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营中立有箭靶,祝缨挑了三把与他身形相称的弓:“试一试。”
祝青君赶过来的时候,这高壮汉子正拎着一把弓说:“这个好!”再看箭靶子上插了数支箭。
祝缨道:“怎么都过来了?你给他的弓用坏了,让他挑把合适的弓。”
高壮汉子低头看了看鞋尖,轻声道:“是我不小心。”与高兴试箭的时候全不是一副面孔。
祝青君道:“兵器本就是拿来用的,战场上哪还顾得了这么多?人没事就好。”
人群里互相使眼色,心里都有想法:弄坏了东西,真的不用挨打的?
头人的规矩何止挨打呢?就没有个准规矩,剁手剁脚的也有。
祝缨顺手拎起一张弓,扣上三枚箭,将箭射入靶心,随意问了问祝青君道:“既然来了,就一同试试身手?”
祝青君笑着也接过了弓:“好。”
围观的人群先是惊讶,过了一下才想起来喝彩。围观过来的人就更多了。
高壮汉子凑上前,请祝缨给他起个名字:“校尉说,是您救她、养大她,她跟了您的姓。我听说,石头城里的人也有家名。我是校尉收留的,您给了我报仇的机会,请您给我一个名字。”
祝缨也没的拒绝,给他一个大名——祝新乐。当下有凑趣的,也要起新名。奴隶的名字,一般都不太好,“羊毛”“狗皮”已算不错,至于“贱名”就更难说了。一个大营,闹闹哄哄的。也有人被指出“你之前不是被校尉起过新名了吗?不要凑过来”的。
到得次日再开会的时候,坐在帐门旁的人就显得没有那么拘谨了。他们虽然说话有点含糊,依然是觉得接着打更好一些。
反而是祝青君等人,说法与苏喆后来有些相似,都说:“二者皆可,但趁胜追击、一劳永逸似乎更好。”
苏晟也不急着马上要西进,而是继续请求:“等我差使办完,千万带上我。”
祝缨依旧不置可否,一面让祝青雪听着营中的风声,一面自己也在营里转悠。期间,各路的功过也都核实毕,祝缨又授予有军功者职衔,安排土兵休整。
期间,又有两支队伍赶了回来,他们是从祝县、甘县发到阵前准备轮换的,领兵的人是梧州两县的土著。
他们二人都姓祝,年纪在三十上下,一男一女,看着都颇精干。进入大帐之后,开口说话却又透一点傻气:“我们听姥的!要撤就撤!”
会开得更加没个方向了。
祝缨也不急,直到拿到了几个四处闲逛乱传讯息的处置了,祝缨才又召集最后一次会议。
…………
这一次会议,祝青君、苏喆等人都如坐针毡,不知道祝缨的意见是什么。祝新乐等人也越来越敏感,话也少了,都等着祝缨结论。大家都在心里说服自己:要不,就听姥的吧,她没错过。
两个新到来换防的校尉还是那个句:“听姥的!”
祝青君汗都出来了,试探地问道:“姥,可否再试一试?我觉得,对上普生家,咱们并不弱。就以秋收为限,打不下来,咱们回家收庄稼。养好了再来。”
祝缨笑道:“先休整半个月,放出风声去,我要回撤了。”
“放风声出去?”路丹青马上问。
祝缨微笑道:“给他们下个套吧。这些日子晴天她们也没闲着,普生头人手头也吃紧。”
套路也简单,佯装撤退,打个伏击。现在事实上已经收缩了,普生头人恐怕马上就会知道,据祝晴天等人的侦察,普生头人丢了好些矿藏,正着急要夺回来。没有金子,他就要拿粮食之类与西番交易了。山里虽然也产马,但是骑兵他还是得跟西番花钱配好马。
他虽产铁,但矿藏已被祝缨夺去不少,其余运输道路又被袭扰。兵器也渐渐跟不上消耗了。
祝缨料定,普生头人会先冲着这些产钱的地方来,就以此为中心设伏。
祝青君等人各领一方,具体如何行事,祝缨并不给他们限定死了:“兵无常势,因地制宜。你们只管放手去干!”
“是!”
