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虞凯立刻跳脚:“妈,你冤枉我!你问姑爷姑奶奶,我哪天没好好学习了?”
他倒是想不学呀。可是杨桃和海音都太凶了,天天盯着他学习。至于大姐,她倒是懒得盯,但他敢偷懒,她直接动手揍他。
他说他不会,她们就逼他全都背下来。不仅背语文,还要背数学书上的全部题目。
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学数学居然还要背书。
但背着背着,他好像真的会做题目了。
反正,他妈不能冤枉他,他真的学习了,好辛苦地学习。
家公爷爷笑了:“就是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们不能用老眼光看待新问题。就一天一块钱,凑个整数,拿50。”
虞凯还是激动浑身直哆嗦。50块钱啊,他一年都拿不到这么多零花钱。
他兴高采烈地强调:“大姐,等放假了我们还卖啊。”
家公爷爷板起脸:“马上就开学了,表老想着卖东西,好好学习才是真的。”
三姐妹互相偷偷交换眼神,捂着嘴跑上楼去了。
嘿嘿!她们手上还剩下550块呢,肯定够学费了。
江海潮心满意足地躺在凉席上,惬意地想:等爸爸妈妈回来,看到他们挣了这么多钱,肯定会吓一跳。
哈,爸爸妈妈可以放心了吧。她不仅把弟弟妹妹照顾的好好的,她还能带着他们挣学费。
但江家姐弟没等回爸爸妈妈。
开学前一天,出去闯生活的大人回来了,却只有舅母一个。
舅母拎着包进门的时候,江海潮甚至没认出人。
她记忆里的舅母是个身材高挑健美皮肤白皙,眼睛大大,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的时髦女郎。
她们姐妹还对着电视机比较过,觉得她跟《潇洒走一回》上的歌星长得一模一样。
但站在门口的舅母就跟被霜打过,不,是被晒干了的茄子一样,虽然对着她笑,可脸上眼睛里全是疲惫。
她扯了扯嘴角,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海潮,这是油渣,烧菜吃,好吃呢。”
海音跑到院子里,下意识地朝她身后张望:“舅母,舅舅跟我爸妈在后面吗。我们帮忙过去拎东西吧。”
爸爸每次出差时,都会带回大包小包的东西。
舅母赶紧喊住她:“表去,就我回来带你们去学校报名。你舅舅你爸爸妈妈他们工作太忙了,现在走不开。”
杨桃也从楼上冲了下来,看见她心疼的要命:“妈,你们不要这么辛苦啊。大姐带我们卖虾儿,我们挣了500多块钱呢,够交学费了。”
舅母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个小妹头:“500多块钱,你们怎么挣的呀?”
这下连江海潮都忍不住得意,跟两个妹妹一道叽叽喳喳说了事情经过。反正,这500多块,都是他们一分一厘亲手挣的。
江海潮更是强调:“舅母,你跟舅舅还有我爸妈讲,表出去了,就在家里卖虾儿卖螺蛳吧。”
虽然她不知道爸爸妈妈进城去干什么活了,但看舅母又黑又瘦,好像刚抢过双忙,累的一点力气都没的样子,她就能猜到城里的工作肯定很辛苦。
舅母露出了无奈的微笑:“哪有这么简单?虾儿到秋天就没有了。螺蛳啊,你们等着看吧,人家卤菜店看你们卖的好,后面也会卖的。好了,先烧饭吃吧。”
等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从地上种完菜回来,看到儿媳妇同样惊讶:“荷香,国柱没回来啊?你姐姐姐夫咧?”
舅母脸上挤出笑:“没回来,都忙着呢。塌一天班要扣两天的钱,耽误不起。”
婆奶奶这才放心,招呼她:“赶紧吃饭吧,大热的天,跑回来晒死了。”
等上了饭桌,奶奶又一个劲儿催着她吃蒸蛋:“多吃点,看你瘦成什么样子,又黑又瘦。”
舅母赶紧挡她的手:“妈,你自己吃,我们在外面顿顿都看到肉。我这是天热晒的。”
饭桌上的小孩都羡慕死了。顿顿见肉啊,城里的日子果然好。
超超满怀憧憬:“妈,你们什么时候带我们到城里去啊?”
舅母笑道:“现在忙啊,等不忙了再讲。”
杨桃和超超都半年多没看到妈妈了,吃过饭也缠着她不停地说话。
直到舅母开口强调:“明天还要报名呢,早点睡觉去吧。”,这才把他们赶上楼。
堂屋里安静下来。
家公爷爷看舅母,点点头:“有话到房里说吧。”
等到房门关上,舅母终于憋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妈,国柱跟姐夫被抓了。”
家婆奶奶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起来。
舅母吓得赶紧抱住婆婆:“妈妈妈,你别慌,已经放出来了。不是他们干了坏事,是缺德冒烟的,不发工钱。国柱跟姐夫他们去讨说法,不给钱就算了,还打电话让收容站把人抓走,说他们是盲流,让他们劳改去。”
家公爷爷急了:“哪有这个道理啊?这不是欺负人吗?”
“就是欺负我们啊。”舅母眼泪哗哗往下淌,“姐姐洗碗的饭店老板帮我们找了人,我们花了800块才把人赎回来。他们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现在还住医院里头。姐姐留在那边照顾他们,让我回家讲一声。”
家公爷爷沉默了。他也曾经当过盲流,在城里讨生活时差点被抓去劳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晓得那些人心多狠,手多狠。
家婆奶奶急死了:“他们现在怎么样?把人喊家来呀,在家里好好养身体。”
舅母摇头:“不要,大夫说问题不大,养养就好了。我们准备去大城市,大城市才能挣到钱,市里的人不讲理。再讲回来我们能干什么?厂都倒光了。”
老人沉默半晌,家婆奶奶开口问:“那你们身上还有钱吗?”
