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等到他再回来时,口袋鼓鼓囊囊的,江海潮踮起脚看到了,是装的香烟,红塔山。
那头家公爷爷终于跟验粮员说好了,验粮员板着脸,活像家公爷爷欠了他上万块没还一样:“四等粮,江和平家的,四等粮,扣五个。”
江海潮又急了,她家的粮食以前都是二等的,怎么现在变成四等了。扣五个就是扣5%的水分,这么一来还要再多交好多粮。
海音已经口算出来:“多两百斤。”
家公爷爷却没再跟验粮员争执,直接拖着粮食过去称重。
春英嬢嬢已经交完公粮,跟小伟哥哥推着板车出来。看到这幕,春英嬢嬢怕小妹头不懂事,嚷嚷出麻烦,一把拉住江海潮,小声道:“别讲话,得罪不起,二道毛下作的很。他不高兴了,有的折腾人呢。”
江海潮只好闭上嘴,跟妹妹一道上去帮着家婆奶奶把稻子连蛇皮袋一起搬到过磅秤上称重。
过秤的人好讲话多了,收了一包香烟就直接上砝码记重量,只念了句:“那你爱国粮就不够了啊。”
家公爷爷嗯了声:“先交公粮,后面再说。”
江海潮倒是想回家再拖稻子过来,但后面队伍已经排的恨不得能绕湖港镇一周了。等他们推着板车回来,肯定还得从头排起。
小伟哥哥见状没走,伸手帮忙一块儿搬稻子。春英嬢嬢喊海音看好板车,也过来帮忙抬,小声懊恼:“真是的,老高头怎么不在啊,他倒是个实在人,板正的很。”
走在她前面的人扑哧笑出声:“他就是实在,所以才轮不到他当干部。不然干部不得自己掏钱买烟抽买酒喝啊。”
搬完稻子进仓库,再出粮管所的时候,太阳都已经从正中央跑到斜角边上去了。
家公爷爷抬头看了眼天,喊三个妹头:“你们先(回)家去吧,把海军和超超带上。他们在龙龙家玩哩。”
江海潮不假思索:“那他们肯走才怪哩。”
果不其然,三姐妹到废品收购站时,三个小的不晓得跑哪边打仗去了。
龙龙妈妈泡了炒米茶,在里面加了两勺白糖招呼她们喝:“正好,你们给我看一下,我去拖趟东西。”
三姐妹赶紧答应,等她走了,杨桃拿出本子写作文时才好奇地问大姐:“爷爷奶奶今天只交公粮,是把剩下的稻子拖回家再拖过来吗?那多麻烦啊,干嘛不先交这些?”
“应该不让吧。”江海潮猜测,“他们不好在本子上记数字。”
两人聊了几句后发现海音一直没吭声,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海音闷头翻书:“我看了五道题,一题都不会。”
两个姐姐都惊讶了,主要是她们从来没听海音说过题目不会做。
江海潮起身,拿了那本奥数题集,翻了两页,然后发现这个奥数应该跟他们在兴趣班上学的奥数不是一回事,反正她连题都没看懂。
“这肯定是初中才学的。”杨桃也凑过来看,抱怨数学老师,“怎么连这个也让海音写啊,海音才三年级呢。”
海音却生怕以后没得写了,立刻强调:“我学完这两本书肯定就会了。”
江海潮也不管她,只叮嘱她:“那你别忘了写作业。”
三姐妹一直待到太阳都快下山了,龙龙妈妈才拖了满满一板车的废品回来。她们赶紧上前帮忙卸货,龙龙妈妈却一挥手:“放着放着,等他爸爸回来弄。你们表走啊,晚上就在我家吃。”
她们赶紧谢绝:“不行不行,我们还得回家喂鸡喂猪呢。”
龙龙妈妈奇怪:“你家公爷和婆奶奶呢?他们没回去啊。”
“应该不回去吧。”江海潮猜测,“我们家爱国粮还没交,家公爷和婆奶奶待在这边少走路。”
龙龙妈妈不好再留她们,临走前又给她们塞了几个柿子:“拿着,我捂多了,赶紧吃,不然要坏了。”
柿子在湖港镇真不是什么稀罕物,这树比桃树还好长,到了年头就能结出叮叮挂挂的一树,确实很像一个个红彤彤的小灯笼。
江海潮赶紧道谢:“阿姨,我家树上的也要熟了,下回我们给你拿过来,你别买啊。”
龙龙妈妈哈哈笑:“不买不买,我就等你们的柿子吃。”
三姐妹拽着两个还依依不舍的弟弟上自行车后座。蹬车出村口时,杨桃“咦”了一声,示意江海潮看前面:“大姐,是爷爷奶奶吧?他们怎么还拖着板车。”
而且是往江家的方向走的。
这都几点了,爷爷奶奶怎么到现在才从粮管所出来?
