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瀛洲玉羽
父子相忌、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数千年来,这种事情在史册上屡见不鲜。
嫡长子继承制,一种汉人发明的制度,在汉人的朝廷上尚且不能成功□□,到了满人的朝堂之上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它只会更加水土不服。
玄烨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棋局,半晌没有落子,也没有说话。
……
清溪书屋。
沈菡等了一上午,结果只等回了玄烨一个人:“胤禛呢?”
“去无逸斋了。”
无逸斋?去无逸斋干嘛?
“去和太子聊一聊。”
玄烨看起来心情尚可,虽不至于立时雨过天晴,倒也不像前几日那么沉闷压抑了。
沈菡眨眨眼,不知这两父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看起来效果好像还不错?
*
无逸斋。
高无庸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门内果然毫无动静。
屋里,胤礽正在书案前习字,听到敲门声丝毫不为所动,只管写自己的。
原以为他们会像之前那般离开,结果过了一会儿,门外突然传来一句声音极低的通报:“殿下,四阿哥求见。”
胤礽手中的笔停住。
……
无逸斋里仍是旧日的模样,除了四周原本在这里读书的阿哥全部换成了守卫的士兵,其他与往日并无不同。
胤礽被太监一路引到了太子的书房——一间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的房子,和毓庆宫太子的书房格局很像。
他记得小时候,阿玛经常带着他们几个大的出去围猎。宫里就那么几个能玩的兄弟,熟了之后,他和三哥经常会去太子的书房找太子玩。
不过太子身为储君,打小行程就比他们满得多,他们来找他五回,太子能出来一回就不错了。
他记得有一回他来找太子一起去溜冰,太子又推说有功课去不了,一回两回三回,回回都是这样。
胤禛才几岁,总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哪个孩子受得了。
他也是阿玛和额娘捧在手心上宠爱的‘小皇帝’,真翻起脸来还管你是不是太子。
胤禛叫他气红了脸,当时就指着胤礽火大道:“我最后再叫你这一次,你就说你到底来是不来!你要是不来,咱们以后就绝交!我再不会来找你!”
胤礽:“……”
胤礽不想和弟弟绝交,虽然五回里只能出去一回,但有这一回也很开心了啊!
要是四弟再也不来找他,那他岂不是一回都出不去了吗?
胤礽心里着急,但又不太会说话,而且被胤禛这么指着鼻子吆喝,心里还有点儿生气——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
“你以为孤稀罕和你玩吗?”
胤禛简直叫他气炸了肺!
我好心来叫你出去,结果这算什么?!
“不稀罕就不稀罕!以为我稀罕吗!我更不稀罕!”
兄弟两个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一连十好几天都互不搭理。
……
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又和好了,胤禛也记不太清了,但他还记得那时候两人闹绝交他心里的别扭和不舒服,记得……他好像还在被窝儿里偷偷哭过鼻子。
后来,他们兄弟几个都长大了,对‘太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也有了一点儿更清晰的认知。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心思还很单纯,看似知道什么是‘太子’,但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虽然太子越来越忙,但大家的关系并没有特别疏远。
毕竟一般大的兄弟就他们几个,太子不但功课最好,骑射也很厉害,是阿玛褒奖最多的皇子。
他记得他和三哥刚开始读书那段时间,这个哥哥一直是他们心中的榜样,是他们学习的对象。
阿玛曾说,他们兄弟血脉相连,将来要一起卫护江山。
曾经何时,他们也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助他开创大清盛世。
可,人都是会变的。
胤礽看着走进来的胤禛,一别数月,这个弟弟倒还是老样子,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反倒是自己,宛若丧家之犬,再无半分昔日的气势。
“四弟如今可是个大忙人,怎么还有空到我这囚笼里头来?”
是想来瞧瞧他这废太子有多落魄,还是想显摆显摆你这‘新太子’有多得意?
胤礽看他不说话,讽刺道:“难不成你是专门过来慰问一下你的好二哥,好叫皇上知道他心爱的四儿子是多么宽厚大度,友爱手足?”
“呵呵……”
胤礽往后面的椅子背上一靠,扯着嘴角笑起来:“叫我看大可不必!你在皇上心里,那可是千好万好,再没有不好的了。也就是皇上城府深厚,不然换到先帝爷身上,我看你早就是‘朕之第一子’了。”
过来做这个戏有必要吗?
