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语枝
楚逐抓着酒坛的手一顿, 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手一松,酒坛便咕噜噜地滚落到楚昂脚边,被楚昂一脚踢开。
“父亲。”楚逐道,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
自从当年被楚昂收.养以来, 他们之间便不再只是君臣,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恩, 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亲生父母。
而在平素,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时, 他们也都是以父子相称, 楚昂从没叫过他“太子殿下”这个遥远的称呼。
“好,你既叫我父亲, 我便以父亲的身份好好训诫你。”楚昂几步上前, 抓着楚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接着,便抬手, 往他脸上给了一拳:“拾九已经死了,你现在颓丧痛苦给谁看?她能活过来吗!”
楚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从腹中吐出一口酒, 他抬袖擦去嘴角残酒, 依旧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模样彻底激怒了楚昂。
他虽然近几年不怎么过问俗事了, 但是他看着楚逐长大, 也知晓王府这几年发生的诸多事情, 他对楚逐和拾九之间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拾九从小便是个特殊的存在, 不只是身份特殊, 在楚逐心里的位置也特殊。
他们这些长辈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是没有提点过。
可是, 他听过吗?
“你若早些听了我们的话,何至于走到今天!”楚昂怒从心起,又抓起楚逐的领子,给了他一拳。
楚老夫人不忍心,挽住他的手臂:“够了老爷,别打了!”
“别拦我,我今天非骂醒他!”
楚昂撇开楚老夫人的手,指着楚逐的鼻尖,痛骂起来——
“当初,拾九那孩子尚在襁褓,因啼哭惹来了追兵,致使先帝和先皇后被抓,最终惨死。我知道你一直过不了这个坎,我说你心中若是实在痛苦,便将她溺死泄恨,只当这世上没她这个人。可你却留了她性命,还说你母后叮嘱过你,要抚养她长大。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过失,毕竟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只是因为肚子太饿,凭着本能啼哭而已。既然如此,那么便将一切一笔勾销也行。可是,你却放不下对她的仇恨,一边抚养她,一边故意折磨她。
“若是折磨她能让你快意,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是你的发.泄工具,而你,也只需将她当成工具,不要产生任何感情。你又做到了吗?
“去年约莫这个时候,在得知她不是张启明的女儿,原来是墨慎之那个逆贼的女儿时,我便跟你说,不管是出于国仇家恨,还是避免节外生枝,你都应该杀了她。可是你偏不,你亲自将她从破庙里带了回来,待她反而比以前更好,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对她的仇恨。
“若是如此也行,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事,她到底是无辜的,只要你不再计较她当年的事,我和你娘都愿意替你瞒着拾九的身世。我叮嘱你藏好她的身份,从此以后就当她是孤女。往后得了天下,只要她不当皇后,你与她的孩子不当太子就行。那么,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是秘密。
“然而,既然这么放不下她,宁可咽下国仇家恨也要留她一命,你又为何放她出府嫁人?那赐婚诏书你分明可以作废!罢了,既然放她出府,那就让她嫁给别人过安生日子也行,从此以后你们再无交集,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结局。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你又去破坏他们,闹出那等脏.事让她名声扫地!你从来就由着你的性子!
“最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没有掩盖好她的身世,你终究让一切暴露了,让她知道了!你也没有妥善处理此事,就这么让她一步步走到了绝望。你说……怪谁呢?”
楚逐平静的脸色逐渐撕一个巨大的裂缝,眼神黑幽得如同掉入深渊。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命运给了你无数个机会,但凡有一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楚昂看着他,残忍地说道。
楚逐不住地往后退,眼睛空洞慌张,躲避着楚昂的目光,却躲不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
“你后悔了是不是?”楚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后悔已经没用了。她有多爱慕你众人皆知,但凡你一开始就放下仇恨,或者在这十多年中的某一刻解开心结,一切便都有回旋的余地,她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便是暴露了,她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你们可以携手面对。可是,你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楚逐露出了祈求的目光,痛苦地摇头。
一旁的楚老夫人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在她眼里,楚逐早已是她的亲生儿子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她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老爷,别说这些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她哭着拉住楚昂的袖子,“你饶了他吧……”
楚昂从鼻间叹出一口气,他看着楚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楚逐闭上眼睛,五指握拳嘎吱作响。
无可挽回。
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楚昂见他还沉湎于拾九的死去,恨声道:“记住,你叫卫述!若你是楚逐,你便是从此抛开朝堂,甚至随她去,我也不管你!可你是卫述,你是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前朝太子卫述!”
楚逐的面色终于变了。
“这些天,我放任你宣泄悲伤,是想让你与拾九好好告别,悲伤之后振作起来,而不是从此一蹶不振。”楚昂语气和缓下来,“你既然没有抓住拾九,难道……也要把江山一并放弃了吗?”
