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李大郎说:“你们路上把我放下来就行,我认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议毕,李大郎先赶一会儿车,出了新丰县地界,就换了陆超赶车,在庄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缨道:“等一下。”从货郎的担子里摸出个小火把来,点着了递给他:“这两天多谢,这个你拿着照亮。回去告诉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开始办案了,他要赶得及,把二姨送到京里去。再告诉甘老爹,两家械斗的头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齐有他们家亲戚。”
李大郎道:“好,明天审案。二姨送京里去,械斗头目也锁拿了。”
“对。”
陆超道:“为什么还要叫二姨?她一个妇道人家,听这个案子,别叫她再难过了。咱们帮甘大了结这个官司,有个好结果再告诉二姨。”
祝缨道:“不。你不能拦着一个当娘的人。二姨那个样子,不叫她干点儿什么,她不疯也得傻了。这可不好。”
陆超叹了口气:“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两位,我走了。”
三人就此分手,陆超道:“三郎,你再眯一阵儿,到了我叫你。”
祝缨道:“你行吗?”
陆超道:“我就熬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还小,再不睡就不长个儿了。”
祝缨道:“那行!等这事儿好了,我请你吃冰酪!”
陆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禄才几个钱呢?还吃冰酪!”
祝缨缩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两人的马车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赶着进京卖货的人。京城繁华,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个惊人的数量,还有赶着活猪活羊之类进京来卖的,这些人都要起得极早,才能赶得上开城门卖个新鲜的好价钱。
陆超并不着急,因为这些人最终不会与他争道。活猪活羊、大车拉菜之类,都需要一个囤放的地方,时日久了,他们自有离城内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线。所以运送这些东西的人,他们都不从正门走。
此外还有一些办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赶过来。又有一些到京城赶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们住不起,都在离京外不远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赶着进京。有些是极穷的,在京城连个最破烂的房子也赁不起的。有一些则是赁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里有失身份的,都赶着进城趁食。
“豁!好些人呀!”祝缨打着哈欠说了一声。
陆超吓了一跳:“还没到呢,你怎么醒了?”
祝缨道:“你听听,我哪睡得着啊?这就是他们早上的热闹了?我听人说过,但是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多人啊!”
陆超道:“你还是别再多见识了,这个时辰正是睡得香的呢。谁个想这个时候爬起来了?就是我,起得早些,这个时辰也是在府里起,不在这个地方挨冻。”
现在是夏天,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凉爽宜人,但凡不是这个时候,不必冬天,就是春秋天,城门外头也冻得人掉鼻涕。
祝缨道:“我不能睡了,不然回了大理寺还在迷瞪着就不好了。”她跳下车,跺跺脚,理了理衣裳。陆超道:“上来吧。鼓响了,门开了,天亮了。”
陆超驾车把祝缨直送到了祝家门外,说:“还有时间,把你的东西卸下来,你快换件衣裳,我再送你去大理寺。”
张仙姑这一天两夜一直担心得紧,听到敲门声就披衣起来,问:“谁?”
祝缨道:“我!开门!”要不是陆超在旁边,她都想跳墙进院了。
陆超道:“快,担子我来搬。婶子,你给他找身衣裳换了,这皱皱巴巴的,像什么样子?”
祝缨不大讲究这个的,竟没有他一个豪门男仆仔细。张仙姑道:“老三,你去换衣服。陆二郎,来吃个早饭?这坊里有家油饼很好吃的,这就得!死老头子!快,去买油饼!”
陆超道:“婶子,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我得把他再送到大理寺。”他把车上的货郎担子搬了下来,又把吃空了的提篮和竹筒拿了下来。
张仙姑接了,祝缨也从里面出来了。她又重洗了把脸,头发也梳过了,除了眼睛有点抠进去,样子还算精神。张仙姑说:“你吃了吗?你等我拿钱给你,顺手就买两个油饼。”
祝缨亮了亮手里带饭的小竹篮子,又弯腰从担子里捞出两贯钱来:“有吃的,有钱的。”
张仙姑道:“这是哪里来的?”祝缨出门的时候没带这些呀!
祝缨道:“正经买卖。里面还有一贯,你们拿去再买点肉回来吃吧。”
…………——
陆超把祝缨送到皇城门外,说:“进去吧。”
祝缨放了一贯钱在他的车上,说:“好。你也饿了吧?快去吃早饭吧。”
也不等陆超推辞,她就进了皇城,验了腰牌,去大理寺应卯去了。
大理寺众人并不知道她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左评事见她来了,问道:“赐下的粽子还合口吗?”
祝缨笑道:“家父说实在小巧,不舍得吃,吃的是家母自己包的。”
王评事也凑了上来,几个评事一起说起了粽子的种类以及各地的不同来。来京城做官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地方人多些、有的地方人少些,却是能凑不少不同的风俗。一干人等聊了一阵儿,祝缨摸出她常带的小竹篮子,从里面拖出油饼来吃。她这回买得多,要给众人分。
王评事等人三个人才分了一个尝味道,祝缨已经炫了三个油饼下肚了,又在敲一只粽子锅里煮出来的大鹅蛋。
王评事十分羡慕地说:“年轻真好啊,能吃得动。到了我这个年纪,眼馋肚子饱喽!”
太常寺的杨六又过来了:“哎!听说了没有?京兆府出大事了!”
左评事道:“怎么可能呢?京兆王大人是很有本事的人,如今街面上比去年好得不知道有多少!”