然后是分配,苏喆眼见得别人都快分完了还没轮到自己,略有些心急。苏晟也急:“我……”
祝缨对苏晟道:“你要护兄弟回家的,回来我自有事交待给你。”又指着苏喆,让她先在大营把伤养好再说。
祝青雪忙站了出来附和:“对的!上次伤了没有养好,削去好大一片腐肉,今番又换了一条胳膊受伤,再不能大意了!”
路丹青关切地道:“你怎么这么拼命?”
苏喆有苦说不出。祝缨这就是不让她冲在前面了,这样她立功的机会就会变少,日后分果子也会受点影响。
这算惩罚吗?苏喆也不敢反驳。
当下,各人按计行事,苏喆老老实实留在大营里,帮忙协调军资。
祝青君所部是所有人中动作最快的,当天就送出一批伤员回后方,又将新补充的伤员补入行伍,开始磨合、训练。只等熟悉了之后就出发!
祝青君自己白天练兵,晚上又要对着地图钻研,终究放心不下。她抽空到了大帐,与正在分文书的苏喆交换了个眼色,才对祝缨问好。
祝缨道:“有事?”
祝青君问道:“姥,要是西番下场了,怎么办?”
祝缨笑道:“怎么?这会儿又开始担心了?”
祝青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朝廷能与咱们呼应,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远隔关山,消息也不通畅。从来两路合围,都很少能够精确合作的。”
苏喆小声地哼道:“何况朝中诸公又各有私心,我怕皇帝还想着让咱们与西番消耗,他坐收渔人之利呢。”
祝缨眼风扫过,苏喆消音了。
祝缨道:“西番就算想下场,也不至于倾尽一国之力。我料昆达赤还未能驯部诸部。至于你,祝新乐是你麾下。”
“是。”
“给他一个差使——前线我未必能够时时掌握,你相机行事,一旦普生头人溃败。他熟悉路线,让他带人,拦住普生头人一家往西番的逃路。我要普生头人家死。不能把他们放到西番,给西番干预的口实。”
“是!”
苏喆的内心安静了下来,看来,这一仗还没个完,日后还有与西番的较量,她还有机会。
祝缨又说:“至于西番的详情,你们洒斥侯,晴天他们也会努力。”还有林风,林风此去京城,任务之一就是从朝廷那里获取一些西番的情报。
别人不说,姚辰英恐怕是会知道一点的。政事堂、鸿胪寺,多少都会知道一些。顺便打听一些朝廷对西番的策略。这些就不必向祝青君、苏喆交代了。
祝青君另有一个担忧:“接下来都是硬骨头,伤亡会重。总不能一直打埋伏,普生头人就是再傻也能学乖。伏击杀伤之后,还是要正面交锋,他的骑兵虽不高明,咱们的也是新手,再有接下来……”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已经准备好抚恤遗属抚养孤儿了。照死伤三分之一来,超过三分之一,这仗也不用继续打了,必然溃败,大家一起死。”祝缨说。死三分之一才溃败,已经是精锐了。通常,死十分之一,很多队伍就开始人心浮动了。
祝青君彻底放下心来,与路丹青等人陆续出发。
自春至秋,普生头人吃亏不小。祝青君等人或示弱、或诈降、或偷袭,力求在交战之初多杀伤敌人。
接着,不惜血本数路并进,秋收时已将普生头人的盟友们诛杀殆尽,普生头人更是被围在本家的大城里,眼睁睁地看着王九等人带着民伕在城外收庄稼。
那都是他的奴隶种下的!
第491章 亲临
王九的裤腿扎得紧紧的,脚上一双轻便的鞋子,拄着一支木杖,斗笠的沿从正面抬得挺高。他眯起眼睛,看向了远处的城墙,普生头人的缠头上装饰了鲜艳的鸟羽和闪亮的金银,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王九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加把劲儿!叫姥看看咱们也是能成事的,镰刀的用处也不比马刀小。”
正在弯腰割稻的农夫农妇答应一声,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后面说他:“大人,你闪开点儿,拦着我的路了。”
王九往一边闪了闪,跳上了田埂,农妇的镰刀很快就过来,边挥着边抱怨:“他们这怎么种的?白瞎了这一片好地!”