从村里到镇上有两条路:一条近些,但是路窄,两辆板车碰头就不好走,骑自行车倒是无妨;另一条宽些,正是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走的路。
江海潮刚好骑到岔路口,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想不通,只勉强给了个解释:“大概是又拖了稻子过去,排队交粮的人太多了吧。”
也许吧。
反正晚上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没回杨家圩。
到了礼拜一早上,三姐妹和虞凯一块儿骑车去江家停自行车时,家里门开着,婆奶奶正在走廊下筛米。
三姐妹惊讶地面面相觑,江海潮问出声:“婆奶奶,夹米啦?”
家婆奶奶忙着筛出米里的糠和稻粒,眼睛不看他们:“不夹米吃什么?”
“家公爷爷呢,他一个人去粮管所啦?我们中午要不要过去?”
“去什么去。”家婆奶奶不耐烦,“赶紧上学去,也不怕迟到,中午别乱跑。”
四人只好赶紧停了自行车,背着书包去学校。家婆奶奶肯定是累坏了,说话都不高兴呢。
杨桃倒是有点兴奋:“夹米了,那我们晚上就能吃到新米了吧?”
新打的米跟去年的陈米真的不一样,煮出来的饭颜色雪白而且真的很香。他们虽然不能跟爸爸妈妈小时候一样,光吃白米饭不要菜都能吃下一大碗,但干掉半碗肯定没问题。
虞凯得意地强调:“我妈今天就是用新米煮的饭,中午我分你们吃一口啊。”
“稀罕!”三姐妹异口同声,“晚上我们自己烧。”
快到学校的时候,海音问姐姐:“家公爷爷今天交了爱国粮,就能拿到条子了吧?”
江海潮点头:“应该吧。”
可是家公爷爷一直没拿条子回家,甚至她们都见不到人。学校里老师催的越来越紧,海音他们陶老师更是威胁再不交就别来学校上课。
三姐妹不得不回家又说了爱国粮的事,家婆奶奶忙着喂猪,心不在焉道:“等忙罢了再讲。”
杨桃有点急:“到底什么时候啊?我们推板车去粮管所吧,我们一起推,爷爷不在也能送到粮管所。”
婆奶奶却突然间发火:“你好能耐啊!”
姐妹三个正满头雾水呢,虞凯跑过来喊她们:“走走走,打饼子了,今儿我妈去老城根家打饼子,赶紧过来啊。”
所谓打饼子就是打月饼,。
江海潮惊讶:“这么早啊,这才几号?”
她总觉得中秋节要到10月中旬,今天才8号呢。
“早什么啊,明儿就是中秋节。”虞凯兴头头的,“我妈说做三油三糖的,最好吃,你们来噻。”
江海潮惊讶:“三油三糖,三种油三种糖吗?有这么多?”
他们这里平常吃的是菜籽油,也叫香油,种芝麻的人家会收麻油,但那是偶尔拿出来拌凉菜吃的,这回也要放进去打饼子吗?但这也凑不齐三样。还有糖,除了冲糖开水的白糖和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喝的红糖,难不成还要再加上麦芽糖?二舅舅家也没看到麦芽糖啊。
虞凯抓脑袋:“不晓得,反正我妈是这么讲的。”
婆奶奶听不下去:“十斤面、三斤油、三斤糖,这么大的人,什么都不懂。白赶上好时候了,以前只有讨新娘子时才这么做饼。”
几个小孩一点也不害臊,还追问婆奶奶:“我们家什么时候打饼子?”