“你与拾九有缘无分,但是你还有复国大业。”他走到楚逐身前,“我不想下次骂你时,是骂你没有抓住朝堂的机会,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基毁于一旦。”
楚逐紧蹙眉头,半晌才道:“我明白。”
“我与穗芝真正的孩子已经离去十七年了。”楚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回忆起往事,“当年墨慎之篡位,我派老项前去接应你们,最终也只将你和拾九救了回来。偏偏那么巧,你到来的时候,闻儿刚好因病过世了,我便让你顶了他的身份。好在那时候我在偏远的齐州为官,墨慎之也不知道我是先帝旧部,所以没有追查到我头上来。”
“穗芝每年都会去寺庙求一个往生符,希望闻儿能尽早往生,不要因为人间的身份犹在而不能转世。”楚昂的语气中渐渐带了哀伤,“为了让你顺利顶替他的身份,我们将他偷偷埋在了一处荒山,没有办丧事,没有立碑,也不敢给他上坟,甚至连在佛堂给他立个牌位都不能。怕有人认出你不是他,之后我们还借机调去了肃州,至此再没回过齐州……”
“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你之后的入朝铺路,为了助你兴复国大业。”楚昂目光哀痛地看着楚逐,“不止是我与夫人做了牺牲,先帝的不少旧部都做出过许多牺牲,这才造就今日的一切。在这条复国之路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你绝对不能半途而废,置国仇家恨和复国大业于不顾,明白吗?”
楚逐倏地睁眼,目光掩着痛意。
他明白,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在面对拾九质问身世时,他斩钉截铁地否认,因为这些旧部绝不可能看着墨慎之的女儿成为皇后,甚至,他们不能看着她存活于世。
为了保护她,他只能否认。
谁知道,他在寻求破除死局的办法之时,却已经将她推上了死路。
若是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做出这种令他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复国大业。”楚逐眉间笼上一层漠然,“我一定会夺回卫氏江山。”
至于那之后,谁也休想再左右他分毫。
“好!”楚昂有了他这句保证,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希望你一直记得,顶替闻儿身份时,你将名字从楚闻改为楚逐时说过的话。”
“我一直记得。”
逐,意味着“追逐”。
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逐皇位,实现卫国的复国大业。
“好,拾九的事到底为止。”楚昂欣慰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就不要再耽误了。”
“嗯。”楚逐点头,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外头阳光灿烂。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拾九的事没有到此为止。
只有他去冰冷的坟墓找她的那一刻,他和拾九的故事才算到此为止。
*
楚逐当天便回到了王府。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下人院里拾九的房间仔细找了一通,想看看她在王府是否也留了札记,可是却一无所获。也许是来到王府后再也不写了,也许是以为他爱上墨萝嫣后,带着对他的失望一把火烧了。
第二件事则是让长行买来一个盒子,将拾九的木盒放置其中,妥善保存起来。
第三件事便是立了一个牌位,上书“爱妻拾九”,就放在卧房,每天一睁眼便能看到。
做完这三件事后,他又写了一封书信,让长行带去肃州。
自己,则在次日重新上朝。
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沉稳内敛的摄政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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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战乱
两年后。
正是开春时节, 草长莺飞,万物欣欣向荣。
在抚州吴水镇的一条田间小路上,拾九与秋云夕各自背着一个装满草药的背篓, 面色凝重, 脚步匆匆。
“今月,最近从千山镇逃难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你说会不会打到这里来?”秋云夕满目愁容。
拾九越过脚下的一块泥泞,垂眸道:“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看来, 长达两年的平静生活, 即将被打破了。
两年前,秋云夕他们将她从新坟里挖出来, 几人--------------/依一y?华/连夜下了山, 都焉给她和燕辰一家易容之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出了城, 直奔江南。
江南并非一个州郡,而是对大墨南方边陲的一片鱼米之乡的统称。
而秋云夕的家乡抚州吴水镇, 则在江南最南之地。
这里天高皇帝远,很是宁静。
她在这里隐居了两年。
这里无人认识她,她不必每天戴上人.皮.面.具生活, 可以真面目示人。
不过, 为了彻底脱离过往、脱离拾九的人生, 她望着江南的皎皎明月, 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
今月。
今生如新月, 皎皎为己明。
从今往后, 只做自己的月亮。
来到吴水镇后, 她和秋云夕一起开了一间安乐衣铺。
有她亲自作画给衣服设计纹路, 又有秋云夕出类拔萃的绣工, 再加上二人在着衣楼学到的经验,她们的衣铺经营得很成功,短短的两年时间,便成了周边几个小镇中最有名的衣铺。
都焉十多年来四处漂泊,其实心中已倦,而现在他已完成姜贵妃的遗愿,索性便也留在了吴水镇,开了一家若水医馆,凭借高超的医术,在抚州城中都小有名气。
燕辰一家也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燕辰爹娘继续做着小买卖,燕辰则彻底放弃入仕,拜了都焉为师,跟着他学起了医术。
他们的生活,安稳而幸福。
但是,自开年以来,这片宁静之地也变得动荡起来。
或者说,更早之前,墨朝便开始动荡了。
纵然她不去打探甚至特意避开京城的消息,但是一些朝堂大事还是会传到江南小镇来。
去年年初,长德王忽然起兵造反,楚逐和秦少安联手剿灭叛贼,将长德王斩首于城郊,从那时起,朝中三足鼎立便成了二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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