杨六道:“真的!就在节前,新丰县那儿,械斗!两家人家,本是亲家,结果小媳妇儿死了,娘家不饶,婆家也硬气,两下打了起来!你们昨天没觉得街上的差役少了一些吗?前天晚上,王大人连夜抽调了人手去新丰县的!哎哟,也不知道现在回不回得来。啧!你们说,这案子,不小了吧?”
左评事道:“要看打成什么样、怎么收场了,王大人或许无碍,新丰县恐怕要过不去了。”
杨六道:“哎,那边儿快散朝了,我再去打听打听。”
等他走了,评事们又是一通的议论,他们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聊完了这案子的后果之后,多少说了两句案情。王评事道:“多半是婆家不占理。”左评事道:“一条人命,有理也是没理了。”评事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也与祝缨、王云鹤一样,并不轻易就下结论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在这个时候,祝缨才说:“姑娘是个好人,至少不那么坏。”
左评事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祝缨道:“她有个姨母,嫁给了郑侯府上田庄的管事。”
“哄”一声,评事们议论开了。又问祝缨是怎么知道的,又问郑熹知不知道这件事等等。
祝缨道:“咱们等王京兆判案就是了。哎,我想请示能不能去看看王京兆断案,你们说,能成吗?”
左评事想了一下,说:“你的话,兴许能成。不过你得跟他们说个理由。”
祝缨笑道:“好!”
王评事道:“你别不当回事儿,别一头扎到郑大人那儿!先跟胡大人说去。”胡大人是大理正,位置在正卿、少卿之下,与另一个大理正并列大理寺第四号人物。日常正卿、少卿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在主持。郑、裴、冷三人如今各有官司,也是胡大人维持着大理寺的日常运转。
不过他是从五品,与这群从八品们差着好些级,等闲也不是评事们能巴结得上的。
祝缨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头疼。新丰县的事儿胡大人也知道了,这是个大案子,胡大人很紧张。械斗,乡间常有、不算大事,可别家械斗没有在京兆辖内打这么大的!这就是个大事了!
又有人命的官司夹在里面,京兆连夜派人去弹压。最终,这个案子必然要大理寺再给它核一个。
怎么写评语啊?!!!
胡大人揪掉了三根胡须。
京兆尹是王云鹤,他审案子不容易出纰漏,可是,大理寺不能给京兆寺打顺风旗拍马屁吧?不能就写着:王京兆真是青天!判得好!我也觉得这样!
他敢这么写,郑熹能让他去看牢房大门!
当然也是让他故意挑刺,他挑刺,就得跟王云鹤对上,那他肯定怼不过王云鹤。同时,他得在同意的同时还有点“自己的见解”。
祝缨过来,见他有点急躁的样子,又停下了脚步,胡大人问道:“什么事?有话就说,不要畏畏缩缩的。”
祝缨道:“那个,想跟您请个假。”
胡大人笑笑,心道:小年轻,终于知道轻重了。问道:“什么事请假?”
祝缨就说了,听说了有个案子,想去京兆府那里旁听一下:“下官还不曾亲自见识过这样的大案呢。”
此事正合胡大人心意,他说:“准了,你去仔细探听,有什么发现立即回报!”
“是。”祝缨听到“回报”,就明白胡大人想什么了,她也不怕胡大人在这件事上为难自己了。
胡大人还说:“别急着走,你复核旧档的事儿是要报给裴少卿的,不得跟裴少卿讲明吗?要说,你去旁听,不耽误你手上的活儿。还有,不许着官服去,换身衣服,悄悄去。”
“是。”
祝缨又去向裴清与郑熹请假。郑熹看她回来了,心道:还行,知道轻重。
她自从开始复核旧案以来“踏实能干”,如今裴清看到她心情就好,问道:“什么事?”
祝缨又说了,想学点眼高手低的,这是个“新鲜的案子”:“回来再看到相似的旧案,心里就更敞亮了。”
裴清笑骂:“又弄鬼!我又不会拦你!对你们胡大人说了吗?”
“已经请示过了,胡大人准假了,叫换下官服再去。”
“唔,那倒不错。”
冷云有点意动:“七郎,我也想……”
“你不许去!”郑熹断然拒绝,“你与我一同与龚劼磨牙去。”
祝缨低头掩住了笑,道:“下官告退。”
飞一样地跑了出去,又蹦出门槛儿。后面三个人都笑了:“真是个小孩子”、“猴儿。”
…………
祝缨出了皇城,在外面被陆超拦住了,祝缨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郑大人没让别的人替你吗?”
陆超打了个哈欠道:“喏,那个。”
另一个有点眼熟的仆人与祝缨点了个头,陆超与祝缨一边走一边匆匆地说:“甘泽去接了,刚才看到王京兆也出来了。我同你说一声,我就去睡了,睏死我了。”
祝缨道:“你去吧。”
“来上车,捎你一程,要去哪儿?”
“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京兆衙门。”
“不累啊?”
“王大人不也要今天审案子的么?”
陆超好人做到底,把祝缨送回了家,自己也回去补眠了。祝缨到家里又换了身衣服,张仙姑道:“你一天倒要换八身衣裳,又怎么了?不得歇歇呀?”
祝缨道:“我得去京兆衙门瞧瞧。”
“甘大郎妹子的事儿?”
“嗯。”
祝大瓮声瓮气地说:“人命关天,能帮点儿就帮点儿。”
“哎。”
张仙姑又想跟去,祝大在家中呆得实在无聊,也想去,两人都跟着祝缨去了京兆衙门。
在京兆府外面,他们遇到了甘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