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一到三年级的老师共用一间办公室,在教学楼一楼最东边。江海潮冲过去时,杨桃正在办公室门口急得团团转,里面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伴随着仇老师的怒喝:“你打人还有理了?你是来上学的吗?你还上什么学啊?”
海音被打的手不敢缩,嘴里却哭着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卖国贼!”
她的对面站着个男生,屁股上沾着灰,扯着公鸭嗓子喊:“你家不交爱国粮,你们一家都是卖国贼。”
海音哭得声噎气短:“你家也没交,你凭什么说我家卖国贼。”
男生得意死了:“我们家早农转非了,我们家不用交。”
江海潮顾不上奇怪那男生嗓子怎么这样难听,她只心疼妹妹的手被“啪啪啪”的一下下挨板子。
仇老师下手重的很,每一下都恨不得要打断海音的手一样。
“怎么又是你个妹头!”李涛的妈妈顶着一头大波浪卷,眉毛不知道涂了什么,又黑又粗,气势汹汹地进了办公室,一把拽住海音的衣领,“你个妹头,一家没家教的东西,还有脸打我家涛涛!”
江海潮终于忍不住冲进办公室,她怕仇老师可不怕李厂长一家人。李厂长到现在还没发她爸爸的工资呢,被欠债的凭什么怕欠债的。
“你干啥?好意思吗?李涛多高多壮,我妹妹才多点重。”
海音看到大姐,哭得更加伤心:“姐,我不是卖国贼。”
她站黑板,原本课间还能休息,可是今天仇老师不许她离开。她想上厕所都不敢走,憋得要命。还是大姐的数学老师方老师过来找她给她卷子,让她去了厕所。
等她回去再站的时候,李涛就带着几个班上的讨厌鬼骂她是卖国贼,应该被枪毙的卖国贼。
他们推她,她推回去,李涛摔倒了,仇老师来了,说她打人,把她拽到办公室打手板心。
她手好疼啊,她不是卖国贼。
仇老师没好气:“你还有脸哭?全班就你一个到现在不交爱国粮,全班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江海潮不敢跟老师犟脖子,她甚至有点茫然。
作为一个好学生,她已经习惯接受学校和老师的优待。她所知晓的在学校里的通行证就是成绩好。
现在这个认知被打破了,仇老师不仅没优待海音,甚至对她更为苛责。
一般情况下,即便女生成绩不好,老师也不会这么凶狠地打她呀,何况海音这么乖这么好呢。
都不问青红皂白。
江海潮不得不鼓足勇气才敢强调:“我家公爷爷今天就爱国粮了,明天我们就能把条子带到学校来。”
仇老师声色俱厉:“我看你们明天能不能拿过来。”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不吭声,只有二年级时教过海音的王老师开了口:“江海音,明儿别忘了啊。赶紧回家吧,现在天黑的早。”
江海潮生怕仇老师还会继续打妹妹,赶紧拉着妹妹出去。
李涛妈妈还不解恨,直嚷嚷:“这就完了啊?哪能这样啊,我家涛涛都被打了,也不是第一回了。”
王老师打着哈哈解围:“哎哟,李涛妈妈,我想问你啊,你头发在哪边烫的,真洋气。我看整个湖港也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撑得起这个头发。多少钱啊?肯定不便宜。”
李涛妈妈得意起来,特别骄矜地表示:“便宜的很,300块钱而已。嗐,还抵不上拍婚纱照的零头,那个要3500。”
“哎呀,真时髦啊,你们家李涛都这么大了,还拍婚纱照。”
“咯咯咯,我们家老李哎,非要我拍,真是的,3500块就几张照片。”
“那不一样,意义不同。”
姐妹三人外加一个虞凯跟被狗撵似的冲出学校,个个心有余悸。等到了学校门口,海音才哭着想起来:“书包,我的书包还在教室里。”
江海潮只好硬着头皮:“你们在这等着,我马上过去拿。”
她到了三(2)班教室,一眼就瞧见被丢在地上的书包,里面原先装着的书全散落一地,有的上面还印着脚印甚至洒了水。
旁边几个男生嘻嘻哈哈,抬脚踢书玩。
江海潮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把拽住正在踢书的男生,把他的头抵在课桌上:“哪个让你动江海音的书包的?捡起来,都给我捡起来擦干净了放好!”
