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云溪
李氏转身就去灶屋找空挑筐和锄头,沈金沈银见机撒丫子跟上,士兵就在院里,只瞟了他们一眼,没动弹。
沈金等进了灶屋,这才压低着声音问李氏:“娘,咱真要去县里吗?”
他看着那些官兵,总觉得很是不善,而且有之前衙役征粮抢粮打他娘的事,沈金对官府衙役并不多信任,心里有些发慌。
李氏有一瞬迟疑,不过还是点头,压低声音道:“县里有高城墙,还有守城的将士,比咱藏在那地洞里安全,藏在地洞里咱总要吃喝,总会往外走,要是土匪跟官兵对上,留得久呢?万一撞上就完了。”
沈金也拿不定主意了。
大哥只教过他要防着流民,但碰上官府要收他们进县里躲避流民盗匪的事却并没有交待。
沈金到底也才九岁,哪里懂得这些?听爹娘都说是县里更安全,也就把心里那点不安压了下去,转而惦上了当前来说更为重要的一件事。
“娘,除了我挖的那个地洞,大哥给我挖的那两个地洞也藏了一点儿粮食。”
当时大哥有教过,土匪来的时候他不一定有机会选择去哪个地洞,只能在不同方位多挖几个,到时能藏哪个算哪个,所以他每个洞里都放了一点食物。
李氏是知道沈烈帮着挖了两个地洞的事的,但她只跟着两个孩子进过其中一个地洞,另两个没去过。
这会儿听说另两个洞里也有粮食,心下一紧:“东西多吗?”
沈金低声道:“有大哥给的肉干,还有一点黄豆。”
李氏咬了咬牙,道:“那你背个背篓跟我一起走。”
母子俩一个挑筐,一个背背篓,走到门口就被那士兵拦了下来。
“说了只能一人出去。”
李氏苦着脸咳了两声:“军爷,我之前大病,身体还弱,山里好几块菜地呢,我一个人怕是一个时辰收不完,叫我带个孩子帮把手吧。”
那士兵看李氏脸削瘦蜡黄,倒不似做假,又看沈金一眼,不足十岁。
见灶屋和堂屋门口还有三个孩子巴着门往外瞧,也就摆了摆手:“去吧,都老实点,别瞎往外跑,周边每一个县的人都进了城,县外粮食和菜一点没留,你说那些流民盗匪来了吃什么?”
等人都进了县城,军中还会带人把各乡都扫一遍,坚壁清野,什么都不给那些盗匪留下,县里又重兵防守,到时,这样八九岁的孩子就是最好的肉菜。
李氏从那士兵唇角别有意味的那一笑中,莫名就领会了最后那一句话的意思,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点头,躬身哈腰:“知道,知道,我们真的只是去收菜,您看家里还好几个孩子呢。”
兵士一笑,并不在意。
他们此行只要确保青壮全部进城,粮食颗粒不留,至于妇人孩子,能带走当然好,真碰上那么一两个自己要找死的,他也没法子,反正提点过了。
……
沈金背着背篓跟着李氏往外走,走出一段,回头再看,村里现在还有人的人家,家家门外都有一个士兵。
他低声问:“娘,是保护我们的话为什么要盯着收拾?”
李氏想着刚才那士兵的话,腿脚都是软的。
进城不一定饿死,但不进城的话,要么进深山被野兽吃,没本事进深山的,那就被人吃……
吃人,她其实见过。
那年大旱……久远的记忆冲击着她,再把自己和孩子代入那样的处境,李氏搭在扁担两头的手抖得筛糠一样,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道:“别问,别问,咱们加紧收了东西进城。”
……
哺时,原是家家户户炊烟腾起的时候,县外各村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而通往祁阳县城的官道上却是挑担背筐挎包袱似逃难一般绵延看不到首尾的人龙,一村一队,一里一组,由衙役和士兵半领着半赶着往祁阳县城而去。
城门内不远处,许多县民闻讯前来围观这一幕,有普通百姓,也有早在南边初乱时就都搬进了县里的庶族豪富。
原是两个阶层,这会儿看着城外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人龙,确定了传言是真,却一样变了神色。
胆子小的,后退着后退着,转身就往家中奔去,往后在县里只能关门闭户小心的过了。
而庶族大户有仆从跟着,倒没急着走,只是脸色也十分难看了。
有那沉不住气的已经咬牙,低声与旁边相熟之人道:“这么多人往县里来,粮食哪来?咱们这些人家……”不得又叫那姓韦的剥下几层皮来?
