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随云溪
他自己已经试过了两回,对此是极为自信的。
曾刺史见他夫妇二人神色,心知必是不差的,不过找人试就不必了:“本官亲自来试。”
一句话出,众人皆愣住,就连围观百姓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就是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这是刺史啊。
往年县令劝农,会在开春时意思意思下田挥个几鞭,刺史下田试犁?
褚其昌已经很快反应了过来,“大人,使不得,下官来就好。”
曾刺史却并不多说,只道:“走吧,往城外去。”
招呼大兴庄几个抬犁的青壮:“劳烦几位再抬一程。”
说着已经先往城外走了。
桑萝看一眼范妃娘,见她也并不拦阻,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夫人也去看看吗?”
“去,这般盛况,如何不去?桑娘子同往吧。”
“请。”
“请。”
两人说着,竟是跟着曾刺史之后一起往城外去了,桑萝识分寸,略走在范妃娘半步之后。
半步之差,瞧着是真的不多,且范妃娘有意无意还等等桑萝,一路问起她如何来到歙州,如何避祸山里,又怎么教山民种植的事,还谈起了那日东市买到的魔芋豆腐。
桑萝也平和,二人一路往城外走,竟是有几分相谈甚欢的意思,沈烈和周村正他们都自觉退在了一射开外,前边位置留给了范氏的两个贴身女婢及州署衙门的一众官员,以及那两抬犁。
大兴庄跟来的老太太和妇人孩子们都惊呆了。
陈婆子激动得那小心肝啊,怦怦怦怦的,一把子攥着秦芳娘的手,虚软着腿,用极小的只有她们婆媳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的娘啊。”
知道桑萝能耐啊,怎这么能耐啊。
那是刺史夫人吧?那天在车队间她看到过啊。
啊啊啊啊啊?
要不是攥着儿媳的手臂,陈婆子的手都得抖。
许文茵、沈宁、陈小丫和施巧儿几个常在一处,今儿也是凑在一起的,几个小姑娘先是看着桑萝跟刺史相谈,而今又见她和刺史夫人言笑晏晏,那真是满心的神往。
沈宁左边挂个陈小丫:“阿宁,阿萝嫂子好厉害。”
陈小丫旁边还有个施巧儿也狠狠地点头。
右边挂个许文茵,却是一劲儿的往边上走些,抻长了脖子往前看,好一会儿,低声喃喃:“阿宁,我长大了好想成为像你大嫂那样的人啊。”
成为她大嫂那样的人吗?
沈宁看着前边她大嫂的背影,偶尔能见到大嫂侧过头与刺史夫人说着什么,不知是春日的阳光落在她侧脸上还是什么,总之,沈宁感觉她大嫂整个人都在放光。
是啊,成为她大嫂这样的人,纵使这满队伍都是男子居多,也没人能掩得了她大嫂的光彩。
沈宁眼里也亮起了光。
……
歙州城外。
数百人跟着队伍出来围观,更有郑家、林家、王家之人闻讯飞速回去通知族里,眼下各大家族的人也正往城外赶来。
褚其昌早跑在了前头,让手下的差吏速速往城外找一头牛借来,就连离得城门最近的还未耕过的地都选出来了。
曾刺史一行人才出城门,他这边已经快速安排好了,人在田边的官道上站定,那牛已经快牵到近前来了。
褚其昌还没来得及动作,曾刺史把官袍一撩往腰带上一扎,手略一撑就从更高的官道跳到了下方的田埂上,官道有些高度的,田埂旁边就是水渠,这一跳跳得围观的众百姓一阵的低呼。
“大人!”褚其昌把官袍一撩,紧跟着就也跳了下去,大兴庄几个青壮动作也快,沈烈当先下去,施二郎紧跟着,和原本抬犁的几个人,两两交接就把那两架犁接了下去。
褚其昌就要帮着把那犁给牛套上,曾刺史一摆手,道:“用牛哪知省不省力?牛能告诉我?我来。”
一句话就叫褚其昌变了脸色。
他以为的试犁,是牛在前边拉犁,人在后边扶犁,可眼下这是……这是曾刺史亲自拉犁?
把自己当牛来拉犁?
褚其昌其人是个颇会钻营的,一时也傻在了当场,眼眶有些生热了。
周边百姓站得近些听清这话的,许多人,尤其是农人和底层小民,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刺史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们听着的那个意思吗?
没人敢信。
那边曾刺史已经开始脱靴子挽裤脚了,又招呼沈烈:“来,帮我把这犁套上,先试试旧犁。”
沈烈倒没迟疑,只是心下对这位曾刺史越发敬重起来,二话没说,上前就帮着套犁,并指导他大概的技巧。
曾刺史拉犁,总还要有个扶犁的,犁绳一套上,他环视一圈,手底下的官员他自己都清楚,和他差不多,没一个瞧着是会干农活的,索性就指了沈烈:“你来扶犁吧。”
沈烈也没二话,把长袍一系,鞋袜一除,裤脚一挽就跟着下了田。
他二人这里一动作,先前那些听到了话却不敢信的百姓登时哗然。
“刺史大人拉犁!”
“刺史大人亲自拉犁啊!”