普生头人这片地真是让喜爱土地的人心痛,这么大的一片平地、离河还近,他们是怎么种得这么稀烂的?梧州、老梧州的土地都不算肥沃,产量只有中原沃土的三分之二,哪怕经过改良也没比得上朝廷财赋之地。可与普生头人这一片比起来,就算好的了。
王九道:“他们不会种!瞧着前面的了吗?等把那个城拿下来,这一片地就归咱们了,到时候咱们尽可以好好侍弄庄稼。”
“还有荒地哩。”另一个绕着稻草跟过来捆扎的人说了一句。
王九道:“开荒呀。”
一声哨响——是普生头人在城头上实在看不下去了,派出骑兵打开城门冲了出来。
王九道:“快!收起来!撤了!”
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又各冲出一队人马,截在了普生家骑兵的前面,双方又是一阵厮杀!王九等人撤到了后方喝水,等到厮杀的声音过去了,再重新开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劳作,手脚快的赶着骡车将稻谷运往后方晾晒、脱粒。
今天又是丰收的一天呢。
路过染血的骑士,王九有点眼馋,又有像是关切地说:“你刀又砍坏了吧?别忘了换一把嘿!”
金羽并不计较他的口气,也嘿嘿一笑:“忘不了!新到了一批刀,够使的哩!”
祝缨新得了铁矿,赵苏那里先前招募的铁匠也陆续就位,兵器的补足上比普生头人强了不少,可算能敞开了使了。反观普生头人,锻造工艺不够,兵器易损,如今又补充不上,这使得他的骑兵越来越没了后劲儿。不似梧州方,在早期付出较大伤亡之后骑兵是越来越能战了。
普生头人远远地看着己方败退,也只得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城上,弯弓、搭箭、接应!”他的兵马也经不起损失了。
追兵追了一阵,拨开几支从城头射落的箭,拨马回撤。
普生头人一扭头,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一路踩回自己的大屋。
他的心情明显地不好,从心腹管事往下,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多嘴。
大屋里,还有一个比他的心情更不好的人——他的妻子。
这位艺甘家的漂亮女子活到现在,一半的日子顺风顺水、一半的日子糟心无比,不幸的是她是先甜后苦,显得眼前的苦越发的难以忍受。望向镜中依旧美好的颜色,她深吸了一口气,问侍女:“头人呢?”
“在城墙上。”
“看看去。”
一同长大的侍女欲言又止。
“怎么了?”
“头人这几天好会生气,你……”
“我更要与他站在一起。只要这一仗赢了,就没有过不去的事。走吧。”
主仆二人穿过中庭,便听到有人说:“都怪那个艺甘家女人!艺甘家死人,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非要哥哥拿我家的人命去给她家出气!我家原该与西边结亲,自从哥哥娶了她,就没有好事!”
另一个声音说:“小点声。”
“有什么好怕的?还惹怒了东边的那个凶人!都说东边的人凶,艺甘家的女人没来之前,凶人也没有找到我们的麻烦!”
侍女气得上前要争吵,踏上两步又闭了口——抱怨的这个人是普生头人的妹妹,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日常与嫂子并不融洽。之前,做哥哥的会管一管妹妹,让她对嫂嫂礼貌一些,再劝一劝妻子,让她多担待。
近来普生头人自己焦头烂额,哪有心情管这个?闹起来就两个都骂,谁在他面前吵得凶他就再给谁多记一笔账。老婆、妹妹只是骂一骂,跟着的侍女就要倒大霉,双方最能替主子出头的都被普生头人处决了。
“咱们走!”就在侍女迟疑的当口,她的主人发话了。
主仆二人目不斜视地从另一对主仆身边经过,背后说人小话的却丝毫没有尴尬,反倒扬起下巴,大声说:“咱们走~”
两对主仆同时去迎接普生头人回来,普生头人一肚子的不高兴,二人皆不敢造次,都好声好气地向他问好。普生头人勉强点了点头,道:“不要出门,外面乱。”
出城的骑兵头目又来汇报,普生头人摆一摆手:“你们回后面去吧。”
姑嫂二人对望一眼,分从两边离开,又都特意放慢了脚步,躲在柱子后面想听听情况。骑兵头目声量不小,两人都听得清楚:“他们的奴隶都有兵保护,杀不退,他们也不怕。他们的兵也比先前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