小学男生的个子普遍比不上女生,尤其江海潮还比他们大两岁,而且作为高年级的班长跟大队委,她也是时不时就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有没有戴红领巾的一员,几乎全校学生都认识她,晓得她惹不起,惹了她扣班上的分,班上拿不到流动红旗,老师肯定会发火的。
她这样凶神恶煞,吓得几个男生吱都不敢吱一声,除了被摁住的以外,其余的全都蹲下来乖乖捡书。
江海潮还威胁他们:“少一本我就找你们算账,哪本破了,我就烧了你们这本书。”
捡数学书的男生吓得手一抖,带着哭腔道:“我数学书是好的,干净的,我拿我数学书换。”
江海潮检查完他的数学课本,将妹妹被撕了皮的书丢回去,又恶狠狠地警告:“江海音是我妹妹,今儿便宜你们了。再敢试试看,头皮都给你们掀了!”
说着,她手一拽,把一直摁着的男生丢到地上。
其实后来她拿书的时候,只有一只手摁着人,那男生但凡挣扎下肯定能逃出去。但他不敢啊,他怕江海潮真的会打他,朝死里打的那种打。
江海潮拎着书包出教室,看到妹妹书包上的脚印,又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仇老师已经陪着李涛跟他妈过来了,她只好赶紧先带着书包走人。
等到了学校门口,看见妹妹和虞凯三人,她第一句话竟然是:“李涛怎么讲话这么难听了?声音都不对。”
虞凯嘿嘿嘿起来:“他妈给他中华鳖精喝多了呗,我们体育老师说他这样以后个子就不长了。别看现在高,以后就这么高,要完蛋的。”
江海潮却没他高兴,她觉得太便宜李涛了。她一个小学生,打小被教育的长到10岁都不知道还能怪老师打学生这事,她只好把怒火全都集中到李涛身上:“这人真讨厌!”
“就是!”杨桃同仇敌忾,“你们老师还偏着他。”
“那当然了。”虞凯不以为意,“他爸爸可是干部,开着小轿车呢。”
上次他爸把小轿车开到学校时,四年级正在上体育课,他们好多人过去围观了,李涛骄傲的跟个小公鸡似的。
真叫人讨厌。
看那几个人走近,他们赶紧往前跑,拐弯时,虞凯才笃定道:“哼!你看吧,李涛他妈肯定是请仇老师吃饭店去了。三天两头上饭店,上回我们班同学都看到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不护着李涛护着谁?”
海音脸上挂着泪,没精打采的,伸手问姐姐要书包:“姐,我来背吧。”
江海潮看她肿得老高的手,吓了一跳:“怎么打成这样了,仇老师手也太狠了吧。”
比上次家公爷爷打他们可厉害的多。
她感觉海音的手肿得好像皮都要破了。
江海潮心疼得要死:“你还拿什么书包?我背,走走走,我们家去吧。”
其实回家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什么涂药膏之类的,完全不在他们思考范围内,手又没破没流血,涂什么药膏啊,哪有药膏。
海音只能肿着手等到它自己消。
可是他们还要骑车回杨家圩啊,海音单手根本没办法控制用二八大杠的自行车“掏螃蟹”,江海潮他们根本不敢让她这样骑。
“行了行了,海音,我带你。”虞凯拍拍车后座,“没事,我看你都没海军跟超超重,我连我妈都带的动。”
江海潮也不假客气了,招呼妹妹:“快点,我们早点回家。”
等到了杨家圩,杨桃小声问大姐:“奶奶看到了怎么办?”
江海潮沉默了,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直觉婆奶奶晓得了会生气。他们现在都不敢再惹婆奶奶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愧疚,大概就是这个词吧。
他们给大人惹麻烦了。
“海音,你回家就上楼看奥数去,我们端饭上楼跟你一起吃。”
家公爷爷吃饭的规矩虽然大,不许吧唧嘴,不许手不扶碗,不许剩饭等等等等,但他对跟学习相关的好像又特别宽容。
比方海音拿到那两本讲奥数的书之后,一门心思栽进去学习,连饭都忘了吃,家公爷爷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在楼上一边看书一边扒饭。
杨桃也提醒妹妹:“你今天别拿筷子吃了,我给你拿勺子。”
三人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家婆奶奶却不在。
三奶奶看到她们喊道:“你们奶奶有事,晚点回来,你们吃过饭自己先睡觉。猪我喂过了,天黑前再喂一次就好。”
江海潮赶紧道谢,转过身,推海音上楼:“你先上去歇会儿,吃饭再喊你。”
可是晚饭海音没胃口,只喝了半碗汤就吃不下了。
姐姐们没办法,只好喊她早点睡觉。
海军和超超气坏了,一个劲儿围着三姐转。哪个敢打三姐的手,他们要去报仇!
