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学做饭的兔子
麻烦的是,韩盈现在无大功,既然是先提后做,那她能提,别的官吏怎么不能提?治不了黄河,目标小点,治个县、治个郡升个只升个两三级对他们来说也是能接受的,可这样一来,别说刘彻能不能接受,他上哪儿给底下的官员找出来这么多的职位?
甚至,底下的官吏还会认为刘彻喜好挖掘河道等基建,觉着能以此邀功升职,不顾本地情况强行驱使平民兴建各类工程,空耗民力不说,更是要害死无数人。
所以如今能给韩盈走的,就是文官所鄙视但又能接受的旁道。
这旁道,首当其中便是外戚,家天下的时代,血缘才是最亲密的政治关系,皇帝提携老婆父兄、自己的亲舅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窦婴、田蚡能做丞相,哪怕是凭借着战功被封大将军的卫青,前期也是靠着外戚的身份从奴隶中翻了身。
其次,便是更加有名的从龙之功,打天下的手下、皇帝做太子时的旧人,做为皇帝的心腹,自然能够越级提升,平步青云。以上两种,算是最为常见的情况,可惜韩盈都用不了,好在除了它们外,还有一种较为少见,却也能被官僚们接受的情况,既,在玄学层面,为皇帝统治的合法性提供合理证明。
汉朝对迷信的热衷,并非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开始,而是要追溯道刘邦时期,当时的刘邦面临着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既然他能在乱世举兵反抗秦朝当皇帝,那异姓的诸侯也可以在汉国生乱之时,进攻汉国杀了刘家人当皇帝。
面对这样的危机,刘邦连同大臣提出了天命的概念,并编造了大量的证据去证实它,用来洗脑平民和诸侯王不要造反,而往后的惠帝、文帝论证自身统治合法性,乃至景帝改立太子的时候,都用过相同的手段。
这些手段中,有些看起来一眼假,诸如与龙交合,梦日而生,连陈胜吴广这样的农民起义前都会伪造篝火狐鸣,不见得大众分不出来前者的漏洞之处,但如相面这种,有一定逻辑和准确性,真能预言一部分人未来命运的能力,便让人开始半信半疑,而某些非常人所能做到的事情,就真能唬住不少人。
比如刘邦的人生,他起义时已经年近百半,在旁人眼中没两年就要死的人,结果短短四年的时间就领兵打下了天下,从一介布衣成了皇帝,这种前无古人的事迹,谁看了不心里嘀咕对方真的有什么‘天命’在身上呢?
而韩盈不足二十岁的年纪,既知水文,又懂农畜,还已经立书著作,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也是有点奇异在身上的。
刘彻将她放在往祥瑞分类,很合乎朝中大臣的认知,只要封的不过分,都不会太当回事。
只不过,刘彻认为的不过分,和朝中大臣认知的不过分肯定是两回事。
“黄河决堤,十六郡乃至朝中不知多少人打算滞财役贫,收拢田地,韩婴之策,救了这十六郡的黎民,却也是绝了他们的财路,若是此策朝中大臣都知晓,那做起来的结果,怕是比马邑埋伏的结果还要差。”
说此话的刘彻心中不由得生了火气,偏偏面对现实,他也得低头,压下愤怒,他继续说道:
“好在这些事情分开做,不联系在一起,也能瞒过朝臣,只是这样一来,能与外界论韩婴之功的,也就这农畜经,单它的话,朕担忧仍不能服众。”
昔日刘邦曾经与大臣们约定,非刘氏不可封王,非功者不可封侯,韩盈如今不过是五大夫,在二十爵位中是第九位,不说有食邑的亭侯,就最低的关内侯,也是十九位,十连跳,哪怕有许负的前例在,肯定还是要有人撕一撕这献农畜经的功劳能不能封侯。
利益在前,有人眼红很正常,不过,这将自身做为论证皇帝是天子,受天眷顾的存在,依靠除了自身的奇异性,最重要的是皇权,尤其是皇帝本人的认可,反过来说,封的不只是韩盈,是皇帝,她拿出来的是农畜经这种利国利民的好物,又不是诱哄皇帝寻仙炼丹,不赞同此事的人,其心可诛!
