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岳妙君不停地记着,好些与她读书指点江山是真不一样。郑熹在世的时候,她也曾参与一些密谋,然而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这天,访客告辞之后,岳妙君从屏风后走出来,叹息道:“怪道都嫌弃妇寺干政,诚然!只读书而不通这些,还是不成的!深宅妇人,只凭只言片语一些残篇,一旦干预政事,错得多、对得少啊!”
“不给机会学罢了,你也养鸟,翅子剪了,又或者关在笼子里,鸟是飞不起来的。”祝缨说。
岳妙君道:“只好尽扑腾了,能飞出笼子,最好。对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个女孩儿,父母疼爱,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缨感兴趣地问:“是么?”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强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种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设了女职,大理寺就是女评事、女司直各二——增设的。冷家求的是一个大理寺的评事之职。
岳妙君道:“孩子我见过的,学问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评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学的么?”
祝缨道:“明天把她带过来我看。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识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几个?再读过律法,更少。”
岳妙君苦笑道:“家里人太关心了,找到了我的门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说一说的。”
祝缨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带她来吧。”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们。”
……
岳妙君前脚走,刘昆后脚对着祝缨跪下了,祝缨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刘昆满心泪水,一抬头,愕然道:“啊?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呀!”
祝缨道:“那你跪什么跪?”
“相公,听夫人一说,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转圜余地,还请您怜惜。”
祝缨没让她起来,而是问:“如果她没有另一个人好呢?另一个也刚好也需要这个职位躲避婚配的呢?”
刘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可以同意冷家。冷云,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缨说。
刘昆知道,这事儿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来吧,明天还有事做呢,不过你不许先见这个人。”
“是。”
祝缨知道,姚、王、施等人对她的建议还在懵懂中,他们未必就是真的支持这个,也有可能不久后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现成,也绝对会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维系下去,就要有足够的人从中获益,并且愿意去维护。
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现有的、有势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这些年虽然式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甚至放弃了从安南调一些现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为了让此事能够推行。
然而,次日祝缨回家还是晚了一些,让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个时辰——宫里出事了。
齐王自被押解归来之后,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狱里暂时关押,如今他的事审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废为庶人、流放,但是在临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让他回宫见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严归不肯见他,将房门紧闭。齐王被押在门外跪着,也走不了。
两下僵持住了。贵妃、皇帝都去“劝”严归,严归到底没有出屋子,皇帝还给累着了。贵妃奉皇帝离开之后,齐王又被暂押回了大理寺狱,预备劝上个两三回,三次不肯见,天家的宽容情面也就做够了,可以送齐王上路了。
不料当天傍晚,严归“自缢”死了。她不是罪人,还是先帝的妃嫔,品级还不低,所以国家得给她办丧事。皇帝也因此下令,免了齐王流放外地,改为将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里。至于现在,还是要让他哭个灵的。
事情肯定有蹊跷,不过对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齐王之前为生母发过丧,亲娘生气也是常理之中。现在气得上吊,倒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据被派去“警备”的祝彤的说法,齐王在外面哭着请母亲原谅的时候,严归正被几个强壮的宦官按着,不让她出去应声。
祝缨道:“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讲。哪天齐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严归的丧事政事堂要略略过问,齐王的改判也需要与皇帝再商议一下——齐王府都被抄完了,现在根本不能住人。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几间像样的屋子给他住。修新王府?祝缨是绝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个给齐王住,俩给看守住。
到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见一见冷姑娘。姑娘是由亲娘、舅母和岳妙君陪着来的。等得正心焦,祝缨回来的时候,她差点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单名一个漪字,不是冷云的后人,是他的侄孙女,二十上下,也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见过礼,祝缨将她打量,问道:“做了评事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禀公办案。”
祝缨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着个好看的头衔当嫁妆的。”当年选女丞的事,她还记得呢。
“相公不考我吗?”
“夫人考过了,我还考什么?不过,你还是要进一回考场的。”
“是,我愿意!正想一试身手!”