在他看来,胤禛这个四阿哥,可比董鄂氏那位四阿哥份量重多了。
不管他做什么,都是皇上的好儿子!
胤禛站在门边静静听完他这一通话,倒是半点儿没见生气。
他自顾自走进去,在堂屋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还顺手从边几上拿起茶壶掂了掂——热的,有水。
胤礽阴阳怪气地发泄了一顿,见这人不但不回嘴,反倒心平气和在他这儿喝起了茶,一时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冷寂下来。
胤禛这才放下茶杯开始说话,且第一句就直戳人的心窝子。
“二哥,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汗阿玛有意废太子。”
胤礽瞬间攥紧拳心,目光如电的看向他。
他当然猜到了,或者说他早在数年之前就一直在恐惧这一天。
这次常泰所为败露,胤礽在被胤祥带兵看管起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大势已去。
不管此事究竟是不是他主使的,汗阿玛都不会再相信他的任何说辞,他们父子间的信任,其实早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无法回头。
但猜测是一回事,被人告知‘太子将废’,又是另一回事。
更别说,这个过来告知他的人,还是老四。
胤禛没理会胤礽隐含怒火的目光,继续往外扔消息:“赫舍里常泰,削爵赐死,其子全部没入辛者库为奴,家产尽数籍没。”
因仁孝皇后恩荫的一等承恩公爵位,皇上也并没有指派其他人继承,对礼部的折子完全置之不理。
胤礽放在扶手上的双手瞬间攥紧,手背青筋毕现。
常泰会死,胤礽不能说没有预料,毕竟是谋刺圣驾的大罪。但常泰是仁孝皇后的亲弟弟,他心里也不是没存着一丝希望,盼着以皇上一贯宽厚的作风,能留下他的一条性命。
可……他没想到皇上不但直接赐死了常泰,且一丝一毫的生机也不给赫舍里家留下,连爵位都一并收了回去。
——朝廷对满人一向宽容,很少行株连之事,赶尽杀绝。当年多尔衮和鳌拜那种情况,尚且留下了一线生机,多铎的后人还曾被当今重用过。
难道皇上这一次真的愤怒至此,竟想开株连之罪,一个不留吗?
断了赫舍里家爵位的传承,岂不是变相否认了仁孝皇后的恩荫,那他额娘……
胤禛好像知道胤礽在想什么,虽然皇上面上对此事轻描淡写,但实则他心中的怒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胤禛看向胤礽,他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了,但纵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半分也不顾念妻儿吗?
太子妃贤良淑德,嫁入皇家后恭敬孝顺,无一不妥帖。
皇长孙弘皙,如今才不过才三岁。
胤礽沉默了,他不怕死,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便是皇上真的怒到一杯鸩酒了结了他,他也无话可说。
可若是皇上要株连……
“二哥,仁孝皇后亡灵在上。”
就算你连妻儿也不顾惜,但仁孝皇后,是你的亲额娘。
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她死后还要被娘家牵连,清名受损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胤禛从椅子上起身,直视着胤礽,诚恳道:“事已至此,若你肯主动退一步,保全皇上清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清溪书屋。
沈菡已经听玄烨说了胤禛的打算——他请示玄烨,可否允许太子‘自愿以病,上书请辞太子之位’。
沈菡沉吟,看玄烨的表情,对胤禛的这个提议并不排斥。
可,沈菡虽然对政治没有玄烨和胤禛那么明白,但也不算是一窍不通。
胤禛这个提议,太子真的能同意吗?
常泰的罪行并没有被摆到台面上来,所以实际上,太子现在对外的名声还是清清白白的,玄烨要‘无缘无故’废掉他并不那么容易。
太子身后也并非全无支持势力,光是支持正统的清流汉人,就够玄烨拉扯一段时间了。
除非玄烨大开杀戒,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名声,或是干脆杀了太子,否则,他就必须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正当理由’才能下旨。
而这个拉扯的过程,就是太子最后的倚仗。
——据传朱棣当年也更属意汉王继位,最后又怎么样呢?
历史上想废太子最后没废成的皇帝有的是,要是玄烨真的再和保太子党拉扯上十年,谁也不好说最后的结果如何。
可要是太子自己上书请辞……对玄烨来说,他的名声能够得以保全,父子二人也不必彻底撕破脸,对太子妃和孩子也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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