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呦九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在往前面走,而他却开始一点点后退,退到了无处可退的地方。
他站在角落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这一生,几乎都在揣摩陛下的心意,如今他不能靠近圣上,自然也揣摩不了。
他落了难,成了个小官,之前还有人谄媚他,相信他将来可以重新回到陛下的身边,但现在鲜少有人来奉承了。
繁华落尽,他身边的人尽然是他之前瞧不上的寒门小吏。他之前请他们喝酒,是高高在上的讲面子,说情谊。但现在请他们喝酒,是迫不得已的应酬。
这般的迫不得已应酬,从前只在勋国公和潘大人这般的人身上。
他自嘲一笑,站起来,刚准备走,却不小心将桌子上的茶杯牵扯了下来,碎了一地。
他皱眉,叫人进来打扫,而后看向折绾,只见她微微皱眉看向这边,“你小心一些。”
那是她很喜欢的一套越州青瓷茶具。是她亲自买的。
她叫墨月来,“让人去铺子里拿一套新的来,要喜鹊临门纹样的,别拿错了。”
如今喜事多,淡雅的纹样已经不够满足她了,她就要花团锦簇的,要寓意好的。
墨月笑着道:“是,还要些别的么?”
折绾:“没别的了。”
她站起来,“我去书房写。”
刕鹤春就见她越过他的身边要出门。他情不自禁的道了一句,“你在屋子里写吧,我出去。”
折绾温和的道:“不用,我去别有人间。”
她转身走了。
刕鹤春站在廊下,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川哥儿犹豫着走过去,“父亲。”
刕鹤春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川哥儿低头,“你还记得于妈妈吗?”
刕鹤春刚开始要摇头,而后想了想,道:“是之前那个于妈妈?”
川哥儿点点头,道:“她来京都了,递了信给我的小厮。”
刕鹤春皱眉,“怎么回事?”
川哥儿:“她说她想见见我。”
他小声道:“她病得厉害。”
刕鹤春便顿了顿,“你跟你母亲说吧。”
川哥儿迟疑了一会,还是去找了折绾,把此事说与她听,“我还记得她一些。”
印象里,她对自己很好,经常给他做袜子。
折绾正在编写茶书,于百忙之中抬起头,笑着应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见见她吧。”
她道:“你之前……是很喜欢她的,她对你也好,她病成这般,你确实该去看望。”
第102章 得无念得无名(31)
川哥儿没有去外头看望于妈妈, 而是将人唤到了英国公府里。屋子内,他正襟危坐在上首,目光直直的看向底下跪着的沧桑老妇人。
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脑海里面突然浮出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但又记不得具体的,只大概有些模糊的画面。
他当年还是太小了, 记不住事情。
他只好努力去回忆从前, 却发现实在是回忆不起当年了。
于是, 他只记得于妈妈给自己做过袜子。因为那几双袜子就放在最底下的箱笼里面, 前些日子他还看见过。
川哥儿将人喊起来,赐了凳子给她坐, 而后客套的道:“你这些年还好么?”
一副生疏的模样。
于妈妈心里便酸涩起来。曾几何时, 川哥儿也是躺在她怀里的孩子, 事事都信任她, 事事都尊重她。
而今却已经不大认得她了。
她轻声道:“好,老奴好得很, 能在这时候再见哥儿一次,老奴死而无憾了。”
于妈妈是真病得严重才想着来这么一趟的。她这辈子活着最放心不下的是川哥儿, 如今快要死了, 想来死后还是最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她哭着道:“川哥儿, 你如今长得真好,眉眼很像你的母亲——是你的生母。”
川哥儿抿唇, “是么?可大家都说我像父亲。”
于妈妈:“像,也像你的父亲。”
川哥儿心里就不怎么相信她说的话了。这般的人, 嘴里没个真话, 一会儿像母亲一会儿像父亲的,听着是套近乎一般。
他便道:“你是得了什么病?可是要什么药材?需不需要我给你请个大夫?”
于妈妈连忙摇头:“别——您别操心老奴, 老奴这把贱骨头已经到大限了,就是吃了药也是白瞎,不敢折了哥儿的福气。”川哥儿:“……这从何说起?”
于妈妈有自己的讲究,“请大夫是在阎王爷跟前记了事的,请得越多,便以为是短命的相,可不得让牛头马面来捉拿?”
她道:“川哥儿,您是金贵之身,经不得半点损伤,可千万要记住了。”
川哥儿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吗?”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失望之情。所以,他年幼时候,就是这般愚昧的婆子带在身边么?