她的母亲和舅母都很高兴:“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里了!”又都拜谢祝缨。
祝缨道:“我倒要谢谢你们,养出这么好的女孩子呢。”
……——
有些事情,做之前觉得难,便缩头不肯干,真做了起来,反而发现没那么的困难。
譬如女官的地位问题,如何上朝站班之类。真要讨论的时候才发现,祝缨早就把路都趟完了。也没见有人敢把她赶出去。
“我六十年经营,三千铁甲,四万禁军,难道是摆设?”祝缨笑着对岳妙君说。
岳妙君微愕。
祝缨笑得更高兴了,如果有人敢算计她,那大家就都别干了。
亏得上赶着找死的人还没有出现,祝缨调了老上司的孙子做了京兆少尹,鲁少尹固然知道这是官场上常有的事,但是为什么是你呢?凭什么是你呢?祝缨的上司不少,上司们的子孙也不少,故而还是领了一个女子的情。
拜一拜这位女性长辈,尊敬长辈,不丢人。何况这可真是一个好职位啊,顶头上司落马之后行动不便,许多事都放手给他,正是少尹发挥的好机会。
连在法曹之下增设一员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点儿事!与女性有关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现的,而且很多时候都已经死了,不用她审。把她就这么放着,也不碍什么事儿。
日常相处,通常女官们会自成体系,不大与男官接触。就摆那儿,也行。
江政是个在南方颇受祝缨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过份的事他都见过了,看不顺眼,也看习惯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顺利。刺史们还没离开,就已经看到了成果——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刺史们无可不可地陆续回了,人还没走光的时候,又传出了新的消息——齐王死了。
“郁郁而终”,他不认亲娘,然而亲娘一死,他反而抑郁了,死于幽所。
皇帝没有恢复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礼下葬。丞相们又劝他一劝,还是以侯爵的礼仪给他葬了。也不必大臣们去吊唁,鸿胪寺就给他办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给他找事儿了——东宫真的得开蒙了,过年就七岁了。
皇帝便命以祝缨打头,丞相们集体给太子当老师,再选几个学士充实东宫。钦天监选个吉日,要在开春之后,正好准备一场比较正式的仪式。丞相又可以加一个头衔了。
祝缨倒不在乎这个头衔,她比较高兴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刘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职,顶头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选的,连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认,只要祝缨想做的事,想得比他们都周到。
上司是能干而有威严的人,年纪都是五十来岁,经验丰富,政绩也好,治下甚至没有发生过民乱。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让他们吃到苦头。
磨炼嘛,如果上司太能干,包办一切把这些货供起来当泥菩萨,那孩子能学到什么?就得这样!
选得妙!
王允直还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舍不得祝府,虽然吃得差——这一条后来因为岳妙君来了,也补全了——真能见识到不少东西,祝缨是从不吝啬教身边人的。
他走的时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几滴泪,与施、刘都领了祝缨给的送别礼物,一步三回头。
他们的空缺很快被填补,祝缨的府里迎来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轻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与同僚说笑了。
这也与他们的出身有一点关系,祝缨新选的相府属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门之后,尤其是女官。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读书读到能够通过正式的考试,光有天资还不行。祝缨的资质够好了,只凭村里私塾旁听的学问想考试通过也是不可能的,还需要郑熹给指点,有重点的读书才行。
是以最后能够选入的,也有祝缨故吏家族的女儿,也有前朝丞相的后人,最低也得是个家里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这其中还有两个年纪略长的寡妇,一个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为选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报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试身份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紧。
进入春季,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女孩子也卷起袖子,分门别类地处理着公文。她们虽然被选入了相府,有了官职,但是没有任何做官的经验。以祝缨的习惯,还是先当学徒,带着她们的是岳妙君。
这日休沐,岳妙君也先回家了,祝缨坐在秋千上晃着两只脚,至午时,岳妙君突然回来了:“快!随我进宫!”
“怎么了?”
岳妙君附耳道:“陛下不好了。”
第547章 太后
事情有点紧!
祝缨道:“稍等,我换身衣服。二十三娘,叫阿彤来,让她随我一同去。赵霁看好家,一旦有变,就去知会京兆府,让他们把京城封了。如果我有事,你们就去陈家,让陈放动起来。”
祝彤很快也收拾好,带了一队人跟了上来。
祝缨道:“走东门,那里的守卫是咱们的人。”
安排完了,祝缨也上了岳妙君的车,岳妙君有些歉意地说:“对不住,累你也与我一同坐车,我实骑不得马。”
祝缨道:“这是谁?”她看向车里的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慌得脸色红透了:“奴、奴……”
岳妙君道:“是贵妃派他来找的我。你知道的,陛下自受伤后,一直未能痊愈。去年又又劳心劳力,亲自试过各地县令,积劳成疾。入春后,又犯痰症……”
这些祝缨确实知道,她早就在为皇帝活不久做准备了。岳妙君说完,祝缨就盯着小宦官说:“昨天还好好的,有些突然呐。”
岳妙君道:“今天一早,陛下就不好了,你说吧!”
小宦官道:“今天天没亮,陛下就不太好了,贵妃看着很心急,请您进宫商量。”
“贵妃还做了什么?”
“许、许进不许出,膳、膳食照进,药、药也照昨天的方子熬了进过来。把太子殿下也召了来一家团团聚。”
祝缨问道:“知会其他人了吗?”
“没有,连太后也没有告诉。您可快着些,要是叫他们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祝缨丝毫不慌,道:“急什么?贵妃这不是布置得很好么?”
宦官深吸一口气:“是。”
说来也有趣,这人开始急得狠了,声音带着局促,被这一声,竟恢复了平静,低声道:“麻烦的还是太后,她是长辈。”
“你也知道她是长辈。”祝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