“老师打的。”江海潮头疼,“你俩给我歇歇啊。”
两个小的立刻蔫吧了,老师是比爷爷都厉害的人呢,他们可不敢惹。他们还是老实上床睡觉吧。电视也别看了,万一奶奶突然间回来看到他们看电视,肯定会发火的。
杨桃奇怪:“奶奶跟爷爷到哪儿去了?今天粮管所没什么人排队啊。”
该交公粮的,这半个月早交完了,她在路上看了,根本没人。
江海潮也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是不是拖草去了?”
打完稻子剩下的稻草水气还大着哩,不能直接拖回家烧锅,而是要在田里晾一段时间,再拖回来放在柴房堆好。
杨桃懊恼:“奶奶怎么不讲一声啊,我们也好去帮忙。”
现在外面天都黑透了,她可不敢再去田里。
“算了,家公爷和婆奶奶两个人呢。”江海潮自我安慰,“大概他们用不上我们吧。”
姐妹俩躺在床上还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江海潮似乎听到了院子响,可她眼睛跟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根本睁不开,然后院子里响起了婆奶奶跟三奶奶的说话声,于是她心一松,又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江海潮刚下楼就闻到了厨房里传出的甜香味。奇怪,婆奶奶烧烫饭加了糖吗?怎么闻着都甜丝丝的?
家婆奶奶看到他们下楼,难得露出了点笑模样:“赶紧刷牙洗脸吃饭吧,今天煮了山芋粥。”
嘿,婆奶奶竟然煮粥了!为了方便她们带饭,从开学起,她们早饭基本都是早上煮饭剩下的锅巴烧的烫饭。有的时候也会是蛋炒饭或者咸菜炒饭。粥是真的很少煮,除非哪天不上学。
江海潮跑到灶前,盯着锅里看:“山芋起了啊,婆奶奶你什么时候起的?”
自留地上种了山芋呢,但不多。与其说他们是等吃山芋,不如说种的目的就是吃山芋藤。山芋梗子撕掉皮,加辣椒和醋炒,天啦,又酸又辣,特别好吃!
昨晚她和杨桃带着海军跟超超去自留地上浇菜,还没看到山芋起了啊。婆奶奶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山芋?
家婆奶奶已经转过身舀猪食喂猪,轻描淡写道:“人家给的,要喜欢吃,灶膛里还烘着。等你们吃过饭扒出来,中午带着吃吧。”
江海潮本来还想问,早饭煮了粥,她们中午带什么饭。现在一听有烘山芋,顿时喜笑颜开。没问题了,中午就拿粥配烘山芋吃。烘山芋可甜了。
杨桃、海军跟超超也眉开眼笑,甜丝丝的山芋粥,多好喝啊。
只有海音没什么精神,被姐姐们催促着,只得抓着勺子机械地舀粥喝。
幸亏婆奶奶拎着猪食出去喂猪了,没留心她的古怪。
院子门口,三奶奶过来跟婆奶奶打听:“还是在西山换的?我的乖乖,你就推板车过去的啊?上山怎么推车,跳上去的?怎么换,跟以往一样一斤稻子三斤山芋干?”
婆奶奶解释:“差不多,我还换了些生的,甜,给娃娃嗒嗒嘴巴。”
三奶奶好奇:“你怎么不换点蜀黍米(玉米)?我记得是六两米换一斤蜀黍米。”
西山是丘陵地,种不了水稻小麦,只能长山芋和玉米。早些年好些西山人装着走亲戚挑担子来他们这边圩区换点大米白面改善生活。正好当时他们也不够吃,宁可换粗粮混肚子。这些年几乎看不到人这么干了。说实在的,有大米白面吃,谁稀罕山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