在京城反而不得自在。
陈萌花了两整页写皇帝,皇帝这个人,不能说他愚蠢,他就是个普通的、有点小聪明的年轻男人。他接手的国家就不是个好摊子,以他的能力无法“中兴”。他偏偏有宏图大志。陈萌不得不批评一下祝缨,祝缨让皇帝看到了一点“中兴”的希望,然后走了。如果没见曙光也就罢了,见过了,又给塞小黑屋里。皇帝整个人都很暴躁。
最后,陈萌写道:陛下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再弄出什么动静来了。我们已经很努力瞒着他,不同他讲梧州的事了。你就不要总是提醒他还有一个你了。提醒得多了,他真要做点什么事恶心你,政事堂也不是时时都能看得住他的。陈萌与郑熹还能合作,可架不住还有冼敬之流,他们很有可能为了打击郑熹、争夺皇帝的好感而顺从皇帝。
譬如盐的事儿。你能干,先管好梧州吧,别让邻近的州告你的状。百姓贩私盐就贩了,你可别公开的低价倾销。
祝缨看完信,问陈枚:“你爹说什么了?”
陈枚道:“我爹说,您才到回梧州,万莫再生事了。冼、郑党争,冼势力上落下风,口头、笔杆子却是更厉害一些的。您是郑相公引入朝廷的,要骂郑相公,必先提您一提。您……梧州毕竟贫瘠偏僻,设若……以吉远府为前线,不与您交战,只是围困,您恐怕也……”
陈枚慢慢地数道:“梧州有粮、有盐、有兵、有物产,有、但是不多,自给自足够了,再多也是无的。否则就不能被称为蛮荒、烟瘴之地,便是您,也消耗不起的。您这儿又缺铁、少钱,文教也是才开化。
我爹说,只因梧州邻近的两州一府互不统属没有一个统筹的,单个儿谁也困不住您。可真将他们逼急了,两州一府合力将您围住,您也麻烦。”
祝缨点了点头,道:“哦,朝廷还是这么缺德,看来我不用担心胡人和西番了。”
陈枚苦笑道:“您别取笑。阿爹说,您比政事堂高明,政事堂能围困,您必会设法破局。只恐这破局的法子不会太和气,到时候不免两败俱伤。请您高抬贵手。还是彼此和谐、相安无事的好。”
祝缨问道:“百姓就活该吃淡的?”
陈枚道:“盐政,政事堂会管一管的,就是邵俊的父亲,打算派他统筹一下……”
祝缨道:“他一个人不成的,他是郑七的故吏,有许多人情他都要顾及。且办法谁不知道?能把这法子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才算完。这事儿啊,还要有一个铁面判官镇着才好。这样的人难选。冼敬也会想插手的,他手下的那群野猪,啧!”
陈枚虚心地请教:“那叔父的意思是?”
“我的办法,告诉了他,他也用不了。”
“您先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