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大夫又给海音量了次体温,可惜江海潮看不懂体温表,不知道到底退烧没有。她只看到大夫跑回了办公室,然后拿了银针出来,在海音手指头上扎针挤出血来。
扎到第三针的时候,海音动了一下,病房里的人都如释重负,舅奶奶也松了口气:“好了好了。”
仇老师刚好交完费回来,见状强压下去的火气立刻冒出头,阴阳怪气道:“不没事了嚒。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吓哪个噻。”
大夫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冷笑出声:“要是我家妹头出事了,老子第一个宰了他!”
仇老师立刻嚷嚷:“你吓唬哪个啊?”
婆奶奶给海音摁着手指头上的棉球,声音不高不低:“不用哪个吓唬,我来,我老奶奶来,我下苦人命贱。”
校长赶紧喊人把仇老师拖出去,上前跟婆奶奶打招呼:“大姨,你放心,该学校掏的钱肯定一分不少,我们先给妹头看病。只有妹头好了,才什么都好。那个,大夫啊,用好药,没事,给娃娃上好药。”
江海潮不想听,她只想,要真那样的话,不要婆奶奶动手,她去。婆奶奶还有杨桃、海军跟超超要照应呢,她没事,她去。
大不了她当少年犯!
得亏仇老师不会读心术,否则搞不好能当场吓尿了。毕竟江海潮才10岁大,她就是真做了什么,连少年犯都当不了,少年的标准可比10岁大。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家婆奶奶也强打起精神感谢帮忙找海音的人,送人家出医院。
舅奶奶起身拍拍江海潮的肩膀:“你们还没吃饭吧,等下子啊,舅奶奶回家去弄。”
龙龙妈妈赶紧招呼:“哎哟,舅奶奶哎,你别跑来跑去了。我家近,我家去下个面条端过来吧。”
舅奶奶立刻摆手:“别麻烦了,我去,家里饭都是现成的。”
她俩还在争呢,卢奶奶已经拎着保温桶过来:“行了行,让他们吃点锅巴茶对付下子吧。现在估计都吃不下去。”
的确吃不下去,锅巴茶是拿鸡汤泡的,保温桶盖子一拧开,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但江海潮一点胃口都没有。
海音还躺在床上迟迟不醒过来,巨大的恐惧攫取了江海潮的心脏。爸爸妈妈走的时候,让她好好照应弟弟妹妹,可是海音成这样了,她要怎么办?
外面响起了狗叫声,一位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牵着狗过来,朝婆奶奶打招呼:“哦,你家的妹头啊。没事没事,放心,小妹头命都硬。我就看过烧傻了的小小子,妹头一个也没见过。”
虞凯小小声告诉江海潮:“大姐,就是这个警察叔叔带狗找到的海音。”
那会儿他们急着到处跑着找海音,这位警察叔叔牵着狗在街上走来走去。他想到电视上警犬特别厉害,能找人,就大着胆子上去找警察叔叔帮忙。
其实当时他很怕的,上回大盖帽还要没收他们的煤炉和螺蛳,在他眼里,镇上的大盖帽都是一家,甚至派出所的更黑。
可没想到,死马当成活马医竟然成功了,警察同意帮忙找人,让狗闻了海音的书包,带着狗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昏倒在变压器后面的海音。
警察粗门大嗓,乐呵呵的:“我们家黑背可是正儿八经的军犬,我从部队带回来的。没事了,等妹头醒过来就好了。以后机灵点,不让进学校,你回家或者到我们派出所来都行,哪能傻站着。小妹头太老实也吃亏。”
婆奶奶到现在才勉强串起来事情始末,赶紧跟人道谢。
江海潮二话不说,站起身走到警察身前直直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吓得警犬弓背“呜嗷”了一声,被警察强行拖到后面。
“别别别。”他也尴尬,“起来起来,老奶奶,把这个妹头扶起来。干啥哩,下回再有这种事到派出所来,别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他看到走廊上的大夫跟捞着救命稻草一样,“医生,你过来给这个妹头看看,什么时候能退烧啊?”