虞凯更是积极表态:“姑奶奶,我们马上排队去。老城根家好多人呢。”
婆奶奶又低头忙忙碌碌:“先忙你们的去,表玩疯了,回家写作业啊。”
六个小孩一阵风似的跑开,嘴里大喊:“写完了,早写完了。”
他们一气跑到村东。老城根家兄弟三人,分了家瓦房也连成一片,靠中间的房子门口站了好几个人,男的凑在一起抽香烟,女的则一边伸头看屋里的情况,一边说闲话。
二舅母从屋里出来,看到他们笑着招手:“过来过来,到我们了,出锅吃热的,好吃!”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子飘出了股浓郁的甜香,比打鸡蛋糕时更浓的甜,更沉的香。
老城根应该有五十岁了,他孙子跟超超都上幼儿园大班。只是他辈分小,二舅母管他叫城根大哥,江海潮姐弟则跟着杨桃喊大大。
这会儿他正忙得不可开交,人在炉灶前一头汗,根本没空搭理小孩,只撵他们出去玩:“别碍事,烫着哪儿哭死你们。”
杨桃立刻强调:“我们不捣乱,我们就在边上看,老师让写作文的。”
搬出老师,扯上学习,小孩子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
老城根看了他们一眼,到底没再赶人。
江海潮长到10岁,起码吃了七八年月饼,却是头回看人打饼子。倒不是大人不许看,她小时住杨家圩,阴差阳错总是错过打月饼的时候,等回自己家,江家村没饼匠,得去隔壁村打,更加不会特地趁她不上学时再把她捎上了。
现在,站在堂屋里,她好奇地四处打量。屋里最显眼的是灶上的大铁锅,有两口,应该是特制的,比他们家的都大,其中一口开水沸腾,散出的白雾挡住了后面那口锅,倒让人看不清老城根刚才在锅前面忙什么。
老城根的老婆,他们叫秀容大妈的,一手扶着秤砣,一手拿着秤杆,好家伙,二十斤面粉她直接拎起来称,还跟打饼子的人确认:“二油二糖是吧?”
“对对对,再加半包糖精。”
海音紧张地拽二舅母,小声道:“不要放糖精,对身体不好。”
她在书上看了,有人吃糖精得病了哩。
“不放不放。”二舅母好笑道,“我们家都是好红糖,看,和面了。”
其实还没动面,只动了糖油。老城根把香油和红糖(吓,竟然是红糖,他们还以为用的是白糖哩)一起倒在开水锅旁边的那口铁锅,往里面撒了白花花的粉,二舅母说那是小苏打面,发面用的。这个不用他们家准备,老城根家常年备着呢。糖油混上小苏打,然后浇上锅里舀出来的几瓢开水,瞬时糖油的香味就扑鼻而来,靠的近的人叫这香味一冲,比方说海音,就晕乎乎的说:“大姐,我头晕。”
二舅母笑着拉她往后退:“你个妹头,是肉吃少了,受不住大油大糖哦。”
江海潮也有点晕乎乎的,不过她更好奇刚才倒开水进香油里时,难道油花不会溅出来烫人吗?她做饭烧汤有时油不小心倒多了点,加了水,油还会溅到手上呢。
奇怪,刚才真没溅啊。
哦,不对,老城根是热水倒进冷油里,烧汤是冷水倒进热油中,所以不一样。但为什么不一样?她却不知道。看过的书上也没提啊。
唉,还是等明儿上学问老师吧,希望老师能知道。
关于文中提到的农业税等问题,嗯,当年的各种赋税负担非常的混乱,也非常重,具体不提了,会锁。
感兴趣的,可以自行搜看《从“猪头税”到“告别田赋鼎” 亲历农民负担由“七十二变”到归零的历史变革》。
第45章
中秋夜
可江海潮到底是求知欲旺盛的小孩,心里有疑惑不赶紧解开的话,她简直能憋死。
于是她东张西望,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隔房堂表哥明强哥哥身上。明强哥哥上初中了,他应该知道吧?
殊不知当可怜的初三学生明强意识到自己被江海潮盯上时,本能地后背发凉。无他,实在是这个小表妹小时候号称“十万个为什么?”,动不动就追着年纪比她大的人问为什么。他因为家住的近,经常惨遭荼毒,堪称童年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