于妈妈却没有听出他的不耐烦来,而是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已经对旧事想起来七八分,打量了一下她现在坐的屋子,欣慰道:“川哥儿,你住到前院来了呀,这是好事,你外祖母和母亲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
她说到这里抹了抹眼泪,“你长得这般好,你母亲见了必定是高兴的,可怜她没有福气,拼死拼活生下你,却不能养育你长大——”
川哥儿便来了兴致。这些年没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说生母——除了母亲。
母亲并不避讳生母的存在,每年他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带着他去生母坟前祭拜,会告诉他,今日虽然是他的生辰,却是生母受苦之时。
“你要记得她,以后带着你的妻子,儿女,都来祭拜。”
川哥儿自然是要祭拜的。只是除了从母亲口中能得知一些生母的事情,祖父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却都不大愿意说起她。
他就问于妈妈,“我母亲——生母,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于妈妈夸起来,“三岁能读书,五岁写出了一手好字,七岁便能做诗句了——她是个极为能干的人,嫁给你父亲之后,她事事都做得尽善尽美,没人不夸的。”
她说到这里,眼前有些发黑。这是身体病了太久,现在又太激动,便暂时接不上力气。
她闭了闭眼睛,整个人都颤了颤,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却并没有太清楚,而是仿佛回到了当年,她说完大姑娘之后,便总要跟川哥儿说下一句话,“你生母样样都好,你继母哪里比得过,她那种人,天生就差人一等,川哥儿,你可不要信她,她是表面衷心内心狡猾,对你的好都是骗你的!她如果真心真意对你好,怎么还想着要孩子?她就不该想着生的,可她天天吃药膳呢!这是什么,这是还想着生一个孩子出来替代你!”
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川哥儿,于妈妈不中用,护不住你,你只好靠你自己了。”
川哥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听见才压着声音说:“你再敢胡说,我就直接走了。”
于妈妈被吓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去,而后白着脸表忠心:“老奴不敢胡说啊,她就是面忠内奸,如若不然,也不会挑唆大爷把老奴送走了!老奴是老夫人送来的人,是你母亲最信任的心腹,可是她看不惯,容不下,先把唐妈妈赶走了,后面接着就是我——川哥儿,老奴是要死的人了,说这些话骗你做什么,我这是想着自己快死了,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好把这些事情说给你听,也好让你有个数,免得被她骗了去。”
她每一句都发自衷心,说的言之凿凿,并无一句谎话,她甚至对天发誓,“如若老奴有一点私心,有一点对不起老夫人,大姑娘和你,就叫我被鬼差拿了去被油炸,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川哥儿听得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看着于妈妈良久,而后才突然说了一句,“可是母亲并没有骗我。”
她其实很少跟他说什么漂亮话。她甚至懒得做表面功夫。她对莹姐儿事事关心,对他却止于平平,从前的说辞是她不懂他的事情,不懂诗书,所以把他交给了父亲,而如今,他长大了,不用她教诗词歌赋,她也没有把自己揽入怀里,而是温和道:“你大了,很是懂礼,有什么事情便自己做主就好,拿不定主意的就去问你父亲和祖父,还有你的三叔父。”
她并不包揽他的事情。
所以,母亲一直都没有骗过他。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心里的落寞,只对着于妈妈道:“你走吧。”
于妈妈万万没想到竟然得了川哥儿这番话,她第一个念头并不是伤心川哥儿赶她走,而是愤怒的大声道:“她就该对你好的,理所应当对你好,她是老夫人为了你才送进来的,她有什么资格不对你好?川哥儿,你听我说,她若是对你不好,是要天打雷劈的,如果不是大姑娘命不好去世,如果不是老夫人力排众议送她进英国公府,她哪里会有这样的造化!”
川哥儿顿时明白父亲母亲为什么要把于妈妈送走了。
时隔多年,于妈妈再次上门,他肯定是先让人查过她的,所以知道她并没有跟当年说辞一般,去跟侄儿过日子了,她是孤身一个人在外祖母的庄子里住。
很显然,她是父亲和母亲其中一个送走的。
川哥儿如今大了,自然也知道送走于妈妈的人大概是父亲。
母亲……是不会管的。
他沉着脸道:“够了,我们再没什么好说的。”
于妈妈不死心,道:“川哥儿,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外祖母吗?她当初暴毙,肯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得就是你继母——”
川哥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若是还想活着,便闭上你的嘴吧!”
他已经十岁,又是富贵堆出来的,早已经有了威严,如此一巴掌响动,便让于妈妈吓得肝胆颤一颤,川哥儿趁此空隙,对着外头的贴身小厮道:“绑了她的嘴巴送出去,别让她在府里面大喊大叫。”
于妈妈不可置信,也不敢相信自己抱着临死之前看一看川哥儿的忠心而来,却遭受如此待遇。
她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突然就挣扎起来,要跑过去扑在川哥儿的身上,却被他忙躲开来。
小厮见此更加用力拖着她出去,但她发疯一般,小厮一个人竟然搬不动她,又来了两个婆子才拖出去。
这般动静,不该知道的都能知道了。折绾很快就听闻了此事,她手上的笔顿了顿,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晚间川哥儿来了。他耷拉着脑袋,问道:“母亲……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吗?”
折绾就道:“这是你和她的事情,我不好掺和的。”
川哥儿便深吸一口气,“于妈妈说了很多混账话,临走之前还想撞我。”
折绾闻言怔怔一瞬,而后道:“应该不是。她大概是垂死挣扎着——想要在你面前继续表忠心。”
时隔多年,她虽然已经快忘记于妈妈这个人了,但当初多年为了川哥儿与她交锋,很是熟悉这个人。
她笑了笑,“这件事,你倒是误解她了。”
川哥儿闻言沉默起来,而后开口道:“于妈妈说,母亲……母亲会对我不好。”
折绾便温和轻笑一句:“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自然是做不到亲生母亲那样好的。”
川哥儿心就瞬间纠结了起来,他过了一会才道:“我听父亲说,母亲这次要跟着太后娘娘去五台山?”
折绾点了点头,“是。”
川哥儿:“母亲可会带着莹姐儿去?”
折绾:“我还没有问,但她若是想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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