沉得住气的,侧头看先前说话那人一眼,道:“咱们的粮食也不是风刮就能长的,不也都得荒在地里?哪里还剩得什么粮食?莫不是陈兄家中还有余粮?”
那姓陈的被他噎了噎,而后眸光一闪,脸色就松缓了下来:“王兄说笑了,这年景谁家还能有余粮啊。”
……
许掌柜带着老仆混在人群里,看着一队又一队的人进城,进了有□□队人后,老仆许叔忽然低声道:“阿郎,看那边,刚过来的那两大四小……”
许掌柜闻言看过去,人扎着堆,两大四小其实并不好辨认,但人走到近前时,许叔又低声说了句:“过来了。”
他就看到了那一行六人,侧头问许叔:“是那几个孩子?”
老仆点头。
许掌柜闭眼叹气。
进城,现在叫他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没再多说,等十里村一行人走得略远了,才道:“走,跟过去看看安置在哪。”
老仆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在城里也没多少粮食了,尤其是家小过来后,自顾怕是都不暇,还怎么照顾得了旁人?
许掌柜知他想的什么,道:“先确定一下落脚处吧,别的再说。”
沈烈当日求请他的,也不过是量力而为。
第157章 得逃
祁阳县在一日间变了模样,商铺闭门,百姓闭户,军队入城,城内要处都被兵士把控,离城门近的东市还保留,离城门远的西市和曾经的县学等处就都成了安置乡民的所在。
当然,仅这么两处装不下周边乡村这许多人,祁阳县民两千户,哪怕这些年死于徭役兵役者不少,又逃了几批,再征了一批,而今聚在一处也有五千余人,自不是一个西市和县学就能装得下的。
远离城门的每一处空地和街巷,陆续开始搭起了一座连一座的窝棚,大多也就余出一条能容人侧贴着墙下脚的位置。
搭窝棚的材料哪里来?
坚壁清野,乡人们前脚离家,后一批到的兵士就已经散入乡野,顺手把各村能用的木料稻草陆续都弄进了县里,乡民自去县衙门外领用就是。
而距城门近的主街上的各家商铺,尤其是大商铺如东福楼这样的,一众掌柜直接被衙役请去了县衙后堂,堂上坐主位的不是韦县令,而是那意气风发的年轻将领。
召了各掌柜前来,也不是商量,而是告知——铺子被临时征用了,供将士们巡防之余歇脚休憩。
说是临时,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就是,动乱不平,各县的驻军只要上边不调动,就是常规驻军了。
那这临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
当然,被征用的也不只是铺子,还有将领住的宅子,驻军一千五百人之众,大小将领可不少,兵士住在帐篷里,将领自然不可能住帐篷。不过这不需他自己开口,能把身家经营得不错的大户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城中宅子不止一处的,不等人问,主动就往衙门里去,把宅子献上了。
小小祁阳县城,兵民达六千五百人。
走了一趟县衙,看到那年轻将领作派,再打听到城中具体人数后,许掌柜脚底生寒,回到家中就和妻子老仆几人私下里道:“得逃!不管城外之后是什么情况,咱们什么时候走,适不适合走,但得想办法在城里缺粮之前弄出一条能出城的通道来!”
已经深深领略过挖地洞精髓的老仆许叔闻言就道:“咱挖条地道挖出城去?”
许掌柜点头:“对!”
只有魏令贞母子三人还没见识过钻地大法,还有点儿云里雾里,不过字面意思还是很好懂的,就听许掌柜和许叔二人商量。
许掌柜现在住的这座小宅子,从前算是县里颇好的位置了,县城中心。
但要是想悄悄挖地道出城,这就不行了,这跟哪一道城墙也不挨啊,那不得挖穿过半座城?太多的土没处堆去不说,中间再要是歪了斜了,在地底下可不知道方向,哐一下挖上来直接挖进人家家里还是谁的窝棚里,最倒霉的话,挖到那些兵士眼前,那乐子就大了。
“找房子去!”
