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苏喆大惊:“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人都是要死的,我或许没那个机会了。不我希望,有一天,你们能把识字歌的第一篇撕了,烧了,灰都扬了,拿了剩下的教孩子,带着自己铸的刀剑,冲杀出去。让他们,照咱们的规矩办!”
祝青君蹭地站了起来,其他也呼呼啦啦跟着站了起来!
祝缨道:“好了,小妹记着,识字碑以后不用刻第一篇了,上面的字……”
“有用的也没几个,”苏喆道,“就单列出来也记得成,编个别的也成。”
凡见过近两任皇帝的人,都很难去“颂圣”。
祝缨问苏鸣鸾:“还有事吗?”
“西番,恐怕更是个威胁。”
祝缨笑道:“所以我带陈放去关口转了一转呀,他们回去必会提到西番,朝廷心里有数就行。”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我明天就启程。”
“一路小心。”
今天分派任务注定好事多磨,苏鸣鸾走后,郎锟铻又来。他看了一眼在座的人,并没有避讳,而是直接说:“姥,阿发在家里淘气得很,能把他送过来学些东西吗?”
阿发就是郎睿,郎锟铻已经把小儿子阿扑送了过来了,现在居然要把长子送来。祝缨问道:“他怎么淘气了?”
“坐不住,”郎锟铻解释道,“埋怨西征没能来,又说西番一定会有事。让他来看个门也成。”
祝缨乐了:“行。”
郎锟铻道:“那阿扑我也不带走了,他们兄弟相处得少,让他们多处处。”他的语气里有了一点儿气求的味道。
“好。”祝缨说。
郎锟铻这才笑了出来:“我明天就离开了,回去就让阿发过来。”
接着,路丹青的哥哥又来了。他看到在座的人,显得有些扭捏。祝缨摆了摆手,苏喆等人退开,他才说了来意——他亲爹死了,拿到祝缨给的任命但没有朝廷的敕封,终究不美,想要。
祝缨道:“这是自然的。你回去之后,让丹青把你的奏本带过来,我给你递上去。”
至此,才终于消停了。
…………
今年,祝缨亲自安排秋收,西州的仓库已然峻工,倒不耽误收贮。西州收取什一税,因新建城池,力役稍多。直到些时,祝缨真的只抽取了十分之一入库,余下的让百姓自己收取,才有人信实了她之前说的“分地”。
之前祝新乐等人的宣传,大家是将信将疑的,反而也没得选,也就含糊应下了。东西都是头人的,头人之间抢来抢去,与大家何干呢?更多是如祝新乐一般,“看到你倒霉我就开心了”。
去年秋天,祝缨把“普生头人的”庄稼都给收了,奴隶们心里也是难过的——头人丢粮食,奴隶吃糠。但是冬天是祝缨在放粮养他们,他们也就含糊着过了。给饭吃,让干活就干呗,谁也没拿发给的地契,以及“凭券支领房屋一所”当真。
大家都不识字!你画的什么鬼画符?都看不懂的。而且听说是“分给你种,地不能买卖”也听不太懂,只当是领的种地的任务。
春天了,让种地,那就种,因为给饭吃,也不怎么挨打,还管一管小偷小摸之类,种地比给普生头人家用心不少。
如今真能分到粮食了,这才有人想起来——坏了,我那张“花纸”放哪儿了?!
当下有哭的有笑的,不但有拿着“花纸”求问“现在还住帐篷里,他们有屋了,我们的屋也能有么?”还有哭着说:“我那个地的‘花纸’不见了,怎么办?”剩下的庄稼也无心收割了。
苏喆接到外面的通报的时候吃了一惊:“还有扔了这东西的?凡事凭契,他说丢了就丢了?万一是个假冒的,给他补了,本主来告,又怎么说?真是的!不拿教令当一回事儿,就该吃个苦头!”
嘀嘀咕咕,还是把事情上报给了祝缨:“姥,这个事儿还是得办,但是如何甄别是个麻烦。再来,另颁契书人手也不够。得您调人。”
安南缺人,只要是能干活的,无论是体力脑力,都缺。当然也包括了书吏。发契书的时候,工程、税收等等都还没有启动,书吏人手勉强够手,现在这哪儿够啊?