舅母赶紧掏出包,把里面的钱都拿了出来:“有的有的,我回家来就是给他们拿学费的,一共600块钱,应该够了吧。”
家婆奶奶叹气,数了500块钱给她塞回去:“这个你们拿着,在外头干什么都要花钱。三个妹头挣了钱,加上这100块钱够学费了。我们在家也花不了什么钱。等下个月收了稻子,卖了粮食又有钱了。”
舅母捂着脸,又哭了起来。她本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杨桃不仅长相,脾气也是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煎熬的要疯掉了,不晓得跟大姑姐抱头痛哭了多少回。
家婆奶奶给她拍背顺气:“没事没事,下回小心点好了。你跟国柱说,就说是我讲的,以后不要跟人家闹意气。人生地不熟,在外面讨生活,容易吃亏。”
舅母替舅舅说话:“他们没闹,哪有干活不给钱的道理。这么热的天,大太阳都把人晒死了,还扣着工钱不给?是人嚒?”
可有什么办法呢?在人家地盘上就得服人管。
一层楼板隔着,楼下的哭声没有传到楼上,但姐妹三人却还在讨论大人的事。
“这么忙啊?”海音奇怪,“镇上厂子都不开工了,城里的工厂怎么这么忙呢?”
杨桃翻了个身,不假思索:“不然怎么是城里呢?城里跟我们农村肯定不一样。”
江海潮没说话。比起两个妹妹的无忧无虑,她总有点担心舅母。
因为舅母看上去不对劲。
工作忙的样子她见过。前几年有一阵被单厂生意特别好,厂里天天加班。妈妈忙得要命,简直连觉都顾不上睡了。
但那时妈妈忙的脸上全是笑。因为一加班就发钱,她们是计件工资,干的多拿的也多。
也就是那年被单厂和化工厂的效益都好,所以家里才决定盖楼房的。
结果后来就每况愈下了。
反正,忙的时候有希望,人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光,跟舅母现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难道是因为忙的时间太长,所以舅母撑不住了吗?
唉,那爸爸妈妈连家都不能回,该忙成什么样了?
杨桃突然间冒出句:“我妈都没问我辫子的事。”
她还心虚呢,生怕被妈妈骂,为什么把头发剪这么短啊?结果妈妈什么都没说。
海音认真道:“舅母头发也很短啊。”
以前她的头发可长了。
江海潮想了想,给出了解释:“应该是怕头发被机器卷了吧,我在报纸上看了,有人头发连着头皮都被卷进去了。”
妈呀,好可怕,杨桃和海音瞬间感觉还是短发好。
第二天一早,舅母吃过饭就带他们去报名。
第一个报名的肯定是杨桃和超超。
杨家圩小学和幼儿园直接连一起,前面一排瓦房,后面一排也是瓦房,中间隔着的空地就是操场。
超超报名很顺利,幼儿园一个学期收50块,比镇上的幼儿园还便宜,不过上午没点心吃。
等到了杨桃报名,麻烦来了。
其实在穿过操场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二舅母脸气得通红,看见舅母打招呼:“嫂嫂,你回来了?我跟你讲,这学校要关门咯!四年级一个老师都没了,还报什么名啊?”
三姐妹大吃一惊,到底怎么回事啊?
杨家圩小学以前一直有一到四年级的,只有到升五年级时,学生才会转去镇上的中心小学,或者就近去隔壁冯家渡村上学。
“哪个讲得清楚啊?本来两个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教语文的跑了,听讲到城里讨生活去了。教数学的也不见人影,不晓得到哪边去了。”
周围人吵吵闹闹,家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交换信息,最后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今年,上级给了杨家圩小学一个民办教师转正的资格。为了这个,各位老师都抢破头。毕竟正式教师的收入是民办老师的好几倍。
四年级这两位老师也是老教师了,教学经验丰富,水平也行,都认为这个名额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当然争得死去活来,比电影《凤凰琴》上演得夸张多了。
结果这个转正名额却没落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头上。
于是语文老师气疯了,收拾包裹,一声不吭地走了。反正他是民办教师,没有任何组织关系,他走了不打招呼也没人管得到他。
至于数学老师。
一位家长狠狠地吐了口痰,快气疯了:“他攀高枝了,跑去镇上中心小学了。早上已经有人看到他了。”
大家气得要命,觉得这两个老师很不负责任。
但摸着良心说,把他们换到老师的位置上,他们也未必肯留下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个不是这样的?
可老师爽快了,留下这30来个学生可怎么办?
校长终于露了脸,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站在报名处前面安抚家长:“我已经报告上去了,现在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去冯家渡小学报名,另一个是去镇上中心小学上。我也没办法啊,一个都没跟我讲一声,全都把我当仇人了。你们讲讲看,我哪里得罪他们了?”
其实校长也很愁,因为三年级的语文课、数学课也是这两位老师负责的。现在发生这种意外,他不得不增加其他老师的工作负担。目前连他在内,整个学校也就剩三位老师了。
大家吵吵嚷嚷着,商量到底去哪里报名。
就近原则吧,肯定是冯家渡小学。不过这学校最多上到五年级,等六年级他们还得转去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