大夫抬手看了眼表,又给海音量了次体温,已经从39.5℃降到38.4℃了。
“再等等,只要不再烧上去应该还好。”
江海潮却担忧:“医生,那我妹妹怎么到现在都醒不过来啊。”
“她能睡着是好事。这么跟你讲吧,妹头,你妹妹与其说是被风吹的冻着了,不如讲是吓得发烧起惊了。现在她要是还醒着,说不定会抽起来,我还得想办法给她安神。她能睡着,就能养神,对她有好处。”
江海潮还是不放心:“那她会不会傻了啊?”
警察不乐意听这话:“你这妹头怎么老想着你妹妹傻了哩?”
“可是真有人烧傻了啊。”
大夫摆摆手,示意警察先别说话,安慰江海潮道:“那是烧的时间长,烧退不下去。我都给她放血了,烧也退了,不至于傻了。”
江海潮这才如释重负。只悬着的那根线断了,她整个人也软在了地上,吓得婆奶奶赶紧抱她:“我的乖乖,你别吓婆奶奶了啊。乖乖哎,你们都要好好的啊。”
说到后来,婆奶奶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舅奶奶又回了病房,手上拿了双保暖鞋,催促婆奶奶换上:“这个天,你再冻出个好歹来,要娃娃们怎么办?你家兴德呢?”
婆奶奶擦了把脸上的泪,随口应道:“换山芋去了,不换山芋家里不够吃。”
她也是心神不宁,都没注意跟往常一样要避着小孩。
江海潮和杨桃对看一眼,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家里饭多了山芋。可是家公爷爷到现在也没交爱国粮啊,那家里的稻子去哪儿了?往常家里都够吃的,今年还少了四个大人呢。
大约是她们太沉默了,心神恍惚的家婆奶奶忘了她们的存在,轻声跟舅奶奶诉苦:“一开口就是一个人两百块的集资款。地里刨一年能挣几个钱。交完三粮四钱,能哄饱肚皮就不错了。他们家公爷爷驮米去城里卖,连个馒头都舍不得买的吃。还要逼我们,要怎么逼啊,骨头渣子都榨光了。”
舅奶奶伸手掏手绢给她擦眼泪:“好嘞,老姐姐哎,没事,会好的,以后都会好的。等娃娃们长大了,就会好了。”
江海潮和杨桃沉默着缩在原地。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她们隐隐约约感觉婆奶奶不会愿意让她们看到她在别人面前哭。
虞凯想要不要上去安慰姑奶奶,看她俩没动,也跟着继续蹲着。
到后来,说话声似乎越来越小,然后病房里的灯越来越昏暗,江海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她再睁开眼时,竟然跟海音躺在一个被窝里。
海音哑着嗓子喊她:“大姐。”
江海潮浑身一个激灵,脱口而出:“23×11等于多少?”
“253。”
江海潮一把抱住妹妹,死死搂在自己怀里,又哭又笑:“你没傻,太好了,你没傻。”
杨桃也在床上,跟着抱她俩:“没傻,海音还是聪明蛋。”
这是小时候她们吵架时的说法,海音被姐姐捉弄,气狠了骂她们是笨蛋,结果大人逗她说你是什么蛋?她就很得意地强调:我是聪明蛋。
护士刚好过来给隔壁床换水,听了乐得很:“哟,这个妹头可以啊,口算这么厉害啊。那我问问你,125×12等于多少?”
海音不假思索:“1500。”
护士愣住:“等等啊,我先回去拿计算器算下。”
江海潮又骄傲起来:“不用算,是对的,125×4等于500,再乘以3肯定是1500啊。”
护士乐得很:“你这个妹头也很厉害啊。”
“没我家海音厉害,我得在脑袋里列式子,海音能直接算出来。”
杨桃跟着点头:“我妹妹是最聪明的。”
病房的门开了,虞凯打着呵欠过来问她们:“你们要不要回家去洗脸刷牙啊,今天要上学的,姑奶奶回家烧饭了。”
谁知刚才还笑呵呵的海音瞬间僵硬了,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江海潮吓坏了,她怕妹妹会起惊,慌张地喊:“医生,我妹妹怎么了?”
护士赶紧过来看,拍着海音的肩膀安慰:“放松放松,不怕不怕,没事的啊。”
医生都要下班了,也过来看了眼,语气轻松:“没事,你们老师不敢打你了。再来一回,他今年就白干了。”
江海潮忧心忡忡:“我妹妹还能上学啊?”