祝缨道:“现在正在收税,交税的,我才认。记税的时候顺手就办了。不是有底档吗?比着底档来,如果有不符的,说得清情由,就在档上备注。如果补办的时候发现底档记录有疏漏,就手改过来——记得留档。”
“是。”
自此之后,整个西州更加繁忙了。秋收,今年不用给朝廷缴粮,祝缨缓了一口气。此外她又有盐、铁、金、银、碳等,眼看这个冬天应该过得不错。
但祝缨没停手,西州城内的房舍、挖渠、修路、准备宿麦的推广等等,都在进行。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同样用力,人手根本不够,只好先做重点。西州官员的官邸先不造的,都暂住在幕府里。把普通人的房子先给盖了,兑换掉契书。
挖渠也先只拓宽干渠,剩下的只好等明年。驿路也只修干道,连接各大“城”,剩下的也只好往后排。
如此下来,科役颇重,不过百姓干劲还算足。用路丹青的话说就是,这点儿活计在以前头人们那里,算什么呢?以前一年到头没歇的。命还给留着呢,也不断手断腿,还给吃饱饭。
依旧是忙,但是去年冬天是能吃上饭了,今年冬天是不但能吃上饭,还能有个像样的房子住了。衣服也能穿上一点新的了。这个时候再征发冬天修水渠,便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必须得说,祝重华看事情,眼光是毒的。
如此到了新年,西州的年味儿也很淡,不过过年前后,劳役暂停一个月,欢乐的气氛顿时浓烈了起来!今年家家有饭,户户造酒,有些人家还舍得宰羊。祝缨等人走到街上,常遇到有人家大着胆子推孩子到前面,邀她到家里喝酒。
一片欢乐之中,快马驿路送来消息——骆皇后死了。
“要有麻烦了,”祝缨说,把邸报放到了一边,告诉祝青雪,“过完年再发抄。”
第501章 起复
祝缨下令了,祝青雪也不管写的是什么,先把命令给记下了。待祝缨离开书房后,她才拿起邸报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的是皇后死了。
祝青雪很平静地在这一份底报上做了个标记,将它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以免到时候忘了。然后开始思考起这件事儿,皇后死了,一定是会有影响的吧?哎!得赶紧追姥去,如果有人问的话,她一定会解答的。
她一路上跑追了出去,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祝缨。此时才交正月,府里正热闹,祝缨今天也没有出府去——府里来了“客人”,祝缨去见他们之前,被邸报耽误了一下。
地方是在大厅里,里面人不少,赵苏一家子也来了、郎睿兄弟、项安等都从梧州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阿苏家的孔雀等人,都打扮得簇新,脸上带着喜悦。苏喆与路丹青与孔雀说话,孔雀此行没有带来海盐,但是为苏鸣鸾捎了几十篓新茶,苏喆道:“外头工程没完呢,你跟我们住吧。”
孔雀一点头:“好。”
看到祝青雪跑了进来,她们互相点头致意,祝青雪轻着脚步蹓到了祝缨身后,都不言声。
重头戏不在她们身上,她们只管看戏——顾同等人来了!
朝廷册封了一位节度使,这是一件大事,甚至透着“打破成例”的味道。节度使在此之前没有长久的,安南的情况与之前所有的例子都不相同,竟成为一个“常设”的官职。而节度使权柄之重,又非一般地方职务可比,安南的官员并非由朝廷指派,全是祝缨这里拟定,由不得不关注。
这件事是写在邸报上的,非但顾同等人,上至京城里的闲散文人,下到吉远府会馆里的帮厨,都能听到一些消息,顾同等人当然也就知道了。
他们是来给祝缨道喜兼拜年来的,进梧州就不容易,他们对安南也不熟悉,是先见了赵苏,由赵苏请示了祝缨,再给人带过来的。
几个人脸上都带了点风霜颜色,须上掺了点点银丝,身材略略胖了一点——他们也都不年轻了。
他们先是拜年,然后是道贺,礼物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各地的土仪、南货、珠玉、绸缎、珍玩之类,列了厚厚的单子。
祝缨没看那个,她给人送过许多礼,这些背后都有什么意思,她比这些人更清楚。她只是问:“难为你们大老远的跑过来,这时节怎么有空的?”
“会馆要轮替,我们不好总霸着一个地方,就轮换回来了,想着您的寿辰就快到了,本就打算回家过年、拜望老师,”顾同说,“路上听说老师的喜事,就更不能错过了。”
他们的腰微微弓着,脖颈也仿佛挺不直一般,祝青雪心道:姥不会喜欢这样的,他们不知道吗?真的是姥的学生吗?
祝缨口气依旧很平和:“坐,慢慢说。”
几人谢了座,皆不敢坐实了,老老实实的样子显得有点可怜,祝缨问道:“这几年都看到了些什么?”
那可就很多了,顾同等人知道这是在考察自己的水平,也卯足了劲儿说出了自己的见闻:“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然而又世事无常,不知何时会遭遇灭顶之灾。”
“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好了,原本看着应该好好的官员开始懈怠。看着也在忙,又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越忙,百姓越发过得不好。若官员不忙了,百姓也难过得好。‘无为而治’,既要‘无为’又要‘治’竟极难。”
“早知纨绔子弟能干者少,万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丧心病狂之人!某地报灾,他竟问稻收几成,答曰五成,又问麦收几成,答曰五成,他说,加起来正是十成,哪里有灾?”