就以老仆许叔的名义,去找房子,往他们地洞所在方向,靠城墙边或是离城墙近的人家去找。
也是当初沈烈和陈大山给他们位置选得好,那一处远离城门,在县城侧面较深处的山里,只要不是匪窝子扎在那,从那个方向能挖出去的话成功逃到庇护所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然而房子并没有那么好找。
离城墙近的人家太少了,大多隔着很长一段距离,而那些空处,现在贴城墙的是军帐,靠内围的是窝棚……
他们总不能搭个窝棚去挖地道,动静根本就藏不住,且挖出来的土也没地儿藏。
倒是有那么两三户离城墙近的,可这会儿谁还卖房啊?房子卖给你了,我住窝棚去?
主仆两个找了一圈,运道还算不错,在县城最西边找到一家,家里太穷了,所以住得偏,离城墙也就相对近些,这个相对近,真的只是相对,主仆俩悄悄看过,虽困难,工程大,但至少有把握能挖出去。
许叔进去表示能用两袋粮食换房子,那家人看到粮食,抖着嘴唇半天,当家的男人手动了几次,都抬不起来,最后是女人抹泪应下,这才回屋把房契翻了出来。
房子,那是家里几代人传下的,到他们手上成了别人的了。
跑县衙里过户什么的,许叔这样一个外乡人的身份也不引人注目,因为将士接管县城来得突然,许进不许出,有那么几个被困在县里的外乡人也不出奇。
办好了过户,许叔搬进了那旧草房里,原本的那家人自去县衙那边找了些木头稻草,就在家附近不多远,找了个空处,搭了两窝棚。
城墙附近因为有空地,环境是极糟的,说鱼龙混杂也不为过,周边都是窝棚,再远就是军帐,因而当夜也只许叔和许文庆这两个挖地道主力过去,许掌柜这种在县里久住,不少人应该都见过他的,白日里都不敢往这宅子附近打转。
……
许家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与此同时,县学外的空地处数十窝棚中的一个,极清脆的一声响,是谁被狠扇了一个耳光。
沈家刚搭好的窝棚里,沈三身侧被拽出的一个布袋里,熏肉已经变得极淡的香气从被扯开的袋口里溢了出来。
香气再淡,那也是熏肉,李氏把东西藏得很严实,一路往县里来,甚至窝棚搭起之前,沈三都没闻到味儿,直到窝棚搭好,他躺下想休息休息,窝棚里空气不流通,渐渐叫他嗅到了熏肉特有的香气。
他都多久不知肉味了,再淡的肉香那也是肉香,又哪里逃得过他鼻子。
循着味儿把东西一翻出来,看沈金紧张得直扑过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死崽子早就能打猎吧,瞒着他藏肉?
沈□□手就给了沈金一个大耳刮子。
“你可真是我沈三养的好儿子,行啊,有打猎的手艺藏着掖着是吧?就可着你老子我一个人饿是吧?还认得我是你老子吗?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敢情跟着沈烈学的不只是打猎,还有怎么跟你老子离心离德是吧?”
那一巴掌他没收气力,打得自己的手都震得发麻,气怒是真,尤其是想到自己这近三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到这死崽子竟藏了这么一袋子肉,打他都是轻的。
但兴奋也是真,肉啊,满满一袋肉。
沈三那一张脸,又是气怒又是极喜,扭曲成一个极诡异的神色。
沈金半边脸被打得发木,耳朵嗡嗡的,一时都听不清他爹说的什么,但看到他爹要去扯那袋肉,还是扑了过去。
“大哥给的,保命用的。”
沈银沈铁沈甜已经吓懵了,最小的沈甜看大哥突然被打,吓得哇一声就哭了起来。
沈三哪管女儿哭是不哭,看沈金还狼崽子一样扑过来,气得抬脚就踢过去,倒也没多重,纯粹就是想收拾收拾沈金,有肉藏着饿他一个,他是真恨。
李氏听到那一道耳光声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三朝沈金一脚踢出去的一幕,她抱着手上装水的瓦罐就冲了过去,咣一下就冲沈三头脸上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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