可惜这样的话,桑弘羊只能在自己心里想,说出来那就是挑拨君臣关系的佞臣贼子,承受不起朝中大臣集火的他只能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道:
“韩婴身为女子,若无侯爵护身,那特职于她也不过是一句空谈,况且如今正需要些振奋士气的好事。”
说到这里,桑弘羊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上了点眼药:
“有鸣雌亭侯在前,想来愿国家安定者,大多会赞同封韩婴为侯吧。”
赞同的愿意让国家安定,不赞同的呢?岂不是就是乱臣贼子了。
“你倒是促狭!”明白潜台词的刘彻冷哼一声,桑弘羊的话也的确给他了提醒,正好可以拿此事做个试探,辩辩朝中之人的忠奸,而除了封侯外……
刘彻思索着刚才囫囵吞枣看过的文章,继续问道:
“朕已有打算,此事你不必插手,倒是那韩婴,身体如何?能否经得起舟车劳顿?”
舟车劳顿?
桑弘羊迟疑了片刻,回道:“三年前见她时,和寻常妇人差不了多少,如今身体如何,臣也说不上来,倒是今年有从宛安县压送瓷器的输官,听他说韩婴身高七尺三寸有余,这比不少男子都高,着实令臣不敢相信。”
“竟过了七尺有余?这可当真是奇异了!”刘彻脸上多了几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喜悦:
“如此体格正好!这黄河决堤之事涉及那么多郡,她不来一趟长安,如何与各郡协调粮、迁民出郡?既然能撑得住,便让她来长安谢恩吧。”
六月赶路,赶回去的时间说不定正好是八九月的三伏天,桑弘羊想想就觉着要命,可事情也的确如刘彻说的那样,涉及多郡的安排她不来参与组织,只在山阳郡等人过去,那中间肯定会因为沟通不足出无数问题,指不定会死多少人。
而且,侯与侯之间的区别也是天上地下,靠祥瑞封侯,终归比不得军功封侯有实力,受人尊敬,十六郡中也不是没别的侯爵,她要是想行事,同样跑不了来这一趟,没天子荣宠,让旁人认为她是代天子行事,特职有个屁用!
想握权,哪里是容易的事情?
桑弘羊的想法,刘彻也清楚,基于他手头没有合适人做她上司的缘故,韩盈是肯定要来这一趟的,而除了以上的必要原因,他其实还有一点小心思。
将目光放在韩盈所写的奏书上,刘彻的眸子突然幽暗起来。
他不知韩盈到底有没有过仙人授书,但她写的东西和过往所学的完全不同,角度极为新颖,只是不知是年龄尚小,看的还不透彻,还是因为有些话不能写于纸上,以免落人口舌,所以才写的有些浅显,看起来如隔靴挠痒呢?
不管怎么样,等人到了,他必能问出来自己想知道的内容。
既然确定想要给韩盈封侯,并将人召至长安,刘彻便让桑弘羊退下,自己思索起来怎么做成它。
思量许久,刘彻命人重新临摹了韩盈奏书中关于黄河部分的图纸,而后传来了御史大夫韩安国,大夫主父偃,以及以善机辩闻名的东方朔。
将农畜经,宛安这些年的亩产增长数字都给他们看过后,刘彻不慌不忙的以桑弘羊提出的理由,说要给韩盈封侯,问问他们的意见。
看着手中的纸张,被叫过来的三个人只觉着压力极大。
这哪里是询问他们的意见,分明是想让他们为了韩盈封侯之事冲锋陷阵!