“乡间械斗仿佛也多了起来。无有好官,百姓生计艰难,也有为盗匪者。回来的路上,我们就险些遇到了。”
“又有隐田……”
这些事情离安南都很遥远,安南之前是头人们的天下,与朝廷治理的方式完全不同,很难让人理解其中的意义。苏喆等人大致能够明白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切身的体会。反而是赵苏听明白了,他好奇地问:“就没有好的地方?”
“有的,我们也曾遇到两个,有手段、有慈心,又抑兼并、赈荒年,也算有声有色。然而没多久就被调走了,此后就再无音讯了。他们到哪儿,就是哪儿的福份了,可未必是他们自己的福气呀。”
祝缨问道:“要是你们,会怎么做?”
顾同等人丢开赵苏,开始答这一道题。答案是早就写明白的了,他们将祝缨曾在福禄县、吉远府做过的事又复述了一遍,再添一点自己做地方官时的经验,答得还算合格。
祝缨点点头:“还行,本领还没忘。”
几人都舒了一口气,他们此番前来,既是拜年,也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祝缨考的内容不是什么经史子集,更像是一场面试。这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做过官的人,很难适应失去权利的生活,何况他们正年轻,还有许多的抱负想要完成。
祝缨道:“你们先去安置,回家后有什么要紧的事都赶紧办了,办完就在家里猫着,先不要出远门儿。”
他们的心中更是振奋,苏晟悄悄翻了个白眼。
祝缨却让人领他们去安置:“西州草创,你们先在府里凑合住几天吧。”
几人连称不敢,乖乖地被带了出去,被安置到了一处客房里,地方略有些狭小,他们也不挑剔。仆人们忙碌地安放行李,主人们则集中在厅上喝茶、聊天儿,说的无非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看来,这回有希望了。大人素来宽厚,先前毕竟是我等做错了。”
“是啊,大人素念旧情,幸亏家里也不曾失了礼数。”
“只是不知,能否官复原职,又或领什么样的职务呢?”
他们都在思索,不知中枢是否还有空缺,也不知道职位还在否。
顾同听他们议论着,心中百感交集。有人发现他一直不说话,问他:“你呢?”
问他的人心里也有点感慨的,顾同,祝缨最早的学生之一,多么好的前途,谁料到……
顾同道:“来的路上,我甚至在想,实在不行,能在安南谋个差使也可以。”
“嚯!”他们起哄。吆喝了两声,又沉默了一下。
一路行来,观安南现状,可谓百废待兴,很有一股子当年福禄县的味道。加上主事人是祝缨的话,确实让人有那么一丝期待。还是有人嘴硬了一下:“看幕府里的那些人,视我等如叛徒,怕不好相处。大人当年,也没有召我等一同南归呀,赵振他们现在还在京城呢。”
顾同幽幽地说:“我说真的。”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当年,他顾同敢跟家里闹掰,干出翻墙出门的事儿,就是因为看到实现那书中理想的希望。
“我信大同世界,只想一展抱负。当年在京中是我思虑不周,如今不再想那些阴谋城府、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消给我机会,无论在哪儿总强过家中蹉跎岁月,”顾同轻声道,“祝炼,已经是刺史了。”
“那也是他、他……”说话的人生硬地转了个话头,“怎么能不管上头的名利之争?神仙打架,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些下面的人?无人庇佑,仕途艰难呀!就该与大人同进退,除了大人,还有人谁会管咱们呢?那些人,要他们帮你,必要你付出许多代价。”
几人又是一番沉默,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以后无论如何,祝缨必是“南士”的首领了。别人,他也做不了。
忽有一人说:“不知大人会如何安排我等?”
…………
厅里,他们离开之后,也有人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不过提问的人是苏喆:“姥,这些人捧高踩低,就是小人嘛,他们来,是因为仕途不得意了,算计着您给他们出头呢!”
赵苏假意说:“姥自有安排,况且这些人家在吉远府,如果没准备一下就把他们掐死,就要仔细安置。可是,姥,他们能做什么?不会让他们充实幕府吧?安南下辖各州县也确实缺人,尤其是能写会算,能晓律法、会理政安民的。他们是能干的,只除了心里更向着朝廷,没别的毛病。”
祝缨哭笑不得:“又来了!年轻时你就这样!谁说要把他们留在安南了?我是节度使,推荐几个人做地方官,不算过份吧?”
“哦~~~”放到山外啊,那就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