其中不乏没少拉过犁的老农,上到五六十岁的老农,早就不能自己拉犁了,太沉太重,这活儿都给了儿子和孙儿,他们能做的也就是扶犁这样相对轻省的活计。
可是眼下看着那年轻的刺史官袍往腰间一扎,鞋一脱裤一挽,赤着脚就踩进了那泥田里,有感性些的,尤其才刚跟衙门赊过牛和粮种的,眼里竟是生了潮。
“好官,好官哪。”
没能占到路边位置的人和后来的人,只能站在外四五层的,听着这动静不明就里,连声问前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便有人回头告知,是刺史大人亲自下田拉犁。
更强调一声,拉犁啊,不是扶犁!
拉犁啊。
郑家、王家、林家人此时也先后赶到了,自有家下仆人为他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站到了视野上佳又离范氏她们有一段距离的位置。
看到眼前一幕也是怔住。
桑萝也瞧着,看那位曾大人面上没有半分勉强之色,转头又瞧范氏。
范氏望着曾三郎,眼里未见不适、不喜,满满的都是欣赏与爱意。
桑萝笑笑,将视线重又落回正试犁的二人身上。
……
曾三郎自小跟在曾老太爷身边读书,武艺上却也没落下过,打小是有家里专门为他聘的武师父的。
但练武和拉犁真的是两回事,世家公子,出任歙州刺史之前哪会接触到这些,纵是有自小习武的底子,拉着那犁走了十几步也觉出了微沉。
他年轻力壮,又是武人,尚且觉得沉,曾三郎想想田里耕作的农民,今年这年景,贫苦些的怕是一日两顿都得靠添野菜才能勉强裹腹,这样的重活,又是怎么日复一日干下来的?
他没有走两步就算试过了,而是就那么拉着犁,一直走到这一块田的尽头,这才尝试转向。
旧犁没办法掉头,只能靠人去将之提起换一个位置才能继续。
褚其昌已经亲自扛着新犁奔过来了,旁边跟着一起下了田埂的长史,后边还有不由自主跟上来的陈老汉几人。
长史上前劝道:“大人,旧犁用过了,试试新犁吧。”
总不能还把旧犁拉回去吧,曾三郎什么出身?这样的世家公子,恐怕这辈子还是第一回 下田,真把自己当牛可劲儿使啊?
曾三郎却是不急,唤了沈烈,道:“你来拉旧犁,我试试扶犁。”
又问了扶犁的技巧。
两人转眼掉了个个儿。
扶犁这手艺,还真不是有气力就成,初时犁出来的地是真没法看,一路下了田埂跟在旁边的看的陈老汉没忍住指点了几句,曾三郎也高兴,不时还细问几句,慢慢才犁得有模有样了。
扶着旧犁走了一程,这才换了新犁,还是曾三郎先拉犁。
犁绳套上去才走几步,曾三郎就觉出了好处来,他步子一停,眼睛都亮了:“是更省力!省力得多!你扶犁怎样?”
沈烈笑道:“扶犁也能更轻松,大人一会儿不妨试试。”
一旁的褚其昌:“……”
老弟你是真行。
留着一把长须的长史都不由多看了这后生一眼。
曾三郎却是笑着就应,且试这几步不算,满满拉了一程,拉的过程中又停下来让沈烈从浅耕换深耕,又试着转向,一程走下来,那叫一个高兴,回头把深耕和浅耕翻过的地都细看了看,还和旁边旧犁犁出来的做比对。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他心中火热,等拉犁试够了,把犁绳一脱就招呼沈烈:“来来来,你来拉犁,我扶犁看看。”
第二趟回到了起点,已经是满心开怀,两架犁已经被陈老汉他们抬上了田埂,都知道这是大伙儿要看的,陈老汉几人顺水就用沟渠里的水把梨略洗了洗,让沈烈几个力气足的后生拎到了上边官道上。
围观百姓把那一小块围得是水泄不通,更多是挤不进去的。
曾三郎也上了官道,对旁的都不在意,就绕着那两架犁研究这新犁省力的原因是什么。犁铲能看得出来,更尖更窄了,这跟打制刀剑是一回事,阻力小了,也更利了,武人是能看懂的。
至于更多的,曾三郎就看不太明白了。
这个就得桑萝来说了,力学之类的,用尽可能简单的话去陈述。
别说曾三郎这位刺史,就是范妃娘、长史、褚其昌、州署衙门同来的其他官员都听住了。
原本为了避开官员的三大家族之人也不由往这边更靠近了几分,其中与林老太爷同来的还有州学几位先生,也竖起了耳朵在听。
歙州城有头有脸的这么一帮人物,有听得两眼放光,眼里异彩连连的;有能听懂个大概的;有云山雾罩什么也没听懂的。
但这不妨碍他们佩服啊,这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再看桑萝,女子啊。
女子啊!
曾三郎心里更添一句——奇女子也!
他不由就想起圣上那一纸让各州县荐才的诏书来,若桑氏为男子……他垂眸,这时问桑萝,道:“这犁你献于衙门,算是有大功绩的,可想要什么奖赏?若有想法,尽可说来,本官可上折为你请赏。”
桑萝却是摇头:“民妇一小小妇人,数载离乱,得今上平定天下才算过上安生日子,又蒙朝廷授田分地,让我等居有其屋、耕有其田、衣食有着,稼穑之事原是我为农人之本分,做出更好用的犁来,献给官府,尽的也是大齐子民之本分,何需言赏?如若大人问民妇是否有所愿的话,民妇倒是有两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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