清楚这件事难度的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可面对皇帝,谁都不能继续拖下去。
三人中身份最高的韩安国深吸一口气,心里面只想骂人。
如今朝堂之上的旧臣,正借着黄河决堤乃上天降灾之事攻击儒生,用此等名义给韩盈封侯,无疑是直接堵死了上天降灾这竿大旗,旧臣们定然会全力阻止,他这时候迎上去,火力直接冲着他来,偏偏他还不能拒绝,因为旧臣们以上天降灾所指的是诱歼匈奴失败,皇帝决策出问题,他这个带军的大将难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真让旧臣们嬴了,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韩安国除了赞同,别无他法。
在刘彻生出不耐烦之前,韩安国开口道:
“此书于国大利,又有鸣雌亭侯在前,韩婴封侯,是为恩泽天下之举,陛下圣明!”
韩安国说完,见刘彻露出笑意,便明白自己是说对了,可想想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人,又觉着头皮发麻,他赶紧又说道:
“说起来,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此书甚好,可其用处多在淮北一代,汉国疆土广阔,各地作物各有区别,此书恐不足为用,这韩婴既在书中写清所研之法,何不在各地设人仿其所为?”闻言主父偃微微转头看向了韩安国。
三人之中唯他地位最高此事肯定是他打头阵局势极为不利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便已经想到了以此拉拢人的办法。
韩盈献书有功劳旁的人献书总不会什么都没有而韩盈封的越高他们得的也不会低东南西北怎么都能再写四份农经想吃这块肉的自然愿意同意韩盈封侯。
刘彻在韩安国提出建议之后便明白他要做什么此事他也有后手便毫不犹豫的同意道:
“可。”
而后刘彻将目光投向了主父偃。
主父偃早年学纵横后来转投儒家学《易》《春秋》可惜他本人在人际关系上一直不太好颇被儒生排挤而且一生穷困潦倒年近六十下了狠心决定要成为皇帝清理诸侯的一把刀这才被刘彻赏识重用而到了这个年龄他说话做事儿也没什么顾及直接道:
“此书极好可韩婴行事违背纲常德行有瑕儒生难允。”
朝中之人除了有出于利益关系厌恶韩盈的还有很大的原因便是韩盈不顺从男尊女卑极为肆意的宠爱男仆还与旁的男人关系不清不楚权贵中不太在意儒生们却忍不了更糟糕的是她不是被玩弄的下位者而是玩弄男人的上位者虽然韩盈的行事不会直观的影响到他们但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恶劣——家里的女人们都开始不听话了。
三妻四妾的男人显然无法接受女人反过来三夫四仆尤其是自家人居然也开始蠢蠢欲动她做县医曹都带的人心动要是还能做亭侯那还得了?!
之前没有想到这点的刘彻梗住过了一会儿他从安几上抽出几张纸来:
“此物给他们看去。”
主父偃接过来瞄了一眼发觉上面竟是解释黄河为地上悬河的成因这让他不由得想起来前两年皇帝废后众人阻止结果开始了轰轰烈烈统计表亲婚清晰、准确又让人无法反驳的统计方法
比那足足高出七层的异常情况还要令人害怕朝中的儒士再阻止下去——
可是脸面直接扔地上踩。
年龄大到没几年好活的主父偃有些遗憾看不到这一幕那可多热闹啊。
收起来幸灾乐祸的想法主父偃笑眯眯的说道:“有此在儒生想必是不会反对陛下封侯的。”
“嗯。”
有韩安国出头主父偃压人刘彻便觉着此事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而剩下的嘛——
“东方朔朕记得你擅文章?”