“想去上学也行,想回家躺两天养养也行,看你们自己。”
病房里又来了人,这回过来的是校长和仇老师。校长拽着仇老师,仇老师手里拎着两个网兜,一个装了麦乳精,另一个是黄桃罐头。
校长笑得十分亲切:“江海音啊,退烧了啊,没事了。来来来,你们几个还没吃饭吧,校长请你们吃小笼包。”
医生立刻强调:“病人不能吃啊,肠胃还要再缓缓,喝点大米粥之类的,先清淡点,暂时别吃油性大的,别吃肉。”
“吃罐头,不管生什么病,吃瓶黄桃罐头就好。”校长示意仇老师放下网兜,又笑,“再冲杯麦乳精喝喝,营养的很。”
三姐妹都没吭声,连虞凯也没说话。
江海潮甚至想把这两个网兜砸在仇老师的脸上。
去你妈的蛋,差点害死了我妹妹,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怎么会有这么下作的人。
一想到昨晚要不是警犬找到了海音,海音再冻上一夜说不定直接没命了,她就想打死面前这个龌龊的家伙。
她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比恨二呆子还恨他。
校长看几个小孩没反应,把目光落在江海潮身上,严肃道:“江海潮同学,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你妹妹都生病了,不吃有营养的东西怎么行?现在赌气吃亏的是哪个,是你妹妹。好好吃东西,听话啊。”
江海潮依然垂着脑袋。
最后是护士拿自己杯子冲了麦乳精端给海音喝:“你这身体要好好补补的。吃吧,好好吃。”
校长还要带江海潮他们去吃小笼包,但是被她坚持拒绝了。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犟,明明之前李涛爸爸李厂长说请他们姐弟三人去饭店吃饭,她还抱着不吃白不吃,多吃一口都是赚到的心去大快朵颐了。
可是现在,她就不想吃这顿小笼包。好像吃了之后,有什么东西就永远失去了。
要再过很久,她才能明白她去吃李厂长请的饭店,是因为她早就对李厂长不抱任何希望,清楚他不会再把欠爸爸的工资发给爸爸。
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还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妹妹的遭遇不是一页日历,随着昨天过去,今天就能轻松撕掉。
护士阿姨让海音吃罐头,是因为她不是小孩,早已清楚地明白,学校不会对仇老师有任何处理。
这事,就这样轻飘飘地翻篇了。
海音没回家躺着休息,她要上学。
她是个骨头摔断了时还担心会上不了学的乖学生,都退烧了,怎么还不去学校。
但她又恐惧,走到三年级前面,都没靠近门口就浑身直打哆嗦。
江海潮二话不说,伸手牵妹妹:“走,到我班上去。”
她刚上一年级时,爸爸出差,妈妈在厂里加班回不来,家里实在没人带海军,她就把海军待到班上去,让他蹲在自己和同桌的课桌底下,给了块锅巴让他磨了半天牙。结果课上到一半,他突然间叫起来,把老师吓了一跳。
后来老师就端了张板凳让他坐在最后面,只要不跑不发出声音就行。
卢艳艳看姐妹俩手牵手进教室,吃了一惊,江海潮面无表情:“海音跟我们一起上课。”
跟她们玩的好的女生立刻乐了,好几个围上来问海音:“没事吧,还难受吗?你姐真是的,好歹让你在家躺两天啊。”
海音有点怕生,说话声音也细细的,更加像只小猫崽了:“我要上学啊,我没事。”
学习委员冯雪完全忘了要保持住高冷范儿,嗷嗷叫着,伸手摸海音的脸:“江海潮,你妹妹好可爱啊,就跟小小兔一样。”
“干嘛。”江海潮嫌弃地把冯雪的手推到旁边,“别吓我妹妹。快点回去,老师要来了。”
陶老师进了教室,看到坐在江海潮和卢艳艳中间的海音,吃了一惊:“这是?”
江海潮立刻抢话:“海音,你把《宿建德江》和《鹿柴》都背一遍。”
海音嗓子还有点哑,说话声小小的,却清楚地背完了两首古诗。
江海潮盯着班主任:“陶老师,整本书,随便哪篇课文,我妹妹都能背下来。她已经学完了五年级的数学,她能在五年级上课。”