行吧他也跑不了。
东方朔极为识时务的应道:“臣会为此事写贺表。”
为了某件事情开的大会常常在会议之前就已经和人做足了准备剩下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就算是有反对声音也影响不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若是有那便是皇帝的权力出了问题、亦或者此事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好在封侯之事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伴随着对刘彻的歌功颂德韩盈封侯很快敲定了下来而后由特使带着诏书加急送往了宛安县。
第253章 暗潮汹涌
特使出发的时候,韩盈还在山阳郡和各方联系。
宛安不是上级单位,即便韩盈能和女医联系,速度肯定比不上郡府,郡府邮吏多不说,还天然拥有征用亭驿的权力,无论是传递消息还是收集信息,都比在宛安县快的多。
借助郡府的优势,韩盈不仅知道了整个郡的受灾情况,还规划出来一条安全向外界通行的道路,并与各县的上计吏写了契书。
运粮和粮种的事情起了个好头,别的事情韩盈也没闲着,水灾之后容易出现瘟疫,其原因便是淹死的人和动物尸体长时间泡在水里,直接成了病菌繁殖皿,而后这些病菌又随着水源流通到各地,平民本就因为受灾身体虚弱,又没有足够的木柴将水烧开了喝,自然容易爆发瘟疫。
可惜喝开水在如今是个极为奢侈的行为,平民们根本负担不起,韩盈只能寄希望于清理水中的传染源,来减少瘟疫出现的可能,故此向郡守建议抽出来一部分人手,检查郡内的各处水源,将水中的人、动物尸体全部打捞出来,能掩埋的在干燥处掩埋,不能的那就用火焚烧了它们。
如今人们在瘟疫认知上还比较落后,知道人身体虚弱容易生病,腐败的肉吃了后会拉肚子,战争打多了之后容易出现瘟疫,但很少有人将这些联系在一起,而是各看各的,前两者还是正常理解,可战争带来的瘟疫,则是直接跑到了是山川神明降灾上,让人无言以对。
好在,韩盈神医的名头和宛安走出去这些女医,通过医术破除了不少的迷信,这次只需要将原因一说清楚,上至郡守梁度,下至城里的平民,城外还能支撑的农人,都对此极为信任,赶紧开始了清理起来河水中的各种尸体。
“你们绝对想不到,平亭那边的水道竟然溺死头半大的鹿,还是在一堆树枝底下,离远了压根看不到,走近之后才发觉,那个味臭的乃公差点没直接吐了!”
郡医属内,几l个清理完水道的吏目正在互相说着这几l日的见闻,矮个子吏目刚说完,身旁的吏目就接道:
“鹿多好清理?我这边淹了不知道多少个鼠窝,那些死鼠全飘在水面上,得到水里一个一个捡上岸!想想我就犯恶心。”
“别提了,你们遇上都是牲畜,我这边可是拉的死人,太晦气了!”
此人一提到死人,众吏目原本抱怨的话语便立刻停住,好几l秒的时间都没人说话,静的让人尴尬,直至有个平时就很擅长活跃气氛的吏目咳嗽了声,转移话题道:
“说起来,过往市中有人贩售腐坏的腌肉,买的人吃了命好,那就只是上吐下泻,命不好,直接死了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水中泡着这么多烂掉的尸体,喝了此水的人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有人转移话题,其他人自然是赶紧跟上:
“对对对,我当年做正卒的时候,营里就出现过不少人患疫,现在想想,不就是水有问题么!”
“说起来此事,我等虽未喝这河水,可也是在水中泡了许久,不会也感染什么疫吧?”
“放心,医属的女医早就给我等备好了药,现在正熬着呢,过会儿就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我跟你们说……”
底层小吏,习惯了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平时也压不下来声量,在外走过的韩盈都不用过问,就听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如今天热,市上的肉都比过往坏的快了,还好早点将水里的这些尸体都清理了出来,我派女医跟着去乡下转了转,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腹泻,好在也只是腹泻,没有旁的症状。”
和韩盈一齐走的周鱼也听到了这些话,她说过郡内的现状,迟疑片刻,又道:
“不过,女医们还是遇到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什么事?”
周鱼脸上的表情多了不少厌恶:“水灾之后,不少巫觋方士出来恐吓农人,让他们杀了六畜扔入河中祭祀河伯,以悦鬼神,好不再降灾。”
同行并走,韩盈看不到周鱼的表情,不过只听声音,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愤和无奈。
气么?当然是气的,农人本就受灾严重,巫觋方士还逼迫农人杀了自家的牲畜往河里扔,既让农人家产继续受损,还污染了水源,说不定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女医和吏目们前去阻止过,双方起了冲突,而农人更相信巫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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